沈知意走了之后, 失去唯一生气的来源,整个房间很宽又恢复到一片安静之中。
于秀躺在病床上,脸色被白炽灯照得有些惨白。女人的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细管, 甚至连胸口都少有起伏,只有监测仪器运转的滴滴声能够证明她还活着。
原平把刚才被他和沈知意纠缠时候弄歪斜的椅子重新摆正, 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一贯为他撑起一片天的那个人,此刻脆弱得仿佛要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原平甚至都不敢去碰母亲的手,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她躺的白色床单,把脸倚靠在上面。
今天一天变故太多,母亲和他坦白, 又在他面前服农药自尽, 刚刚原平又逼走了沈知意……
此刻,原平只觉得无比疲惫,眼皮直打架,又因为担心着于秀的情况,不敢完全睡过去。
他突然无比渴望有一个人能出现在他的身边……不是沈知意, 不是于秀, 不是陈嘉志,也不是原远……
爱人之间平等的关系让原平无法心安理得地什么事情都依赖沈知意,而且以他的性格,也不太习惯窝在沈知意的怀里撒娇示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原平一贯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偏多。
——也许, 只是一个虚构的,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吧?
即使这样一个温暖的、宽厚的背影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又或者只出现在很久很久之前……即使是想象哪怕短短的几秒钟, 也让原平觉得安心而放松。
人的身体机能到底是有限的,原平昨天在普华山就没有睡好, 今天回来之后一下子经历这么多波折,能够撑到傍晚就已经是极限了。
他实在抵挡不住困意来袭,忍不住靠着母亲身边那一点点小小的位置,就这样就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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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眼的时候,原平是被周围一片急哄哄的叫嚷吵醒的。
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护士面带责怪地看着他:“家属这是怎么搞的?病人都这个样子了,不知道按铃叫人吗!要不是我正好查房到这一间,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原平还没搞清楚情况,下意识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不小心睡着了……”
“心率失常,呼吸肌无力,初步判断无自主意识……” 护士对着呼叫铃那边飞快地说着,“对对对,就是7床,下午的时候看着还好,没想到恶化得这么快……”
一连串原平听不懂的医学名词从护士的嘴里蹦出,他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母亲此时的情况算不上太好。
就在他精神还恍惚着的时候,从病房门口又进来几个护士,把病床的固定锁打开,一起把于秀推了出去。
“等等!” 原平一下慌了,拉住站在旁边的一个护士的手臂,“你们要带我妈妈去哪儿!”
护士不耐烦地甩开原平的胳膊,皱着眉头道:“当然是送去抢救啊,不然还能干什么!”
她一边走远,一边嘀嘀咕咕:“真不知道现在这些家属都是怎么照顾病人的了……”
原平恍惚着,几乎是只凭直觉往前走。他仿佛被护士的话刺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于秀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原平坐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出来个带口罩的护士,给原平简单说了于秀现在的情况,又领着他去缴费。
“病人现在出现了中度的电解质紊乱,心跳时常,呼吸肌无力。不过这些都是服用有毒化学物质之后的正常现象,我们正在尽力抢救,请您耐心等待,稍安勿躁……”
原平着急地问:“可是下午抢救之后,还是好好的?”
护士解释道:“化学物质在体内仍有残留,虽然患者摄入的量不是很大,送来抢救也很及时,但是剩下的物质还是会对身体产生影响,慢慢发生作用。这个的话就要看病人自己的体质了,体质较好的人,不良反应也会小一些。您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好,所以残留下来的农药成分对她的身体损伤,表现得会比较明显一些。”
原平低下头,愧疚无比:“都怪我……我应该早点注意到她的情况的。”
护士摇摇头,安慰道:“其实我们查房的时候,您母亲也才开始出现反常不久而已。抢救很及时,您不用太过于愧疚。还有那个护士……她脾气不算太好,如果和您起了什么摩擦的话,还希望您不要太放在心上。”
原平赶忙摇头道:“不会不会,你们治疗我妈妈,我已经很感谢了……这些小事,没有什么关系的。”
“好的。” 护士领着原平交完了费,交代道,“重症监护室是禁止探视的,在您母亲解除生命危险之前,我们都会在里面全力抢救她。等解除危险之后,我们会通知您探视的时间。手术的注意事项和免责书在这里,请您签字。”
原平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不发抖,在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原,平。——这还是于秀给他起的名字呢。
“好的。” 护士收好文件,“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原平目送着她的身影,点点头道:“好的,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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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病房不允许探视,也不允许逗留,护士已经下了逐客令,于秀被推进重重阻隔的重症监护室里,至少在医生通知原平之前,母子俩都要处于分离的状态了。
虽然进不去,但就这样坐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闻着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也能让原平无处安放的焦虑稍微缓解一点儿。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刻,刚才因为情况紧急被压下去的愧疚又重新如病毒一般疯长起来,像层层叠叠的荆棘捆绑住原平的内心。
“原平哥?!你怎么在这儿?”
原平抬起头,靳忘惊讶地走过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医院……不回家吗?沈哥不担心你?”
——原平这才意识到,重症监护室和陈嘉志的科室在同一层。看男孩儿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水壶……怕是出来打水刚好碰见了他吧。
见他半天不说话,情绪似乎也不高涨的样子。靳忘抬眼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发现原平正好坐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
男孩儿的脑子里立刻就有了一连串的猜测,怕触到原平的伤心事,又不敢主动开口问,只能偷偷打量一眼他此刻的表情。
靳忘不敢提起原平为什么坐在这里的事情,只能没话找话地问:“哥,我听二叔说,今天你和陈叔……吵架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原平却又知道不管靳忘还是徐小义,都是这些陈年往事里无辜的人。他想到这里,也没心情再给靳忘冷脸,抬眼看着他:“你怎么来了,今天轮到你守夜?”
怎么搞的?靳忘还这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结果徐小义倒好,天天让人家晚上陪护。
靳忘点点头:“我快考试了,二叔让我守上半夜,说回去还能好好睡一觉。”
原平刚想再说什么,靳忘凑近他,嘿嘿笑道:“哥,我听二叔说你和陈叔吵架了啊?你别生气,肯定是陈叔不好!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脾气……如果他有哪里做得不对,你别生气哈,我回去说他,狠狠地说……”
原平看着他,绷了一天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带了点发自内心的笑意:“你不说我啊?二叔都说我了呢?”
他低垂着眼睛,就听靳忘大声反驳道:“啊,这还用想吗哥,你什么脾气,陈叔什么脾气啊!肯定是他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嘛……”
“至于二叔……” 靳忘为难道,“哥,你也知道陈叔现在身体不好嘛,二叔处处都向着他,胳膊肘和心眼儿都偏着呢!但你别往心里去啊,等陈叔好了,二叔肯定还是更向着你的!”
——看来陈嘉志和徐小义都没有告诉靳忘,陈嘉志活不长了的事情。
原平看着男孩儿的笑容,还带着这个年纪的无忧无虑,便也不忍心把这个残忍的真相告诉他。
他于是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靳忘看他情绪比刚见到的时候好一点儿了,胆子也大了点,凑上去问道:“那哥,你坐在这外边儿是为什么啊?外面没空调,晚上可冷了……”
“我妈妈住院了,现在在里面。”
“啊?!” 靳忘吓了一跳,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大,不好意思地问,“阿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三天两头的,大家都病了。原平哥的妈妈算一个,陈叔算一个。
原平摇摇头:“还不知道,在里面呢。”
“那哥,你在外边儿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抢救一般都得好几个小时呢,上次陈叔做手术就是,直接进去了七八个钟头……而且你看看你这黑眼圈,都快赛熊猫了!你又不是铁做的,不睡觉怎么行啊?”
靳忘想讲个好玩儿的比喻逗原平笑一笑,没想到男人坐在蓝色塑料椅上,表情一如刚才沉默。
靳忘这下也没办法了,只能劝道:“这样吧哥,反正我今天晚上要守陈叔的上半夜,要不我今天晚上替你坐在这儿,你回去睡一睡吧?一有消息,阿姨出来了的话,我立刻就打电话给你。”
原平拒绝道:“你一个人,守两边?”
他呼噜一把靳忘的头发,笑道:“小鬼头,回去病房待着吧。晚上还在走廊跑来跑去,不嫌累啊?”
靳忘摇摇头:“我没什么能帮得上你们的啊……也就这些事情干得好一点。平哥,你真的听我的吧!阿姨现在只有你一个了,要是你再出点什么事情,她该多担心啊……”
靳忘偶然听陈嘉志提起过,知道原平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的。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陈嘉志说过,这个女人……很不容易。
男孩儿说得也有道理,原平也怕自己的疲惫会弄出更大的岔子,便点点头道:“那好,有什么事情,你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靳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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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经快要过十二点,漫长的一天都即将过去了。
沈知意没待在卧室,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不过他一向浅眠,很快就被开门声给吵醒了。
原平显然没料到他还没有去休息,不由得问道:“怎么不睡?”
沈知意也没料到他会这么晚回来,同时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
他的问题一出,原平像是脱了力,叹口气道:“我妈……又送抢救了。”
一听他的语气,沈知意就知道于秀情况恐怕不妙,也不敢再多问了。
他咬了咬嘴唇:“那你吃完饭了吗?”
原平摇摇头——母亲都那样儿了,他哪儿还有心情吃啊。更别提自己那副破肠胃……估计现在也是吃什么吐什么吧。
沈知意立刻道:“我熬好了排骨汤……我去盛一点给你吧?”
还不等原平说“不用了”,他立刻趿着棉拖鞋跑进厨房了。
原平叹了口气,只好在餐桌上坐下。过了大概五分钟,沈知意带着手套,端着个小砂锅出来了。
原平的视线停留在砂锅上,愣了一瞬——家里好像……没有这东西吧?
沈知意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你今天不是说想喝排骨汤嘛……家里那种炖起来太大,我特地去买了一个。”
他没提自己跑了多少家店才买到一个合适的,也没提自己精心挑选了多久的排骨,又守着新买的砂锅熬了多久……
沈知意只是看着原平,才半天没见,他就想这个人想得快要疯掉了——真的好想好想。
又或许知道能够这样近距离看着原平的时间不剩下太多,所以接下来的一分一秒,他都格外珍惜。
沈知意把砂锅推到原平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尝尝吧,不好吃的话就别吃了,我第一次煮……”
他想说下一次会更好的,又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原平拿起勺子,喝了一两口,排骨炖得鲜香软烂,他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口腔里又涌起熟悉的血腥感,原平不敢在沈知意面前暴露,只能把勺子一扔,脸色故作不愉:“一点也不好吃。”
沈知意听他这么说,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原平撂下一句:“我先去洗澡,今天太累了。我睡客房,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站起身,半点眼神也没给眼前的人,大步离开了厨房。
洗漱完毕,原平还记得自己在医院吐血时候穿的那件外套。他赶紧走到房间里,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看见外套完完整整地躺在里面,不由得松了口气。
衣服上的血渍势必要洗掉,不然明天很容易就会被沈知意发现,到时候……就解释不清楚了。
原平瞟一眼手机,看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按照沈知意的作息时间,此刻恐怕已经早就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洗衣房,想着速战速决,便没有打开天花板的顶灯,准备摸着黑把染血的外套扔进洗衣机。
“老公……你在干嘛?”
没有熟悉的体温在身边,沈知意入睡得很困难。他听到屋外有动静,便想出来看看。
原平被吓了一跳,心脏差点停跳。他庆幸自己幸好没开灯,不然深绿外套上的暗色血痕肯定瞒不下去。
他被对着沈知意,甚至都不敢转过身来,僵硬地回答道:“啊,就是想把今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
沈知意眨了眨眼睛,有点疑惑地道:“你的衬衫吗?你去洗澡的时候不是换下来了吗?我帮你扔进洗衣机了。”
原平咽了咽口水,道:“我忘记了……其实还有一件。”
沈知意点点头:“哦。”
他说完这一个字,就站在洗衣房门口没有离开,好像要亲眼看见原平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然后和他一起离开。
原平凭着直觉揭开洗衣机的盖子,把衣服扔了进去,然后立刻盖上。塑料和金属相接触,发出声不算轻的碰撞。
沈知意直觉原平现在慌得厉害,以为对方是因为这一天劳累太多,所以才有点魂不守舍。他于是也就没有提醒原平洗衣机这样中途打断之后,是需要重新启动才会恢复洗衣功能的。
——明天我起来再开一遍吧,沈知意想着。
原平从阴影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沈知意点点头,不舍地望了原平一会儿,很快又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