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安检后的路线和往年一样, 翟忍冬随便走着就能找到歌剧厅。
进来之后,翟忍冬照旧坐在后排的角落,等着开场。她的行李箱不算大,但也占地儿, 所以本能地岔开腿, 尽可能把行李箱往自己跟前放, 不挡别人进出的路。她右小臂搭着行李箱的拉手, 随时准备让出更多的路, 但一直没有人从她眼前经过,只是离开场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过来了一个工作人员, “女士,您的座位在1排1, 这里是26排39。”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的左手捏了一下票根, 起身说:“谢谢提醒。”
工作人员面带微笑:“您客气。”
翟忍冬顺着台阶从一楼最高下到一楼最低,从最角落走到最中间的位置坐下, 顿了两秒,拿出口袋里的票根。
1排1座。
她在检票口看的时候默念过一遍, 竟然没有发现,潜意识以为还是七年前那张最终被作废了的票。
翟忍冬垂眼看着, 观众席的灯光暗下去, 两侧屏幕开始播放出品单位信息那秒, 她才像是有了真实感, 思绪迟滞地确认着眼前这一幕:今天这台舞剧是纪砚清专门为她准备的,为了弥补七年前的那个缺口。
但其实, 即使纪砚清没有取消那一年的演出,她也看不到她。
在河边遇到纪砚清的第二年开始, 翟忍冬每年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会在这里待一个月,中间在不完全固定的时间,但绝对固定的位置看三场纪砚清的演出。
2009年的演出开始之前,翟忍冬出了一点意外——火灾里伤到眼睛,瞎了。
————
2009年。
盆地的夏季潮湿闷热,翟忍冬步行半小时回来宾馆的时候,短袖几乎湿透。她草草洗了个澡,坐在桌边忙碌。
今天是她过来的第十一天,每天准时出门准时回,做着一成不变的事。
忙到晚上八点,翟忍冬盖上笔,开窗吹了一会风,例行拿出手机给藏冬打电话,询问店里的情况。
没什么大事发生。
翟忍冬挂上电话,一动不动地靠在窗边,看着不远处的星级酒店。
纪砚清住在那里。
她在这里有自己的房子,但粉丝群里的人说她最近一直住酒店。
有人猜测她和家里闹矛盾了,有人说她的名气和收入已经到了可以把酒店当家,享受最佳服务的程度。
翟忍冬握着手机,脑子里出现的是那个和纪砚清在车边接吻的女人。
她们应该住在一起,那纪砚清离家出走更可能和她有关。她连接吻都面无表情,不像是会对谁妥协服软的人,如果吵架,纪砚清会不会吃亏?会不会哭?
翟忍冬不知道,她对纪砚清熟悉得能倒背她从成名到现在拿的每一个奖项,出席的每一场重量级演出,同时也对她也陌生得除了长相名字、出生年月和身高体重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翟忍冬只确定她没有想象中坚强。
那年,河边那支舞跳完,她趴在膝盖上很久都没有抬头,也没有声音,但起身离开的时候,翟忍冬看到她双眼通红。
她看起来很需要谁让着,爱着,走过去哄一哄,又在微微抬起下巴时,倨傲得连能吞噬一切的夜色都无法靠近。
翟忍冬已经踏出去的步子就只能定在原地,一步步目送她走远,之后几年,再没有在河边遇到过她。
没遇到的那几年,翟忍冬的脾气越来越好——相较之前而言。
潜意识里,她在为未来某一天能让着纪砚清做准备,但其实心里清楚,两个世界的人能走到一条路的概率几乎为零。
就算奇迹出现,她们走到一起了,她也没有立场对一个有女朋友的人献殷勤。
回忆让翟忍冬轻烟一样的目光显得遥远,她被热风吹得流了汗,沉默地看着渐渐陷入夜色的大楼。
很久,翟忍冬把手机装进口袋,从背包里找出一只口罩,戴着出了门。
从宾馆到酒店要走将近二十分钟。
翟忍冬在酒店对面的路上站定时候已经临近十二点,街上空无一人。她抬起头,不声不响地从二楼看到顶层。
没有一盏灯还亮着。
意料之中的事。
即使亮着,她也没理由走上去敲门。
翟忍冬后退一步靠着灯杆,心里没有太大起伏。
再过一周,她就能在剧院见到纪砚清。
不知道那时候她有没有和女朋友和好。
希望和好了。
没吵最好。
吵了最好也是那个人先向她低头。
和好了,她们是会先接吻,还是直接发生关系。
……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的手紧握,收回视线看着地面。
有蛐蛐一步一步从灯下跳过。
跳进草丛里的时候,翟忍冬直起身体往回走。
走到十字路口,一声惊呼打破了凌晨的寂静。
“着火了!”
那个瞬间翟忍冬心脏忽地一沉,想都没想就跑上了还是红灯的斑马线。
经过的出租车司机应该骂了她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她记不清楚了,一口气从酒店1楼爬楼梯到23楼的过程中,不知道撞了多少往下逃的房客。
她用力甩开挡在前面只知道喊“来人”和“怎么办”的工作人员,踹开那扇烧着大火的门,看到了昏迷在墙根的纪砚清。
翟忍冬大步过去扑灭纪砚清裤腿上的火,把她抱到走廊没有浓烟的地方,解开胸衣、腰带,叫她的名字,“纪砚清?纪砚清。”
纪砚清没有回应。翟忍冬伸手没在她颈动脉摸到搏动的迹象。
翟忍冬立刻跪在地上,双手叠在纪砚清胸上按压,又俯身给她渡气,不断交换重复。
那几分钟里,翟忍冬冷静到脑子放空,她能做出所有的反应都是本能。
终于看到纪砚清的胸口开始自主起伏那秒,她一晃神,跨过陌生人的界限,手抖着把纪砚清扶起来抱在了怀里。
翟忍冬在火的燃烧声中张开口,喉咙像是被烟熏了,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没事了,没事了……”
话落,前方不远处骤然炸起一道巨大的轰鸣,酒店堆放在工作间的易燃物爆炸了,翟忍冬只来得及护住纪砚清,正脸被巨大的热浪和窜出来的火冲到,眼睛立刻就失去了光感。
强烈的痛感、灼烧感和化学制剂燃烧时的刺激让翟忍冬难以忍受地闷哼出一声。她顾不上,甫一缓过来就抱起纪砚清,摸索着找到楼梯,下楼,把她放在没有摄像头,但很快就会有人的经过的一楼拐角,试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后混在大堂吵嚷的人声里,悄然离开。
从酒店门口走到路边,正常人只需要十几秒,翟忍冬走了将近五分钟。她又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听到有人经过的时候,拿着手机转向对方说:“你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拨个电话?”
对方警惕性高:“你自己不能拨吗?”
翟忍冬说:“我看不见。”
对方一愣,接住手机说:“拨给谁?”
翟忍冬:“任数。”
对方很快从通讯录里找到任数的电话拨出去,把手机还给翟忍冬。
翟忍冬:“谢谢。”
对方:“不用谢。”
对方欲言又止片刻,听到电话接通才提步离开。
翟忍冬说:“小数,梁老师在不在家?”
任数:“在啊,姐姐你这么晚找我妈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翟忍冬:“我看不见了,想麻烦梁老师带我去趟医院。”
任数失声惊叫:“怎么会看不见?!妈!妈!梁轶!”
任数心急如焚地去叫人。
不到二十分钟,翟忍冬被梁轶送来医院,医生的结论明确也简单:“外伤能好,视力也能恢复,但以后会很敏感,强光、风、烟尘刺激,可能只是看个太阳,角膜就会受到刺激,出现流泪、疼痛等症状。”
翟忍冬只沉默很短一点时间,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在医院住院一周。
这一周,火灾的事上了新闻。
酒店被暂时查封。
放火的人也抓到了,是个年轻男人,因为太喜欢纪砚清,想先烧死她,再去给她陪葬。
翟忍冬同病房的人是纪砚清粉丝,看到新闻后大骂着说:“神经病啊!要不是酒店工作人在危急关头舍身护住纪老师,她指不定伤成什么样!”
翟忍冬微顿,问:“酒店的人救了她?”
病友:“对啊,官方这么说的。”
翟忍冬应了声,没再说话。把纪砚清放在一楼拐角那秒,她就已经做好了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打算,她不是纪砚清什么人,眼睛也瞎了,在她那儿留下名字没有任何意义。
翟忍冬问:“她现在怎么样?”
粉丝:“一点事没有,真的太幸运了!”
翟忍冬:“嗯。”
粉丝:“纪老师已经回家了,有粉丝拍到她旁边有个女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翟忍冬:“……嗯。”
出院那天,翟忍冬让梁轶帮忙叫了一辆去剧院的车——纪砚清为期三天的演出开始了。
送翟忍冬去坐车的时候,梁轶叹了一声说:“忍冬,救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是靠手靠眼睛吃饭的,眼睛不行,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翟忍冬:“不救她,我也回不来。”
梁轶拧眉:“救了,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她就那么重要?”
翟忍冬还没有光感的眼睛动了一下,掀开右手的手串:“没有她,这道疤愈合不了。”
梁轶哑口无言,送翟忍冬去坐车。
到剧院,翟忍冬才听说了演出取消的事。她没去领主办方发放的补偿,只是在剧院门口站着,连着三天,每天从开始站到结束,一动不动。
她看不见路,怕走远了找不过来。
————
2009年的这个缺口是翟忍冬自己撕的,她用自己的方式补了,纪砚清不必再补一次,她却在今天拿出了最大的爱意和歉意。
翟忍冬坐在第一排中央,连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在狂风里奔走,穷尽一切寻找着即将消失的生命力,赋予它新生。
音乐停止,舞台上的人定格,然后笑了一声,往舞台边缘走,“大老板,过来。”
翟忍冬起身往过走。
纪砚清走到舞台边坐着,照旧盘一条腿,支一条腿,趴在膝盖上喘着说:“最近太懈怠了,跳完竟然觉得胸口疼,不知道大老板有没有什么批评指正的?”
翟忍冬仰头看着她:“没有,很完美。”
“真话假话?”
“真话。”
纪砚清笑出一声,色彩鲜明的舞台妆让人惊艳。
“那你高不高兴?”
纪砚清懒洋洋地抬起手,细瘦食指挑着翟忍冬的下巴:“谈恋爱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除了跳舞似乎也没什么特长,只能按部就班找一点你可能喜欢的东西送给你。这么谈,你高不高兴?”
翟忍冬说:“嗯。”
纪砚清挑眉:“嗯是什么意思?”
翟忍冬说:“高兴。”
纪砚清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浓。她将身体往下压住常人难有的角度,伸手搂住翟忍冬的脖子说:“抱我下去。”
翟忍冬不语,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勾住纪砚清的腿,把她抱了下来。
纪砚清站稳却没有松手,反而将翟忍冬抱得更紧,只穿了薄薄一层演出服的身体紧贴着她,说:“我也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我以前跳舞只对舞台和要在那上面呈现的故事感情充沛,对台下的人,我全程漠不关心。今天不一样。大老板,今天这90分钟,我跳得很快乐,一想到你就在台下,我整颗心都在跳。”
这种异样从进剧院就开始出现了。
纪砚清起初以为是紧张,后来发现是兴奋。
要在爱的人面前,在没有死角的舞台和灯光下展示自己,那个事实让她无比兴奋。
她的心跳到现在都还很快。
纪砚清忽略掺杂在其中的沉闷和疼痛,对翟忍冬说:“大老板,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翟忍冬抬手贴在纪砚清后心,手掌被撞得一阵阵发麻。
两人拥抱着在台下站了很久。
纪砚清换回自己的衣服,和剧院的人道了谢,找到先一步出来,等在门口的翟忍冬说:“接下来是粉丝和偶像独处时间。”
剧院门前都是路,翟忍冬问:“去哪儿独处?”
纪砚清:“我家。”
不是和骆绪那个。
回来之前,纪砚清委托江闻帮她重新置办了一处住宅。
两人打车过来。
纪砚清远远就看到小区门口停了一车,江闻抱着胳膊靠在车边。
纪砚清让司机停车,下来说:“江闻。”
翟忍冬关车门的动作一顿,转头看过去。江闻回应过纪砚清之后,恰好也在看翟忍冬。
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江闻皱了一下眉,立刻恢复,问纪砚清:“不是四点多的飞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纪砚清侧身看着往过走的翟忍冬,等她站到自己旁边了,牵住她的手说:“和她谈恋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