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医院。
温杳陪了纪砚清一晚上,刚刚在窗下的沙发里睡着,病房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蓦地听到动静,温杳一个激灵惊醒, 快步走到床边:“纪老师?”
纪砚清沉重的眼皮动了动, 一点点睁开。
温杳担心了一晚上, 神经骤然放松下来, 情绪反而绷不住, 一开口哽咽得厉害:“纪老师,我们尽快做手术好不好?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纪砚清知道,即使能拖, 今天也是她给自己最后的期限,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
她还是没有把舞编好, 但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了, 那位老板比她想象得坚强,可能是一次又一次的磨难把她痛感搓顿了, 可能那里真是个好地方,再凛冽的寒冬也藏得住。不管怎么样, 她正在往出走就好,她的舞……
她不需要了。
纪砚清夹着监护仪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偏头看向窗外的暴雨:“手术方案有了?”
温杳:“有了, 骆绪……”
温杳欲言又止。
纪砚清:“说。”
温杳看着纪砚清的侧脸, 小心道:“骆绪刚刚被叫去做术前谈话。”
手术的必要性、过程、难度、风险、术后效果和恢复等, 骆绪会被一一告知,最终由她一个人, 或者回来和纪砚清商量商量,一起决定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纪砚清不语, 平静地看着玻璃窗上一道一道快速滑落的水痕。
很久,纪砚清说:“带我过去。”
翟忍冬不在,字她自己签,结果她自己承担。
温杳借了轮椅,推着纪砚清往过梁轶办公室走。
梁轶办公室的门关着,但因为走廊安静,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声音。
梁轶说:“心脏自体移植简单了说就是把患者的心脏和肿瘤一起切下来,在体外进行肿瘤的切除和心脏缝合,然后重新放回患者体内。这个手术本身就有很大的难度,她的肿瘤位置还罕见得刁钻,自身的过敏情况也是潜在风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骆绪:“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梁轶:“我们会尽全力。”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
“叩叩。”
纪砚清被温杳推进来,说:“做。”
梁轶:“风险你清楚?”
纪砚清:“我还有别的退路?”
把那位老板安顿好,她就没什么事需要担心了,只这一样还在等着她做决定。
没得选的一样,那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时间您帮我安排。”纪砚清说。
梁轶:“好。”
从梁轶办公室出来,纪砚清被温杳推着去做各项术前检查,重新评估手术指征。
CT室外,温杳把纪砚清推到清静的窗边,说:“纪老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交检查单。”
纪砚清“嗯”了声,开开关关,反复按着手机电源。
“砰——”
手机不小心从腿上滑落,掉在地上。
纪砚清愣了愣,回过神来,想去捡手机。
身体刚一动,低垂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黑色高跟鞋。
骆绪在纪砚清跟前蹲下,帮她捡起手机,递了过去。
纪砚清没动,面无表情地盯着骆绪。
“让一让!让一让!”
危重病人被平车推着,快速往过跑。
骆绪转头看了眼,一手扶着纪砚清轮椅的扶手,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用脊背替她把扫过来的平车挡了。
“咚”的一声。
纪砚清看到骆绪脸上没什么反应,一如她这个人给她的印象——没有感情。她唯一一次有情绪似乎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跨年夜,她因为脚扭伤,错失一次重要的演出机会,惹怒了纪远林,还对他冷嘲热讽,轻蔑无视,激得他打了她一巴掌,骆绪当场还了他一个更重的。就是那次,她在骆绪脸上看到了怒气,发现了不一样的表情,一闪而过,很难在她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她就忘了,直到现在,骆绪又一次护着她。
推病人的家属没发现平车撞到了人,已经走得很远。
窗边重新恢复安静。
纪砚清一言不发地接住骆绪再次递过来的手机,偏头看向窗外的暴雨。
骆绪往旁边走了一段,站在能看到纪砚清,纪砚清发现不了她的拐角。
不久,温杳交完单子回来,说:“纪老师,我们至少要排半个小时,要不我先推你回病房?”
纪砚清:“不用。”
温杳想劝说,看了会儿纪砚清投向窗外的视线,把话都咽了回去:“那我们去里面等着吧,这儿冷。”
纪砚清还是那两个字:“不用。”
这儿视线好,能看到楼下正在冒绿芽的树。
她恍恍惚惚想象着那个镇上的春天——被冰雪覆盖的山坡会生出无边无际的绿,夹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风一吹,整个山坡都会像海浪一样起伏,温柔又浪漫。
野花会不会在风里飘香?
宝石一样的湖水会不会被风吹得皱眉?
都会吧。
那里有最纯粹天然的风景和最质朴笨拙的人。
她今天在做什么?
治病救人?
会在哪座山上?
纪砚清握着冷冰冰的手机,思绪忽然宕机,什么都想象不到。
空白的脑子让她烦闷焦躁,一阵阵的呼吸困难。
她默不作声地忍耐着,没有让温杳发现。
骆绪发现了,什么都没有做,只在一个年轻女孩儿被同行医生捏得惊叫时,评估了她走的路线。
不会撞到纪砚清。
“啊!王倩姐,你轻点捏啊!疼死了!”女孩儿龇牙咧嘴地嚷嚷。
骨科医生王倩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的胳膊说:“又跑去见义勇为了?上次下巴磕得血丝糊拉,今儿直接把胳膊摔折了。唉,你说你妈知道了会不会当场打断你的腿,逼你从警校退学?”
女孩儿:“你不说,我妈怎么可能知道?”
王倩:“我为什么不说?我又不是你姐,处处惯着你,把你惯得高考志愿都敢改。”
女孩儿叹气:“我不是学医那块料,真落我妈手里,一定比生不如死还恐怖。”
王倩:“那倒是,你妈带了那么多届学生,就你姐是在她的肯定声中过来的,强得不像正常人。”
“话说回来,你姐现在在哪儿呢?”王倩问。
女孩儿的脸猝不及防垮下来:“西北的一个小镇。”
“以后一直在那儿?”
“可能吧。”
王倩叹气:“可惜了。我们那届出的人才不少,你姐那水平的少之又少。小数,小数?”
王倩叫不动突然停下不走的任数,奇怪地顺着她发直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目光冰冻的纪砚清——微博上的消息发酵之后,医院几乎没人不知道纪砚清,王倩自然也知道她。
王倩看看纪砚清,看看任数,莫名觉得这俩人认识。
想想也是。
任数母亲是梁轶,梁轶是纪砚清的主治医生,认识很正常。
王倩捏了下任数骨折的胳膊,企图让她回神。
不想她像是突然不知道疼了一样,抿着嘴,扭头就走。
走了没两步,被骆绪挡住。
任数警惕地盯着骆绪,语速飞快:“你干什么??”
她已经听到身后的轮椅声了。
超级近!
任数步子猛地一扭,就要让过骆绪往后走。
骆绪人高腿长,又一次堵了她的路。
任数急得脸发红:“你让开!”
王倩发现不对,连忙走过来问:“认识?”
任数:“不认识!不认识!我不拍片了,你随便给我打个石膏就行!快走!”
任数说着话,就拉住了王倩要走。
王倩想说不拍片,她打不了石膏,话到嘴边没出口,身后传来一道声:“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
任数一僵,人都要崩溃了。
王倩则对纪砚清的事惋惜不已,一听她的话,立马把任数拉回来说:“大人问话,好好答。”
任数想钻地洞。
纪砚清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任数说:“13年前,跨年夜的急诊,你送过我一块蛋糕。”
任数当然记得。
纪砚清那会儿二十出头,长相和现在没太大差别,又是名人,还是……
任数挫败地垂下了肩膀。
这人还是忍冬姐姐的心上人,她受姐姐所托给她送蛋糕,拉来她妈一个心外的医生给她看脚,那一晚上忙忙碌碌折腾到快两点,差点没困死,怎么可能忘记。
就算忘了做过的事,她也忘不了姐姐敢爱不敢言,不敢露面的隐忍模样。
现在她的心上人生了这么大的病,不知道她又会是什么模样。
任数垂头丧气地说:“我记得。”
纪砚清:“那天真是你的生日?”
任数想按照翟忍冬十几年前的叮嘱说“是”,话到嘴边,偏心地想:她姐那么好一个人,帮她参加家长会,教她做题,闯祸了,还帮她背锅,好得几乎人尽皆知。这个人不知。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现在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了,再不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个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注视着她,就来不及了。剩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给忍冬姐姐,她多可怜?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爱情。
任数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实话实说:“不是我生日。”
纪砚清即使对这个回答早有准备,也还是在听到的一瞬间握紧了手机,心口钝痛:“蛋糕是翟忍冬让你给我的?”
13年前那晚,任数叫来的梁轶戴着口罩,纪砚清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任数说那是她妈妈,所以她从没把蛋糕的事往翟忍冬身上想过。
现在……
西北的一个小镇,任数妈妈的学生。
纪砚清百分之百确定任数妈妈是梁轶,然后,不愿意相信又心潮翻涌地确定,13年前那个崩溃的跨年夜,翟忍冬就在身边陪着自己,用她沉默的爱和记忆有伤痕的蛋糕——她母亲曾经因为给她买了一个蛋糕,被打得两个月没下得了床,所以她从不吃蛋糕,却在那个晚上用一块蛋糕短暂地治愈了她。
纪砚清唇发抖,视线剧烈晃动。
任数说:“是,蛋糕是姐姐让我给你的,也是她买的。买那个蛋糕花了姐姐一周的生活费,她还是觉得小。”
纪砚清笑了声,克制不住满心的悲怆和怨怼:“明明就在,明明看到我快崩溃了,为什么还是不见我?”
见了,说不定那会儿就在一起了啊!
任数不知道纪砚清和翟忍冬的后来,看不懂纪砚清的反应,只说:“姐姐是八年制临床医学,那会儿才读到第七年,没收入,没工作,觉得配不上你。”
纪砚清:“蠢!”
任数生气:“你怎么骂人啊?亏姐姐那么喜欢你,那天晚上一直陪着你,你……”
“任数!”梁轶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任数脊背一凉,确定自己要完。
梁轶走过来,冷脸训斥了任数,转头对纪砚清说:“忍冬的情况你清楚,那会儿你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主动和你说一个字。她的心思很重。”
纪砚清:“是啊,重得都快把自己压死了。”
“呵。”
纪砚清笑出了眼泪。
任数站在旁边,小声道:“后来配得上了,姐姐眼睛却忽然受伤了。”
梁轶冷声:“王倩,带她去拍片。”
王倩忙不迭应声:“好的,梁老师!”
王倩拉住任数就要走。
任数不甘心地说:“我说错了吗?!那么大的酒店,那么多工作人员,当时全在吃屎吗?非得姐姐去救人!她……”
“她的眼睛不是因为化工厂爆炸受伤的?”纪砚清的声音穿插进来,不解、紧绷又阴沉,吓了任数一跳。
任数忽然语塞。
梁轶彻底沉了脸:“任数,我现在说话,对你一点用都不管了是吧?”
任数鲜少见到梁轶发这么大脾气,面露错愕。
王倩趁机把她拉走。
很快,过道的墙边陷入寂静。
梁轶斟酌着说:“不是化工厂,忍冬是为了救你才伤的眼睛。”
纪砚清耳边轰隆,浑身血液像是冻住了一样,难以控制地打着冷颤。
又在骗她。
太多次了,她好像已经麻木了,完全愤怒不起来,只有心脏磕磕绊绊地跳着,声音在抖:“她不再做医生,和眼睛有没有关系?”
她以前不知道,来了医院,住进了心外科的病房才忽然发现眼睛对一个医生的重要。
翟忍冬却因为救她没有了。
她一直把这个好记在酒店头上,没有追究他们管理失职。
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给过她命,也为她搭过自己的前途……
梁轶回想当时和翟忍冬的对话。
“忍冬,救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是靠手靠眼睛吃饭的,眼睛不行,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救她,我也回不来。”
“救了,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她就那么重要?”
“没有她,这道疤愈合不了。”
梁轶说:“非要说影响,肯定有,但她最开始决定辞职和你没有关系,职业和你碰在一起,她也没有半分后悔救你,这就够了。”
够什么够?
付出那么多就换来了三个月。
明明“强得不像正常人”,最后却只能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医,还是非编制。
村医,默默无闻……
纪砚清胸腔震动,后知后觉记起自己当初决定接那台歌舞剧的动力:她的舞蹈救过她爱人的命。
而她的目的,除了为爱的人继续跳舞,还是为了她那里的故事——跌落悬崖的村医阿嘉,做动物血液采样那些餐风露宿的人,曲莎喜欢最后却没跳成的舞,翟忍冬从冰川里带回来的尸骨……
她那么做,还是为了让他们被人知道。
现在又多了一样——翟忍冬对村医阿嘉使命的延续。
那台歌舞剧里除了她的爱情,还有爱情附带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那么有意义,她却编不出来,改变不了他们、她往后的处境。
纪砚清被无力和没用重击,手机又一次滑落在地。
很响的一声,足够将她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震碎。
她后悔了。
她想见翟忍冬,想要她陪着,想要她的蛋糕她的人!
什么走出去,走回去。
她都已经把身上有的,好的,坏的,重要的,有裂缝的,她把一切有的都给她了,走出去还有什么,走回去还剩什么!
依旧没有人知道的,一成不变的苦寒冬天吗?
她生在冬天,不能永远活在冬天。
那是让她被痛苦无休止的凌迟……
纪砚清一顿,猛地抓过骆绪再次递过来的手机,解锁,按下那个已经隔空触摸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号码。
听筒里很静。
藏冬很静。
崩溃过后的翟忍冬靠在炉边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黎婧一直在哭。
她就想不明白了,世上那么多幸福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多她老板一个?
她的人还坐在这里,魂却好像已经全丢了,不说话,不动,不吃东西,不喝水,不让人看胳膊,再这么下去,她怎么受得了?!
黎婧蹭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听到翟忍冬手机响了。
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
半晌才接。
“喂。”
“是。”
“好。”
三句话,三个字。
翟忍冬把手机装进口袋里,站起来说:“孙奶奶出门摔了一跤,我去看看。”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早晨的那场发泄只是众人的一场梦。
黎婧掐了自己一把,清醒地说:“不行!去孙奶奶家的路太难走了,你现在这样不能去!”
翟忍冬半垂着眼皮看她:“不去,万一人死了怎么办?”
黎婧哑口无言,很快就反应过来:“村医!叫村医!”
翟忍冬:“村医能腾开时间,孙奶奶会给我打电话?”
黎婧又一次梗住,憋红了眼睛。
翟忍冬径直绕过她往出走,经过柜台拿了车钥匙,外面响起车子发动的声音,不过六七秒,就开始变淡变远。
电视里,午间新闻末尾的天气预报随之清晰。
“……13日夜间至17日,山区局地有大到暴雪,请观众朋友们及时关注天气变化,减少出行。”
黎婧听到“山区”两个字,无神的眼睛骤然睁大:“小丁,老板走的时候带小四了吗?”
正在抹眼泪的小丁一愣,嘴唇发颤:“没,没有。”
黎婧:“不带小四老板怎么去孙奶奶家?!她不是去孙奶奶家!”
“拦住翟忍冬!”
小丁的手机里传来江闻的吼声——她正在和江闻语音,说翟忍冬的事。
闻声,小丁立刻点开免提。
江闻说:“翟忍冬去冰川了!拦住她!”
翟忍冬说过,让纪砚清圆满是她的事!她现在去做这件事了!
小丁惊愕失色。
已经听到这些话的刘姐撞着门跑出去,站在已经快把天蒙住的暴雪里大喊:“忍冬,回来!回来……!”
回应刘姐的之后白茫茫的雪幕,翟忍冬的车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