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做任何事都很干脆。
静谧的阁楼里透着雪光, 翟忍冬额头抵着手背,另一手和纪砚清十指紧扣,在某个瞬间往后看了一眼,问她:“一定要藏着?”
纪砚清低头吻在翟忍冬後肩, 思緒混沌得厲害, 闻言反问:“藏着什么?”
翟忍冬半闔的眼睛睜開一秒, 又控製不住似得垂下:“给我的惊喜。”
纪砚清说:“一定要藏着。”
翟忍冬:“为……”
声音骤然中断, 只剩自然流动的夜。
翟忍冬听着, “什么”兩個字被喉嚨裏稀薄緊促的氣息擁堵著,很久沒都能說出來,但纪砚清听懂了, 她的吻从翟忍冬后肩到耳后,说:“脸转过来。”
翟忍冬被额头压着的手蜷了一下, 右脸慢慢转向纪砚清。纪砚清吻在她微张的嘴角, 声音比黑色的夜还低:“就藏这一次。”
翟忍冬:“没,必要……”
纪砚清:“有, 很有。”
纪砚清抽离和翟忍冬扣在一起手,从前方绕过握住她的肩膀, 拥抱着她,稳定自己, 好留出所有精力去推动夜色迅速走向喧嚣:“有来有往的才是爱情, 你总要让我追你一次才勉强算得上公平。”
翟忍冬半闔的眼睛驟然緊閉, 聲音是被呼吸強行推出來的, 不受她控製:“不需,要……”
纪砚清:“这是我的事, 不由你说了算,现在你也说不出来。忍冬, 好好享受。”
纪砚清很少这么叫翟忍冬,生疏的亲密给她带来别样的触动,从耳朵根到神经梢。
翟忍冬支撐著的膝蓋逐漸不那麽穩定。紀硯清扶她下來,離開的手握了一下她的腰,到身後:“忍冬,我们之间那么多种方式,知道我为什么独独要继续这种吗?”
翟忍冬断字的频率比刚才更加明显:“为……什,么?”
纪砚清笑了一声,重新吻在翟忍冬後肩上:“因为我喜欢你用力时脊背和腿上透出来的力量感。你不知道你的声音和你的克制同时处出现时有多迷人,我却能从你骨骼、肌肉运动的轨迹中看得一清二楚,太惊艳了。”纪砚清的激动从语言传递到动作,很快就听到了翟忍冬的声音。她的唇从翟忍冬肩上离开,迷恋地看着她清晰有力的肩骨:“这么野的一个人,这么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她就在我手里,由我掌控。忍冬,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翟忍冬知道。她从纪砚清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过,像山海的呼啸,巍峨壮阔又柔韧美丽,带着强烈的矛盾感,让人一眼就能为之疯狂。
今夜,這份集視覺、聽覺、觸覺於一身的瘋狂歸紀硯清所有。
————
隔天一整天,纪砚清都和小丁在房间里待着,只有饭点出来。
之后两天也是。
出发去枣林的前一天下午,翟忍冬五点从集市回来收拾行李。她的东西少,只用半个小时就收拾好了,剩下纪砚清的,她靠在墙边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纪砚清打电话。
关机。
她们明天早上五点就要从镇上出发去枣林,晚上没有太多时间收拾行李。
思忖片刻,翟忍冬下楼敲纪砚清的门。
“叩叩。”
“等一下。”
门里传来小丁的声音。
很快,门被打开。
翟忍冬往里看了眼:“她没在?”
小丁:“嗯!去山羊岭了,纪老师让你七点去山羊岭下的河边找她!”
翟忍冬收回视线看向小丁。
小丁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现在才五点半,你等一个小时再出发,不然纪老师准备不及!”
翟忍冬:“她准备什么?”
小丁神秘兮地摇了摇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翟忍冬无声半秒,问:“我现在能不能进去她房间了?”
这话说得……
小丁挠挠脖子,继续摇头:“不能。用过的东西还没收拾,纪老师说你们从山羊岭回来的时候才能解禁。”
翟忍冬不动,黑漆漆目光看得小丁心虚,半晌,翟忍冬“嗯”一声,转身离开。
小丁松一口气,连忙锁上门下楼。
翟忍冬在楼上等着,一个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拿着车钥匙出门往山羊岭走。
去山羊领的路一如既往地难走,翟忍冬浑不在乎,左手扶着方向盘,右肘压着扶手箱,身体自然地陷在座椅里,随着起伏坑洼的路摇晃颠簸。
她经常开这条路,哪里有坑哪里是埂一清二楚。
往常她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开到山羊领,今天本来还能更快,但因为走时小丁的叮嘱,她只能刻意压着速度,开到最后比摩托车还慢。
山羊领下是贯穿整个小镇的长河,背山,很空旷,一到冬天长风不尽。
翟忍冬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裹着围巾往河边走。
七点的天已经黑透,能见度不足十米。
翟忍冬从河边看过去,只能看到大片的黑,狂风吹着雪气,不见纪砚清的身影。
翟忍冬站着,脑子里是24岁的冬天——她坐在南方没有结冰的另一条河边,看到微醺的纪砚清独身一人在河岸上跳舞,跳得是野马长风,跳得肆意奔放,从狂热到消逝,再到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涌现,她手腕上迟迟没有愈合的伤口忽然就不疼了。她经过有纪砚清照片的14岁,于10年后又一次从她身上获得新生。她从那天起,正式接受了母亲离世,自己将永远孤身一人的事实,也正式和腐朽破败的过去划清界限,开始了对纪砚清长达十一年的暗恋。
那之前的岁月太暗太忙,她对纪砚清的感情掺杂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譬如感激、依恋、追逐……把那些东西都丢掉了,才是全心全意的爱情,所以她从那时算起。
今天她又一次站在河边,心境截然不同,没了对生的迷茫,全身心都是热切的爱恋。
翟忍冬走上冰冻的河面,被大风推着向前。
走出十数米,朦胧雪气里终于出现了纪砚清模糊的轮廓,她以不见尽头的冰面为舞台,长发飞扬,步伐轻盈,像是被长风吹到翟忍冬身边的一样,捧起她脸,透过时光,疼惜地打量她14岁的眉眼、脸庞,将她拥入怀里,手穿入发丝,让她低头在自己颈里,给她源源不断的温暖、疼爱,陪她度过那个漫长的冬天,迎来春日暖阳,夏日炎炎。
然后骤然离开,踏上独属于纪砚清的高台,去迎接十七岁的盛世。她带着傲视一切的自信,在掌声和鲜花中起舞,温柔坚韧,妖冶魅惑,优雅高贵,灵动飘逸……她以曼妙灵动的肢体讲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和自然的更替迭代,徐徐收尾时,视线在一人身上定格,看着她,认识她,记住15岁的她,在16、7时,走近她,从身后高高托起她的下巴,向无穷深空展示她的优秀,也吸引她狂热地追逐。
一步步追过成年的线。
“咔。”
打火机弹向高空,短暂定格,猝然坠落,烈火在它落入柴堆那秒轰然而起,像冬夜在狂风里熊熊燃烧。
纪砚清踏着火光款步而来,站在翟忍冬面前说:“你好,我叫纪砚清,谈恋爱吗?”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站着,让火一瞬之间烧起来的汽油味飘散在空气里,一点也不刺鼻。
这是纪砚清第二次单独为她跳一支舞。
和上一次的窥视不同,今天她是她舞蹈里的主角,她所有的情绪、眼神和动作都紧紧围拢着她,不带只言片语,她就读懂了一切。
火光在她眼睛里疯狂跳跃,像一条漫长的路,原本空寂寒冷,只有一间被大雪压塌的土房,纪砚清用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带她重来一次,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
翟忍冬胸腔里胀得发疼,心跳快得像是要撞出来,脑子却空白如纸,找不到缓解的办法。她有个瞬间想弯腰,最终只是笔直地站着,手掐着食指关节,说:“谈。”
纪砚清笑出一声,伸手将额前的头发统统拨到后面:“直接说要带你谈恋爱,和反问你要不要谈恋爱还是有点区别,我现在的心跳太快了,说话声音有没有抖?”
翟忍冬说:“有。”
很清楚,像被大风刮乱的,和她的骄傲自信一点也不相符。
纪砚清却笑得更浓:“抖就好,追人要有追人的紧张感,尤其是等她答案的时候。”
纪砚清说:“抬头往前看。”
翟忍冬落在纪砚清翻飞发丝上的视线微顿,抬起眼皮。
冰面上的火还在烧,原本黑寂的天空被烧得火红炽烈。
纪砚清在急促紧密的爆裂声中说:“你看,冬天能烧起来。”
比夏天还要热烈。
纪砚清伸手抱住翟忍冬,一只手横在腰后,一只斜上来,拍了拍她微微发抖的肩背:“都过去了,14岁,15岁,16岁……忍冬,你的冬天烧起来了。”
坍塌的房屋会在烈火中重塑。
鸡毛菜会在灰烬里重新开始生长。
她们会在黎明到来之前相识相爱,然后黑夜就不再漫长孤寂。
翟忍冬听不到风声了,只有火光在跳,刺得她眼睛发疼。她静静地看着,短暂地眨了一下眼睛,视线反而更加模糊,“这就是给我惊喜?”
纪砚清:“惊喜的一半。”
翟忍冬:“另一半是什么?”
纪砚清拉着翟忍冬岸边走,从地上拾起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这是另一半。”
“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牛皮纸包得很仔细。
翟忍冬拆了一层还有一层,全都剥开了,才看到一本相册,封面是山脚下她们一车一马,在夕阳里接吻。
翟忍冬垂眼看着,很久都没有动作。她把拆下来的牛皮纸装进口袋,喉咙里很慢地吞咽了一口,说:“那天没人给我们拍照。”
“但我能回忆。”纪砚清说:“有人回忆清晰,有人画笔精准,就没有什么是记录不了的。”
翟忍冬愣了几秒,才发现封面上的不是照片,而是和照片几乎没有差别的手绘。
翟忍冬忽然想起每天和纪砚清一起早出晚归的小丁。
纪砚清说:“小丁每天在这里看我编舞,抓她觉得最有故事感的画面画下来,等回去藏冬了,我们一起调整细节,打印成照片。”
照片里的情景大多数是纪砚清的想象。
翟忍冬翻到第二页就知道了,因为下面的时间轴是95年,她14岁,从塌在大雪里的土屋中出来,和37岁的纪砚清遥遥相望。纪砚清向前伸着手,在招呼她走过去。
纪砚清说:“舞蹈是一瞬间的记忆,照片才能永存,我送了你瞬间,也要送你永恒。”
翟忍冬压在相册边缘的手指捏紧:“你的年龄错了。”
纪砚清:“故意的。十几岁的我自身都难保,还怎么保护你?”
尽管和翟忍冬吐露过去的那个晚上,她说过她很好,纪砚清还是不喜欢37岁之前的自己。
那个纪砚清只有光环,但没有血肉,不能给任何人带去温暖。
37岁是她人生的分水岭。
有人和她共享了压抑的过去,让她敞开怀抱,她就轻了起来,有能力和精力疼惜她,爱护她,陪她从小长到大。
翟忍冬一页一页翻过去。
十几岁的交集明明一次也不存在,却好像就在她脑子里,如纪砚清在房间里和小丁描绘的,如她刚才跳的,清晰生动,历历在目。
她在被人为创造出来的记忆一段一段填满。
最后一页是99年的翟忍冬,18岁,走在夏日街头,身后跟着从海报里走下来的人。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进入了那个颠倒的世界,抬头问跟着她的人:“为什么跟着我?”
纪砚清笑了一声,走上前:“想要你的初吻、初YE、初次恋爱。”
话落,纪砚清偏头吻过来,和翟忍冬的鼻息交錯在火紅的夜裏,瘋狂而迷亂。她們從大火吻到周圍的一切陷入冷寂,帶著蓬勃旺盛的Y/W回到閣樓裏,繼續燃燒。
紀硯清仰面看著今夜依舊跪著,卻看不到脊背的人,嗓音破碎:“忍冬,緩,一點……”
翟忍冬应了,下一秒卻是握緊紀硯清貼在自己腰側的左腳踝,提過肩膀,手下移扶上她的微微彎曲的膝蓋,陡然用身體將她整條左腿壓下,讓她濕淋淋顫巍巍的美毫無保留地暴露在自己眼前。
……
隔天早上,纪砚清累得都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起床出门的,浑浑噩噩地在车上睡到半路才懒怠地打了个哈欠,偏头看着在开车的翟忍冬说:“大老板,你是真的猛。”
快十二点折腾完,下去三楼给她收拾行李,回来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起床帮她洗漱穿衣。
后来下楼也是她抱的?
纪砚清完全记不起来。
纪砚清坐了起来缓了一会儿,说:“你歇一会儿,我开。”
翟忍冬:“不用。”
纪砚清:“你不累?”
翟忍冬:“还行。”
纪砚清不行,眨个眼的功夫,她就又想睡了。
纪砚清困倦地说:“别硬撑。”
翟忍冬:“嗯,开不了的话,我会靠边停。”
纪砚清很久才应一声,再次陷入沉睡。
两人在枣林的机场吃了饭,走VIP通道登机。
纪砚清给翟忍冬要了杯果汁喝下,说:“把拖鞋换上睡一会儿。”
翟忍冬“嗯”了声,弯腰换一次性拖鞋。
纪砚清已经在车上睡饱了,这会儿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看翟忍冬。她的目光过于直白热烈,翟忍冬换好鞋后问:“看我干什么?”
纪砚清:“下飞机后有几个小时见不到,现在提前看。”
翟忍冬:“为什么会见不到?”
纪砚清挑眉不答,冲翟忍冬抬抬下巴,说:“睡觉。”
翟忍冬看她半晌,身体后倾靠进舒适的座椅里。
纪砚清帮翟忍冬调了椅背高度,又顺手把毯子提过肩膀,看到她不过一两分钟就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是飞机开始降落。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翟忍冬微微抿唇,睁开眼睛。
纪砚清说:“醒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说:“出航站楼之后,我们分开走。”
翟忍冬一顿,转头看向纪砚清。
纪砚清说:“车我已经安排好了,司机知道送你去哪儿。”
翟忍冬:“你呢?”
纪砚清红唇轻勾:“秘密。”
翟忍冬被秘密带着,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浑然不觉走了多远。
等她再有反应,人已经站在了剧院的检票口。
工作人员笑着说:“女士,这边检票。”
翟忍冬有片刻晃神,说:“抱歉,我走错了。”
这个剧院她来过无数次,一开始没钱,就只是在门外等开始等散场,后来条件好点,才能买票进来,每次坐在后排的角落里,谁都发现不了。
她最近一次来是今年夏天,连着看了纪砚清三场演出。
那时候她们还是陌生人,现在已经爱得如火如荼。
翟忍冬看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安检门,徘徊在胸腔里二十来年的沉默一点一点消失,推着行李往出走。
工作人员连忙提高声音说:“今天有您想看演出,您要不在口袋里找一找票?”
翟忍冬的步子猛然停住,握着行李箱的手紧了一下,松开拉手伸进口袋。
……真的有票。
翟忍冬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把票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舞剧《野马长风》
日期/DATA:2009-08-08
区域/SECTION:一楼 1st Floor
时间/TIME:19:30 周五
排/ROW:1
座/SEAT:1
票面信息和七年前取消的那三场中首场一模一样,连背景图案都分毫不差,只不过七年前那个是机打,这张是手绘,空白地方有纪砚清的笔迹。
“来自2016年的女朋友,很荣幸邀请你和2009年的我认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