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靠在空荡荡的床头, 陷在冬天强大的后劲儿里,静静看着另一侧没有起伏的床铺和枕头上遗落的一根头发。
从天明到傍晚。
深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时候,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翻开相册里那个专属于纪砚清的图集——她在阁楼的楼梯上亲吻她的脸颊, 坐在代言服装品牌的负责人办公室挑眉配合她的偷拍, 和她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激烈纠缠……这是一段视频, 那夜她主动要求拍的, 猝不及防在黑暗里播放起来时,她听到了来自自己身体深处的声音,和身后那个人的喘息同步, 她空着的手摩挲着她的喉咙,眼眸半垂, 舔吻着她血气充盈的脖颈。
一切都那么真实, 像是发生在昨天,她还能清楚回忆纪砚清灵活而有力的指肚刮蹭她时引发的颤栗, 像骤然腾空的热气球,意识轻飘飘的, 她的身体热到发烫。
“砰——!”
大风猝不及防拍上玻璃,翟忍冬手指轻颤, 点到屏幕, 所有的声音和画面戛然而止, 她两脚一空, 坠入深渊。
无穷无尽的下坠感让她的心脏紧缩,触不到的实处将她的平衡打乱。
她空白地靠着, 等再有意识,已经从图集切到了微信, 键盘被点开,输入框里有一句话待发送。
【纪老师,胳膊太疼了】
纪砚清把她放在这里不带走是为了保她不痛苦,编舞跳舞不顾身体是为了保她活得了。她的心始终都是软的,听到她喊疼,服软是不是就……
就别难她了。
翟忍冬握着手机,拇指长按退格键,删除了所有文字。
大风诡谲的暗夜里,只剩下她抱着疼痛难忍的左肘在低低SHEN吟。
远在千里之外的排练厅里明亮静谧,纪砚清靠坐在墙根大口喘息。
还是编不好,跳不好。
还是不行!
怎么做都不行!
她的脑子,她对舞蹈敏锐丰富的想象力好像已经被肿瘤细胞完全吞噬了,不论她怎么努力都编不出想要的效果!
她像个笨拙迟钝的愣头青,身上没有一点创造力!一点都没有!
纪砚清恼羞成怒,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向地面。
“咚!”
温杳做到一半的跳跃动作顿在原地。
纪砚清的愤怒疯狂往外涌,低压气氛紧紧包裹着她,像黑色的冰块密不透风。
温杳轻喘着,蹲在纪砚清旁边,忙乱地说:“纪老师,没关系,我再换种感觉跳一遍,你……”
“我编不出来了。”
纪砚清抱着自己,手指从潮湿的发根插进去,用力抓紧:“我没有才华,没有想象力,我编不出来了。”
“纪老师……”
“除了痛苦,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纪砚清失控般抓扯自己的头发,用力捶打头颅:“为什么就编不出来呢?为什么不行?”
“纪老师!”温杳手忙脚乱去抓纪砚清的手,“你别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我还能跳,我现在就去跳。”
纪砚清:“没有了,明天就是谷雨,没有了。”
温杳不知道谷雨是什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纪砚清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前就不敢在纪砚清面前太放肆,现在犯了错,在她面前更加小心翼翼。
温杳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骆绪,她想也没想跑过来说:“骆绪,你帮帮纪老师!”
骆绪还在咳,声音不高:“你进去陪她,把她的手机调成响铃。”
温杳知道骆绪厉害,对她的信任由来已久,此刻因为心急,全然忘了她先前的算计,立刻道:“好!”
温杳大步折回排练厅。
骆绪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界面上滑了一屏,找到翟忍冬的拨过去。
翟忍冬接得没有往常快:“喂。”
骆绪开门见山:“你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
翟忍冬那边沉默两秒,什么都没问,直接挂断了电话。
骆绪握着手机站在亮堂的走廊里,看着门里深陷愤怒却没有办法的纪砚清,脑子里又一次闪过那个模糊的影子,也是深夜,也是崩溃痛哭,她依旧看不清那个影子的脸,但发现,她的崩溃是怨恨,和纪砚清的愤怒截然不同,又发现,陪在她身边的人青涩稚嫩,沉默寡言,清清楚楚就是十来岁还年少的自己。
她好像,忘记过谁。
这个认知从骆绪脑子里闪过,她慢慢握紧了手机,脸上苍白如纸。
蓦地,排练厅里传来熟悉的来电铃声。
骆绪抬头看过去,纪砚清蜷缩在墙根,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动不动。
温杳捧着纪砚清的手机,不确定地看了眼骆绪,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后,小心地对纪砚清说:“纪老师,翟老板的电话。”
纪砚清消瘦的身形剧烈晃动,脸上迅速闪过激动、迫切、纠缠、克制,最后只剩极端的平静。她接住手机,滑动接听:“大老板,好久不见,这么晚还没睡?”
声音很平静,但因为有意的克制少了亲密,像从铁轨回来,她们刚刚握手言和的那个阶段。
纪砚清没有发现。
翟忍冬握着手机有瞬间的恍惚,也用那时候自然又嘴欠的态度开口:“忙。”
久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纪砚清忽然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一静下来就会握着手机出神的画面,她有时候只是看着通话界面发呆,有时候几乎是难以忍受地点下去,又立刻切断……
更多时候,她只是缩在床上,一遍一遍翻看微信里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看到需要回复的,她的手会无意识变得不受控制点开键盘,看见“发送”,她的理智会立即勒令她适可而止。
她每天晚上枕着翟忍冬的围巾,在手机里找她千遍万遍,却没敢打一次招呼。
现在她猝不及防出现,真真切切地就在她耳边,她一刹握紧手机,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她放任着,笑问:“忙什么?”
翟忍冬:“治病救人,漫山遍野地跑。”
治病救人。
纪砚清对这个词本身不陌生,从翟忍冬嘴里说出来,她愣了愣,在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的排练厅里翻起旧账:“那一片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不认识的人,是因为你人美心善?”
翟忍冬:“这是附加因素。”
纪砚清:“主要呢?”
翟忍冬静了半秒,说:“我是医生。”
“那打针熟练还是因为在畜牲身上练过吗?”
“不是。”
“大学校址在东华路?”
“南宏路。”
纪砚清说:“骗子。”
南宏路离她当时的高中有将近30公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过去一趟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来回就是四个小时。
这么多时间花在路上,她累不累?
那么远的路过去,却不一定能从众多穿校服的人里找到她,她图什么?
纪砚清笑骂:“骗子!”
翟忍冬:“嗯。”
“大骗子!”
“嗯。”
纪砚清的眼泪在笑里崩溃。
温杳看不下去,背身走到远处站着。
翟忍冬听着纪砚清尾音里逐渐压不住的潮湿感,继续骗她:“这里的天气慢慢暖和了,最近没下雪,开着车四处跑一跑很放松。这里地广人稀,走到哪儿都有路。”
是吗?
那就好。
她早就觉得,这位老板天生该立于可以天地为场的地方,快马扬鞭,任性洒脱。
她好像快回去从前了。
往后天气越来越好,日子越来越慢,有事可做,轻松自在。
就该是这样。
纪砚清趴在膝盖上,沉闷感一天比一天重的胸腔里泛起酸,她也想跟翟忍冬说一说他们这边的天气,话到嘴边,忽然发现自从回来,她还没有见过白日的天。
茫然一闪而过。
纪砚清抓紧手机,笑了一声,说:“我们这儿也是晴天。”
温杳闻声回头,想说今天暴雨。
两人像是熟悉又极有分寸的朋友一样,从天气聊到翟忍冬去了哪些地方,治了哪些病。
她偏低的声音里有天然的安抚,淡却无拘无束的描述是旷野里的风,吹着纪砚清脚下的麦浪,她被抚慰,被包围,侧身躺在地板上说:“马上十二点了,还不睡?”
翟忍冬:“睡了。”
纪砚清:“晚安。”
翟忍冬:“晚安。”
谁都没有挂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屏幕上方的数字跳到全0时,纪砚清设置的闹钟响起来。
“滴滴,滴滴……”
谷雨到了。
纪砚清挂断电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
翌日早上七点,小丁是被黎婧的尖叫声吵醒的,“纪老师!纪老师!”
小丁:“纪老师怎么了?”
黎婧满脸惊恐,语无伦次:“医院!晕倒了!”
小丁心猛地一坠,抢过黎婧的手机。
纪砚清凌晨晕倒进医院的事,被人拍下来发到网上了,很快就有人用小号发了她的病例,现在那个号已然成了流量的发源地,四处传播。
小丁想到最近手机不离手的翟忍冬,浑身发寒,套上衣服就往出跑。
黎婧紧跟着出来。
两人在炉边看到了正在生火的翟忍冬。
黎婧冲上来就吼:“纪老师生病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生火?!”
小丁失声大喊,拉扯着黎婧:“黎婧!”
黎婧挣开小丁,推翟忍冬的肩膀:“你说话啊!你不是在和纪老师谈恋爱吗?!纪老师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找她?!”
小丁心如火焚,用力拉开黎婧挡在翟忍冬面前:“你不要再说了!”
黎婧急得目眦欲裂,根本听不进去小丁的话,一把拨开她,抢走了翟忍冬的手里火钳子:“说话!”
翟忍冬静了几秒,坐起来看向黎婧:“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黎婧愣住,不可思议地盯看着像是没事人一样的翟忍冬,半晌,猛地把火钳子砸在她脚下:“纪老师就算不是你女朋友,也在我们店里住了三个月,跟我们一起进进出出,吃了三个月的饭,你就一点不关心她的死活?!”
小丁:“黎婧,求你别说了!”
黎婧置若罔闻,指着翟忍冬的鼻子大骂:“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翟忍冬只是风平浪静地靠着:“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黎婧:“去找她!”
“然后呢?”
“陪她治病啊!”
“万一治不好呢?”
“……”
黎婧梗住,火烧一样的视线盯着翟忍冬,慢慢领悟到了什么:“你早就知道纪老师生病了?”
翟忍冬不语。
黎婧:“所以你才不跟她一起走,不去找她,你怕了?”
小丁用尽全力把黎婧往后一拉,黎婧撞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撞得桌椅移动,踉跄着跌坐在地上,一瞬间的疼痛和失望齐齐涌上来,她大哭着指责:“你竟然是这种人!”
翟忍冬:“哪种人?”
“黎婧……”
“让她说。”
翟忍冬阻止小丁,起身站在黎婧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是哪种人?”
黎婧气得口不择言:“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就这?”
“这还不够?!”
黎婧撑地站起来,眼圈通红:“吃不了苦,别人凭什么爱你!”
翟忍冬:“换句话,我想被人爱,就必须先吃苦,或者一直吃苦?”
不是……
翟忍冬:“谁规定的?凭什么别人能从一开始甜蜜到结束,我就要一直吃苦?”
黎婧:“我……”
翟忍冬:“我是真的杀过人,还是真放过火,配不上顺顺当当的爱情?”
说话的翟忍冬视线深黑,步步紧逼。
黎婧张口忘言,抓住什么说什么:“觉得配得上就去追啊!”
翟忍冬:“怎么追?她跟都不让我跟着,我怎么追?我敢在手术台上再送走一个人,她不敢让我再在自己手腕上割一刀,那你告诉我,我怎么追?逼她,纠缠她,还是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看着她?”
黎婧:“她不让,你就不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的了?”
翟忍冬:“在她那儿一直,我怕她,有问题?”
“我……”
“我是活生生人不是冷冰冰鬼,有怕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怕就退缩?”
“不能?不能你为什么躲这儿,为什么往河里跳?”
翟忍冬脱口而出的话狠狠刺伤了黎婧,她脚下踉跄,直往后退,再开口,声音委屈怨怼:“你干嘛这么说我?我知道我没骨气,靠你庇护才能好好过到现在,我这不是一直在安安分分地给你打工,认了吗?你干嘛还要说我?干嘛说我!”
黎婧伤心地扑上去推翟忍冬:“我不就是怕你错过纪老师,又天天一个人跟个游魂一样神出鬼没,才着急的吗?你干嘛这么说我!你救过我了不起啊?!我还你!”
黎婧抹着眼泪往出跑:“你不敢去找纪老师,我帮你去找!”
去告诉她,她老板真的是个好人,不要就这么不要她!
她都一把年纪了,没时间再等第二个人过来找她谈恋爱!
黎婧拉开门,闷头往出冲。
外面暴雪正急,路上很滑。
准备去进货的任姐看到近在咫尺的路边突然冲出来个人,完全来不及刹车制动。
快速逼近的灯光刺着黎婧眼睛,吓得她定在原地。
“滴!滴!”
任姐狂按喇叭。
黎婧胳膊猛地被一股紧到生疼的力道攥住,接着视线一花,身体极速往后退,往下倒。
“咚!”
被她压中胳膊的人闷哼了一声。
黎婧一愣,立刻从地上窜起来,看到把自己从车轱辘下面拉出来的翟忍冬翻身跪在雪地上,头顶着地面,痛苦地抱住左臂大喊。
“啊!”
“啊——!”
“啊啊啊啊!!!”
黎婧从来没见过这么失控的翟忍冬,吓得脸上煞白一片:“老板……”
“滚!”
翟忍冬一把打开黎婧伸过来的手,抱着胳膊站起来,双眼猩红如血:“我怂会明知道有人算计我,还心甘情愿往她的套里跳?我怂会让江闻给我和她拍照,录视频,打算把后半辈子全给回忆?我怂会每天等纪砚清睡着了查资料,看文献,看到眼睛快瞎了?我怂会把我最不想说的可怜暗恋,最不会说的甜言蜜语一样样全说给她听,只希望她越来越离不开我,遇到事儿了第一时间看我,找我?我怂会连我妈怎么死的都骗她,只希望她的心理负担轻一点,未来敢分压力给我胆子大一点?我怂会一次次回应她的爱意、永远,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怂会天天想到死亡,却在被挑破之前,连哭都没有哭过一声?!”
“黎婧,来,你告诉我,我哪儿怂?”
“我还应该怎么做,才会让你觉得我不怂?”
“你说,我做!”
黎婧听着翟忍冬的话,像是血被抽干了一样站着,轰隆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在脑子里炸开。她张口欲言,却只有狂风猛地窜进喉咙,像是要把她的喉咙挤炸。
翟忍冬笔直死寂地逼视着黎婧,墨色头发疯了一样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乱飞:“我哪儿怂了,我只是没本事而已,以前救不了我妈,现在同样没本事救她。我一个学医的,年年专业第一,论文发了一篇又一篇,走哪儿都有人说我一句前途不可限量,结果呢?我现在只知道求神拜佛,希望我磕了响头才拿到的手绳能保佑她,希望活佛赐我的福气,我摸一摸她的头就能转移到她头上。我帮你们,救别人,冰川里已经被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头,我都要挖出来,要分好。我这些年做了多少好事!有用吗?祂听到了吗?!”
翟忍冬愤然指天,表情冰冷阴郁:“祂是天,离得远,听不到是情理之中,我理解,地上的呢?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要我这样那样,好!你们重要,我听,我想尽办法也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满意!可你们能不能偶尔也回头看看我?我没有三头六臂,没办法往左的同时多出一双手去往右!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黎婧理智已经完全崩溃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翟忍冬那句“我一个学医的”,怎么都不敢相信。
小丁哭着说:“你老是吐槽老板三天两头不在店里,什么事都不管。她哪儿是不管,是要做的事太多,路又远,她忙不过来!”
黎婧像被电击了,眼泪失控地掉:“我,我不知道……”
翟忍冬:“不知道你就逼我!她不让我去,你让我去!你们都在逼我,全都逼我!我不会痛苦吗?!是不是非得我承认我不去找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她,而是我不敢!是我嘴上说着能,其实根本接受不了我在冬天喜欢了一个人,她有可能死在春天!”
翟忍冬歇斯底里吼出来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刘姐愣在门口,手里的铁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得她快步走过来抽了黎婧胳膊一巴掌:“你要死啊!”
黎婧歉疚得恨不得掐死自己,连连后退着道歉:“我不知道,对不起,没人告诉我,对不起……”
刘姐看着翟忍冬,心疼得泪眼模糊,小心翼翼叫了声,“忍冬。”
翟忍冬血红的眼睛里掉下眼泪:“黎婧说的其实没错,我是怂,我没那么冷静,没那么多算计,更不是听她的话,我就是怕了,才不敢去找她。”
猝然掉落的眼泪是拦截情绪洪水的闸口,在翟忍冬心里死守了二十一年,今天猛地被打开,她的冷静一瞬间就溺亡在了残酷咆哮的洪水里,找不到一点求生的办法。她弓身蹲靠在刘姐腿边,失声痛哭:“刘姐,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