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的。
秒针在表盘里孤寂地走过了一个圈,我默然良久,才说:“不用了。”
也许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林渡舟侧过头来看向我,脸庞背着光,瞳孔落在发丝的阴影里,现出漂亮而剔透的琥珀色。那双清幽静谧的眼就在咫尺之隔,沉进波澜不惊的湖,我看见深处的水波流动,是他眼底微不可察的迷茫。
林渡舟也是想告诉我的吧。
在我们曾经窝在沙发里相拥而眠的安宁午后,在万籁俱寂时光悄然流逝的温存深夜,在许许多多个我们紧靠在一起谈笑说话的时刻,林渡舟应当也是想告诉我这个秘密的吧。
他也会想给我介绍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介绍他从小到大最信赖的玩伴、知晓他心事的单纯小孩。
在他把动画片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
“等你觉得我和他可以见面和相处的时候,再让我跟他好好认识一下吧,”迎着暖黄的落地灯光,我对他一笑,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且若无其事,但又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太过僵硬,传达不出我的意绪,于是移开目光,看向了猫,“能给我一件你的衣服吗?”
林渡舟这才转回脸去,轻声应道:“嗯。”
他的卧室和我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灰调的床单,纯白的床头柜和衣柜,简约得像几根光秃秃的线条。
一打开衣柜门,里面死气沉沉的黑白灰衣物挂得整齐,同样的衬衫占据了一格,领带成卷,排着有序的长队。
林渡舟让开身体,我东看西看,忖度半晌,觉得他的衣服都太严肃。于是我侧眸转向他,上下打量一番,“我倒是喜欢你身上这件。”
空气静默,林渡舟垂眼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好歹是经历过些风浪的,对于林渡舟的脾性也再熟悉不过。他从来都是个经不起调笑的性子,只要大胆、率直,夸他厉害、说他值得被爱,他就能红着脸,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我直截了当,“脱下来,给我。”
果不其然,林渡舟装作没听见,微微抿着唇,凝视一无所有的地板,耳朵尖悄悄泛起了红。
我被逗笑,这一回总算没觉得脸是僵硬的,看来我到底是个毒心肠,安慰人浑身别扭,嘲笑起来却自然得很。
见他还没有动作,我解开了T恤衫领口的纽扣,在他面前一扬手脱下来。林渡舟似乎有些紧张,唇仍旧抿成线,温热的鼻息轻呼一声,仿佛短暂的感叹。
林渡舟于是也脱下了米白的毛衣,伸手递给我。
我没空接,眼睛忙着馋他身子。
他这回是真的轻叹了一声,转身就随手取出衣柜里的睡衣穿好,我意犹未尽地拿起他的毛衣,轻巧地钻进去,袖子长了一截,需要挽起来。
我便故意磨磨蹭蹭地挽好了袖子,连褶皱都抚平,每一个折痕都一丝不苟。
林渡舟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看起来是在赶人走的样子。
我叠好袖口抬起手腕,轻轻吸了口气,闻到雨后森林的味道。
“你的香水在哪里买的?”我的目光从他身侧越过,看向床头柜上精美的玻璃瓶。
“不记得了,”林渡舟说得自然,不像是搪塞,迈开腿走出卧室,“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我跟他到了客厅,把我的T恤衫扔在猫包里,“留一点我的味道,免得猫想我。把小朋友给你玩几天吧,就当是我给你那位小朋友的贿赂。”
说了半天绕来绕去,我自己都快晕头转向了,呢喃道:“一堆小朋友。”
“他叫蒋黄豆,八岁,”林渡舟看向我的目光诚恳而真挚,可我总觉得他有些警惕,停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他……也很想你。”
这天睡得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我在林渡舟送我到家门口的短短十分钟车程里,又昏沉地睡了一觉。
以前上学的时候觉总睡不够,闭眼做眼保健操的五分钟都能做个梦。靠着车门的十分钟,做的梦有眼保健操的两倍多。
我梦到老妈骑着自行车路过买糖人的小摊,还有蔚蓝天空下停在天线上的燕子。冬季难得堆起来一层厚厚的雪,我靠在林渡舟肩上,我们裹着毛毯,看窗外碎雪飞扬,落得窗台一片纯净的白。
雪降落得悄无声息,林渡舟摘下眼镜,侧过头来和我接绵长细腻的吻。
我拥着他窝进沙发里,用手臂丈量他的腰身,轻声道,“才分开几天就瘦了,课题组太累?”
傻弟弟勾起嘴角,笑道:“害相思病闹的。”
“老天爷,”我皱起眉头,一副被他肉麻到的神情,“什么烂情话。”
“那怎么说?”林渡舟把我抱起来,毯子裹住了后背,我被圈在他怀中,“你教教我。”
“说实话。累就累,瘦了就瘦了,”我靠在他肩上,毛毯里头暖融融,“想我这种事不用讲。”
林渡舟自觉接上,“要靠做的。”
“嗯,”我十分满意地点头,“出师了。”
眼看两人哼哼唧唧地闹起来了,我赶紧恢复意识,赶在难舍难分之前醒过来。车已经稳稳地停在街区巷道,我打开车门,跟驾驶位上的人影挥了挥手。
绕过车头,林渡舟忽而降下车窗,提出一大袋感冒灵。
难得睡了个好觉,早晨醒来,我不记得昨晚有没有再做梦,只晓得买菜的阿姨已经在楼下吵嚷,喇叭播到了黄瓜的价格才睁开眼。
“师哥,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到了临下班的时候,我和庄临意在把杆前拉伸,他鬼鬼祟祟地将我瞧了又瞧,“感冒得嗓子都哑了,倒是笑了一天,就这么开心?”
我恨他不懂,仍旧守着我自己的小小欢喜,“是啊,我病了可骄傲。”
也亏得庄临意年轻小伙身强体壮,我担心传染给他,结果他愣是守在我身边,像怕我魔怔了。
“还是吃点药吧,师哥,”庄临意凑过来,抬起手要探探额头的温度,“明天要录节目,第一期呢,万一状态不好……”
我躲过去,瞥他一眼。
庄临意立马解释,“不是,师哥,我不是说你要被淘汰……”
我又瞥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第一期有初印象,如果病恹恹的……呸,”小庄搜肠刮肚,还是没吐出象牙来,“如果要死不活的,没什么精神,就会减分。”
真会说话,二十岁的林渡舟在他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我从把杆上放下腿,钻进窗帘换下了练功服,里面把人的声音衬得瓮声瓮气,好像在井里,“你知道你们这一届跟练的舞剧是什么时候录的吗?”
外头传来小庄迷茫的声音,“不知道……好像是几年前?里面的师哥看起来很年轻。”
我掀开窗帘,走到他跟前。
“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庄又措辞一番,“看起来比现在年轻。”
说罢又觉得自己似乎讲错了话,连忙捡起来重新组织语言,他飞快地开口,活像每个字都烫嘴,“现在也年轻,当时更年轻。过去的自己总比后来的自己年轻,明天的自己会比昨天更成熟。当然,也有老当益壮、返璞归真。我的意思是人只要心态好永远都年轻。”
“我吃人吗?吓成这样,”我无奈哂笑,“我是想说,你们用来跟练的舞剧录像,是我做完手术之后初次登台录的,距离病危通知三个月。”
庄临意咂咂嘴,刚刚的妙语连珠全被堵在喉咙里,“……啊?”
“小小感冒,在饭桌上都不够吹的,”我眉开眼笑,拍拍他愣怔的脑袋,“走喽。”
商场里的冷气开得足,其实我鼻子都快不通气了,脑袋也晕晕乎乎,但在单纯又满眼崇拜的小孩面前,老想装一把。都夸下海口了,明天就是爬也要爬到舞台上去。
柜台的销售员盘着温婉的发髻,向我一款一款地介绍香水的品牌和味道,说起前调、中调与后调。
我太不懂得香水,只知道林渡舟身上的味道,这还是从前师姐告诉我的。于是我努力回忆起昨天他床头柜上精致的玻璃瓶,抬眼看见了展柜上安静站在白色灯光中的那款香水。
透明的瓶身,简约的标签,漂亮的英文字体——“雨后森林”。
“这一款的前调是杜松子,中调是绿叶,后调像海浪冲击峭壁,微寒潮湿的空气,”销售员向我仔细介绍,“这款味道偏向温柔冷冽,比较空灵。《心灵摆渡》的主讲人林渡舟先生就是用的这一款香水呢,上周他才来了我们这里,是我的同事推荐出去的。”
我一愣,“上周?”
林渡舟说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香水,模样不像是在撒谎,也不像无所谓的敷衍,而是真的不记得了。
上周而已,怎么会忘得这么快?
我想起胡渊交叉着双手,坐在我面前的场景。
他说:“你的这个朋友,会出现一些记忆缺失的情况吗?比如你和他谈话的过程中,会发现他对一些经历过的事情是完全没有印象的。”
完全没有印象。
试香纸上散出冷冽的味道,寂静潮湿的雨后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