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嘴角难以控制地抽动着, 眼底浓烈的黑鼓荡翻涌,唇稍一动,就气得笑了出来。
用荒唐形容这位老板哪儿够啊,她就是她之前想的, 又疯又狠, 对自己是, 对别人更是。
一面不露声色地向她展露各种好, 让她靠近, 拉她陷落,一面站在上帝视角,嘲讽她为什么不承认, 有没有反感,是不是吃醋, 摸了她的脖子还是下颌, 把她耍得团团转。
她偏还就一次两次全都跳进去了。
一边怀念她的好,希望她好, 疑惑怎么才能让她,一边纠结矛盾, 觉得自己精神错乱,恨不得掐死自己, 然后窝囊得不敢想不想想, 一边又在短短十分钟里站得四肢僵硬, 在送她来医院后双手发抖, 在站到她病床前,看着瘦削发白的脸时忍不住伸手触摸, 另一边还在反省自己恩将仇报,在反问命贱, 在体会小刀剌心,在反复抽烟折磨自己。
她这段时间矛盾得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几瓣。
到如今真相大白,她一巴掌扇过去除了愤怒、耻辱,竟然还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她没破坏这个人的感情,没欠她,没完全搞砸自己第一次的“在意”。呵。她还没恋呢,恋爱脑就已经长出拳头大了。
纪砚清觉得自己也离疯不远了,全是这位老板逼的。
把她掐死泄愤?
未免便宜。
而且,涉及到感情的事就怕柳暗花明,那一秒带来的威力简直势不可挡,能把一分变为两分,再让两分加倍。
她现在看着翟忍冬,觉得那个一点修养都没有“睡”字儿都格外清新脱俗。
纪砚清长久地沉默着,冷风疯狂往她瞳孔里刮。她仍然站在低翟忍冬两级台阶的地方,冷白右手一点点抬起来,从前额到头顶,把头发统统拨到脑后,然后短促地笑出一声,猛抓住翟忍冬前襟,把她拽到几乎鼻尖相触的地方,逼视着她那双难得泛着光的眼睛,一字一顿,“想睡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楼梯间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黎婧放完东西一上来,就看到自家走悬崖,过冰川,以下省略五百字后仍然猛得不像话的老板,被看起来更猛的纪老师揪着衣领揪到弓身弯腰,毫无反抗余地。
这画面,这气氛……
黎婧自认矮子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上去拉架除了变炮灰没有第二种可能,于是老老实实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往后退。
只退出半步,楼上骤然传来一道声:“上来。”
冷得黎婧腰杆立刻一挺,差点喊“是”。
黎婧在心里“嘤”了两声,心说到底是头衔里带“老师”的,一开口这压迫感简直扑面而来,也不知道她老板刚才怎么受得了的。
黎婧双手合十,幸灾乐祸半秒,磨磨蹭蹭地贴着楼梯扶手上来,偷瞟翟忍冬。
前襟上都留褶子印了,可见纪老师出手之猛。
“???”
脸上怎么有这么深个巴掌印???
黎婧大叫:“老板,谁打你!谁!你说,看我不打挖烂她的脸!”
黎婧撸着袖子义愤填膺。
翟忍冬侧身靠着楼梯扶手,朝她后方抬了抬下巴。
黎婧立马扭头,一愣,规规矩矩地放下袖子说:“纪老师,手疼不疼?”
怎么说呢。
这几天她反复回忆纪老师送她老板来医院的情形,回忆着回忆着,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句话——他们国家还是不是君主制不重要,纪老师像不像女王才是重点。
她吧,天生腿软,真不能怪她这么轻易就屈服了强权的淫威。
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她老板把纪老师怎么了,惹得纪老师下手这么狠。
黎婧盯着翟忍冬的巴掌印,只是稍一想象就觉得脸蛋生疼。
反观她老板。
疯了吧???
不生气,她可太能理解了,是不敢。
可盯着纪老师的眼神肆无忌惮,甚至有点上去撩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会是脑子被抽坏了吧?!
黎婧大吃一惊,不敢继续往下想。她衣不解带的在医院伺候翟忍冬五天,已经受够她了无缘无故的嘲讽和莫名其妙盯着手机不理人的模样了,再多几天,她真要折寿。
黎婧用力摇头把魂摇回来,目光灼灼地盯向纪砚清,等她下文。
纪砚清眼神像刀:“带你老板去看看心脏。”
说完就走。
黎婧石化两秒,心惊胆战地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纪老师,我老板心脏又咋了??”
纪砚清踩着台阶冷笑:“黑了。”
黑得她想挖出来一刀刀剁碎了喂猪。
————
回去路上,黎婧一个人缩在后排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真不是她贪生怕死,她只是从上车就有种前面那俩大佬下一秒就会打起来的错觉。
嗯——
也不一定。
据她的观察,今天的纪老师的确像是吃了枪药,整个人看起来又火又沉,但她老板呢,一改平时看谁都像在嘲讽的讨厌模样,今天像是修炼千年终于得道升仙的世外高人,往副驾里一靠,淡定又安详。
啧啧啧。
就这状态,真打起来,也是她老板被单方面碾压吧。
“哇哈哈哈!”
黎婧一个激动笑出声来。
纪砚清抬眼,从车内后视镜扫了眼黎婧。
黎婧觉得自己不止死了,还已经凉透了。
后半程,黎婧一言不发地缩着,左看看右看看,一看到了藏冬,立马拉门下车,拎着翟忍冬的东西丁零当啷往里跑,嘴里还不停嚷嚷着“要死了要死了”,看得正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小丁莫名其妙。
小丁抬起头问:“老板呢?”
黎婧:“车上。”
小丁扭头往出看:“怎么不进来?”
说话间,小丁把账本放进抽屉站起来,准备出去迎一迎翟忍冬。
黎婧立刻拉出:“劝你惜命。”
小丁:“?”
黎婧说:“我觉得老板和纪老师迟早要打一架的,我还觉得这种事赶早不赶晚,可能就是现在,所以!”
小丁惊得长大了嘴巴:“她们在车上打起来了??”
黎婧往椅子里一靠,一言难尽地说:“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唉——”
黎婧一声叹气落地,翟忍冬解开了安全带。
“咔!”
纪砚清手一抬,又按着翟忍冬的手给她按了回去。
翟忍冬抬眼。
纪砚清偏头,浅色眼珠透着漫天的雪色:“看到翟老板的手机,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纪砚清眼皮微垂,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翟忍冬已经恢复血色的嘴唇上:“是不是想知道我对你有没有意思?”
对标翟忍冬那句“你是不是吃醋了”,但主客颠倒。
翟忍冬盯着纪砚清,眼里是答案已经非常明确的平静淡漠。
纪砚清现在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恨得牙痒。
纪砚清冷哼一声抬起手,拇指抵着翟忍冬的下唇,声音比她的眼神还要冷:“有没有意思是一回事,这个意思我想怎么进行,进行到什么程度是另一回事。翟忍冬,我们来日方长。”
话落,纪砚清的拇指从翟忍冬唇上狠狠抹过去,推门下车。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靠坐着,半晌,目光从眼眸里投下来看向嘴唇所在方向。
看不见,但触感异常强烈。
翟忍冬按下安全带锁扣下车。
往前走到第二步时候,一声短促的“滴”伴随着门锁统一落下的声音,在翟忍冬身后响起。
翟忍冬步子微顿。
已经进去藏冬的纪砚清松开“锁车键”,把车钥匙扔进口袋,曲指敲敲柜台:“来壶热茶。”
黎婧一个激灵,弹射起立:“马上!”
黎婧跑去泡茶。
刘姐、吴婶等听说翟忍冬回来了,纷纷跑过来慰问。
刘姐:“你这脸怎么回事?!”
翟忍冬:“黎婧睡懵了打的。”
黎婧想死,但不想死在刘姐的大铁勺下面,提起热水壶就跑。
刘姐追不上,指着她的脸骂了半天。
吴婶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翟忍冬:“真没事了?”
刘姐回来:“我觉着还是不行,脸比之前小了一圈呀。”
后勤红红:“老板,你最近还是别出门了,我感觉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
刘姐:“对对对!我抓紧时间,争取半个月给你养一二十斤出来。”
黎婧咋舌:“又不是喂猪,哪儿能长那么快。”
黎婧话一说完就刘姐等人的眼神围攻了。她弱弱地“哈哈”两声,给纪砚清倒上水,说:“老板住院这五天,用最好的药,吃最贵的饭,真没事了。哦,对了,”黎婧忽然想起来,把纪砚清的银行卡往她跟前一放,扭头对翟忍冬说,“钱都是纪老师出的,老板你记得还。”
翟忍冬闻言转头,隔空对上纪砚清的视线。
黎婧莫名觉得噼里啪啦又踢里哐啷,赶紧放下茶壶说了声“纪老师,您慢用”,脚底抹油溜走了。
刘姐几人又围着翟忍冬问了半天,确定她是真的康复了,才安顿她们三个去吃午饭。
一张桌上三个人,黎婧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俩人明明面对面坐着,却好像不认识似得,不搭话,不对视,搞得黎婧一顿饭差点吃到胃出血。
饭后,翟忍冬想走。
小丁叫了她一声,说:“小邱这几天陆续来过几次,好像找你有事。”
翟忍冬:“我去看看。”
“不行!”黎婧嗖一下冲过来,挡住翟忍冬的路,“你忘了出院的时候,医生怎么说的?”
翟忍冬:“忘了。”
黎婧气得磨牙:“医生说!你最近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受风受寒,不要奔波劳累!”
翟忍冬垂着眼皮看向黎婧:“知不知道‘最好’什么意思?”
黎婧直觉有诈,盯着翟忍冬不吭声。
翟忍冬说:“就是还有很多可以活动的余地。”
说完,翟忍冬伸手把眼睛瞪成铜铃的黎婧拨开,准备出门去坐公交。
她的确还不能吹太多冷风,所以没办法骑摩托车。开车过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小邱那儿就是修车的,有的是地方停,但她不能这么做。
小邱是个性子很拗的人,她既然说了要给她免费看车,就一定会一毛不收地帮她把需要换的零件全换一遍。
她那车什么情况心里有数,一整套换下来,小邱半个月就白干了。她家里有个身体不好的妹妹要养活,浪费不起这些钱。
翟忍冬拉高衣领往出走。
经过纪砚清的车时,又是一声“滴”,但这次同时出现的不是下沉的落锁声,而是上扬的开锁。
翟忍冬回头。
纪砚清勾着车钥匙从门里出来,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没火气,没怒气,只是单纯看着。
翟忍冬说:“你看什么?”
纪砚清微挑眉,语气里三分挑衅:“看你脸上的巴掌印怎么那么好看。”
纪砚清拉门上车,很快,车子发动起来。
翟忍冬站在旁边没动。
车窗哗啦啦降下来,纪砚清双腕搭在方向盘上方,细白双手自然垂下,身体前倾,偏头看着翟忍冬说:“翟老板,敢上我的车吗?敢的话,捎你过去。”
赤.裸裸地宣战。
纪砚清要开始算账了。
被人耍,还是一次接着一次被耍,这种账她不止会算,还很清楚怎么加倍去算,就是不知道这位老板想拿什么跟她结算。
呵。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笔账,她,纪砚清,非算不可。
她一个无业游民,最不差的就是时间。
她现在也非常得有耐心,有兴致,陪着这位老板玩。
纪砚清勾着嘴角,身体又往下压了一点,额角抵着一侧腕骨。
翟忍冬站在车外,垂眼和她对视。
两人中间隔着密密麻麻的飞雪。
片刻,翟忍冬拉门上来。
同时,纪砚清坐起来,升车窗、换挡,车子快速拐上街道。
两人一路无言。
到了小邱的修车铺。
翟忍冬余光看到纪砚清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便也没吭声,径直下车往里走。
不想,纪砚清的车也在往里跟,很快绕过翟忍冬,开进了侧面的修车间。
小邱正在忙。
听到声音,小邱从一辆半新的五菱后面站起来。
小邱摘着手套打招呼:“你好。”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是纪砚清,小邱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车——是停在藏冬门前那一辆。
小邱攥着手套,语气冷冷的:“修车?”
纪砚清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反手在车窗玻璃上敲了一下:“过来你们这儿开了四千多公里,有些地方路况很差,整体检查一遍,该换的换,该清洗的清洗。”
小邱说:“你这个车贵,全用原厂配件的话价格不会太便宜。”
纪砚清笑了一声,转头看着已经走进来的翟忍冬说:“没事,邱老板按原价收费就行。”
翟忍冬迎着纪砚清的目光,发现她在说到“原价”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勾起的弧度变得明显了几分。
小邱:“行,我先看看情况。”
纪砚清:“有劳。”
纪砚清把车钥匙留在车顶,转身往出走。
她走的路线笔直笔直对着翟忍冬,但相遇的时候,又只是目不斜视地经过她。
翟忍冬下意识往眼尾看。
纪砚清远离她的那侧嘴角轻勾,接着恍然大悟般吸了口气,一脚向外摆一脚向内扣,若有似无地贴着翟忍冬的肩膀走了两个收着细节的掰扣步,从她背后绕到身前,微微俯视着她漆黑的眼睛说:“大老板,我先走了,晚上来接你。”
不久之前,这话是由翟忍冬说的。
那天纪砚清因为网吧里的男人和父亲的电话情绪突然爆发,在网吧打了翟忍冬的手,她却毫无怨言地帮她把视频拷进手机,在培训中心外面的雪地里一等再等,一直等到她开始给阿旺上课,才和及时雨一样出现,把手机送到她手里。
为她那声“来这儿的路,我比你熟”,她在阿旺走后肆意发泄,又在晚上对她倾吐所有。
那时候应该是她对翟忍冬的防备最薄弱的时候吧,否则怎么会把藏了三十多年的事,一股脑全说给她听?
结果呢?
蓄谋已久是吧。
谁不会。
纪砚清说完即走。
小邱立刻大步走过来,问:“你们在一起了??”
翟忍冬从肩上若有似无的触碰中回神,抬手撸了一把小邱的头发,往后走:“大人的事,小孩儿少操心。”
小邱:“我已经26了!”
翟忍冬“嗯”一声,取下纪砚清留在车顶的钥匙,勾在指尖说:“想结婚了?”
小邱:“不想!我早就和你说了,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结婚!”
翟忍冬转头看向小邱,目光平静:“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
小邱猛地一愣,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
翟忍冬没接话,指肚摩挲着纪砚清车钥匙上的挂饰。
小邱说:“你脸怎么了?”
翟忍冬:“没怎么。”
小邱想说“是不是她打的”,话到嘴边,看出翟忍冬不想谈,只能把话都咽了回去。
翟忍冬说:“小丁说你去店里找过我几次,有事?”
小邱点了点:“我妹不舒服,一直哭着要找你。”
翟忍冬:“我去看她。”
小邱:“不用了,你来之前她吃了药,不到晚上不会醒。”
翟忍冬应一声,把纪砚清的车钥匙装进口袋,拉着外套拉链说:“给我找身工作服。”
小邱微怔:“你要帮她修车??”
翟忍冬:“不行?”
“你已经很多年不动车了!”
“现在突然想动。”
“你才刚出院!”
“拧个螺丝的劲儿还有。”
小邱咬着牙,用力攥紧拳头看了翟忍冬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是我的客人!”
翟忍冬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淡声说:“她会是我的人。”
小邱脸上快速闪过震惊、伤心、犹豫,最终只是低着头从翟忍冬旁边快步经过:“前阵子刚买了套新的,我去拿。”
翟忍冬没接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小邱身上。
纪砚清的车是进口车,性能有保证,买的年份又很短,翟忍冬和小邱只用不到两个小时就全部检查了一遍。
没什么问题。
翟忍冬换上机油,把还不算太脏的空调滤芯拿出来清理了一下,开到旁边放着,等纪砚清过来取。
翟忍冬洗了手,换好衣服出来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小邱已经回过去修那台五菱了,闻言说:“就那样。”
翟忍冬:“钱够不够用?”
小邱停了一下手里的干磨机,好让翟忍冬能听清楚自己的声音:“够。”
翟忍冬走过来,看着她正在进行钣金修复的位置:“不够了随时开口。”
小邱手抖了一下,还好再次打开的干磨机没有碰到车身:“你跟我们非亲非故,不能帮我们一辈子。”
翟忍冬伸手拨下小邱头顶的线头,说:“我无亲无故,把你们当亲人。”
小邱低头不语。
翟忍冬收回手装进口袋,看了她两秒,说:“我去歇一会儿,最近精神不太好。”
小邱紧攥着干磨机,延迟片刻才说:“工作间不能见明火,你去旁边,炉子烧着。”
翟忍冬:“嗯。”
翟忍冬从工作间里出来,去了旁边小邱和妹妹生活的地方。
很简陋。
翟忍冬靠在小邱奶奶留下的躺椅里,很快睡了过去。
自从住院,她就很容易犯困。
护士说是每天用的药里有助眠成分。
现在出院,药效似乎还在。
小邱的店不在镇子里面——修车要先停车,需要的空间大,镇上找不到那么多地方给她。
所以纪砚清从那儿出来后,等了趟公交,一路摇摇晃晃过来培训中心。
时间刚好。
阿旺说:“纪老师,您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纪砚清正在调整舞鞋,闻言淡淡的:“确实。”
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突然找到一件好玩的事,怎!么!能!不!开!心!
阿旺看纪砚清一眼,跑去旁边拉伸。
过了会儿,纪砚清忽然出声:“我今天有点事,六点走。”
阿旺点了点头:“您忙,您给我买的平板电脑我已经用熟了,可以自己对着视频讲解练习。您录的视频很清楚。”
纪砚清应一声,起身帮阿旺拉伸。
三个小时转瞬即逝。
纪砚清换了衣服,坐着同一路公交过来小邱的修车铺,远远就看到小邱一动不动地站在翟忍冬面前看她。
翟忍冬还在躺椅里睡着。
小邱看着她的脸,心里像有八匹烈马在朝不同的方向拉扯,一时远了一时近了,蓦地翟忍冬偏头,小邱眸子一缩,看到了她脸上的巴掌印。
小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心里的烈马像是终于达成统一了一样,奔腾着朝向翟忍冬。
小邱顺从地俯身。
嘴唇即将碰到翟忍冬脸上的巴掌印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白,接着脖间一紧,被她勾着后衣领勾开。
翟忍冬坐起来,支腿弓身,闭着眼睛醒了好几秒的神,才起身说:“走了。”
小邱脱口而出:“冬姐!”
翟忍冬没有回头:“去给你妹弄吃的。”
翟忍冬的语气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一点厌恶、责怪,临出去之前,她还给门口的柜子上放了个什么。
小邱定睛看到对折的一厚沓钱,瞬间红了眼眶。
“冬姐……”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装回口袋里的手玩着纪砚清车钥匙的人形挂饰。
挂饰是纪砚清某一支舞里的经典动作,脚尖起舞,轻盈飘逸,翟忍冬玩着它往出走。
走到工作间门口,翟忍冬步子一顿,看到站在车边的纪砚清。
纪砚清像是在等她,脸上的表情跟撞见她和辛明萱靠在车边抽烟那天的表情大差不差。
工作间没开大灯,光线不好,翟忍冬分辨不了差的部分是什么。
纪砚清却已经在小邱俯身过去的瞬间,清清楚楚地把翟忍冬从冰川回来那天,落在自己身上的锋利目光和来源对了起来——是小邱。小邱喜欢翟忍冬。
纪砚清细眉轻抬,朝翟忍冬走,一直走到她面前远小于正常交谈距离的地方才停下脚步:“翟老板还真是魅力无限。”
话落倾身,视线笔直地勾着翟忍冬,食指也是。从她手背到指尖,钻进同一个钥匙圈里,缓慢地绕着她指尖转一个圈,而后果决迅速地把车钥匙勾到自己手指上,转身就走。
快与慢的衔接极端生硬,界限极为分明,最容易挑起心跳。
翟忍冬蜷了一下那根手指,看到纪砚清拉开车门上车。
很快,车灯亮起,纪砚清按了一下喇叭。
工作间三面活动板房,自带混响。
翟忍冬轻捏指尖,让到旁边。
隔壁,小邱听到声音已经出来了。
纪砚清把车停在她面前,降下车窗说:“多少钱?”
小邱余光看了眼旁边的翟忍冬,说:“换了机油,650,清洗空调滤芯是冬姐,多少钱你跟她算。”
纪砚清:“检查的工时费呢?”
小邱:“一小时50,你给200,一半是冬姐的。”
句句不离冬姐。
冬姐事事没离她的车。
纪砚清搭在方向盘的手指轻点。
后半部分正合她意。
纪砚清从包里拿出七百五十块钱递给小邱:“你的。你冬姐那份……”
纪砚清话到一半暂停,视线不紧不慢地移到翟忍冬脸上:“我慢慢跟她算。”
灯泡橙色的光里,两人无声对视。
小邱仿佛站在世界之外,眼神渐渐暗淡下来。
纪砚清朝右歪了一下头:“上车吧大老板,说好了的,晚上来接你。”
纪砚清本来就有一双容易让人沦陷的桃花眼,带着似醉非醉的朦胧感,说话的时候再把目光钉在一个人身上,尽数展现她的专注,那个人基本就没得选。
翟忍冬和小邱说了声“有事直接打我电话”,绕过车头上车。
车子从小邱店里开出来,十分钟后到藏冬,一楼灯火通明。
纪砚清疑惑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吃饭的时候,翟忍冬已经推开了门,只有炉边围着的那一群——藏冬上上下下全部的员工。
清一色女性,纪砚清到今天才发现。
纪砚清晚两步进来,听到刘姐对翟忍冬说:“你最近不是受伤就是住院,太晦气了,今天大家凑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
刘姐已经做了满桌子菜,全在炉子上热着。
黎婧和小丁见翟忍冬回来,正麻利地往桌上摆。
刘姐侧头,看着正在往里走的纪砚清:“纪小姐,你也来吧,今天接送忍冬辛苦了。”
纪砚清笑笑:“谢谢刘姐。”
刘姐好酒,凑一起吃饭必热酒。她给桌上的人倒了一圈回来,像是没看到翟忍冬举在半空的酒杯一样,抬抬酒壶,热情地问纪砚清:“喝点?”
纪砚清原本不想喝。
那晚之后,她对“酒”这个字严重“过敏”。
抬眼看到翟忍冬捏了一下手里空酒杯,怎么拿起来的怎么放回去,纪砚清拿过筷子旁的酒杯,左手托着,递到刘姐面前说:“谢谢。”
刘姐一口气给纪砚清倒满,扭头拍拍桌子,招呼大家一起喝酒。
翟忍冬喝白水,连片茶叶都没有。
纪砚清越看越心情越好,酒就喝得格外爽快。
刘姐就喜欢她这样的,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多久,就喝了多久。
九点结束的时候,纪砚清已经有些飘了,但离醉还差得很远。
她和翟忍冬一前一后上楼。
翟忍冬在后面。
纪砚清从包里拿出钥匙,准确无误地插进钥匙孔里拧开锁,推开门的那秒,翟忍冬恰好从她房门口经过。
纪砚清说:“大老板。”
翟忍冬偏头,下一瞬,她的前襟被纪砚清攥住。
翟忍冬本能低头去看。
没等视线聚焦到纪砚清手上,就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用力一拽,拖进了没开灯的门里。
“咔。”
门被关上。
翟忍冬的视线陡然陷入黑暗。
同一秒,她的前襟被松开,双手被扭到身后,手腕交叠,被纪砚清用从包上拆下来的金属链条缠一圈卡住,另一端捏在手里,用力往上一提。
“翟老板,我说过了,想睡我,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女人慢悠悠中带着点狠的声音落地,翟忍冬的脸被她单手掐住,被迫张口,浓烈的酒气和灼热的湿气齐齐扑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