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让你老板去的, 你吼我干什么?”
黎婧一愣,按捺着脾气道歉:“对不起,我刚太着急了。”
客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没说什么就走了。
柜台前后一剩下自己人, 黎婧又是满脸的火气:“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想死吗?!”
小丁抽气:“婧姐!”
从小邱进来就站在炉边没动的纪砚清心一沉, 脑子里有个清晰的念头一闪而过:翟忍冬不是想死, 是想避开那晚, 避开她……
呵。
避得可真彻底。
纪砚清笔直地站在那儿, 嘴在笑,眼神却冷到了极点。
好样的翟忍冬。
一声不吭,一面不见, 一个道歉的机会不给就跑了。
你他妈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后半辈子也别想好过是吧?
行, 不愧是你, 又疯又狠。
我她妈怎么就没把你那条胳膊咬断,让你想找死都端不住方向盘!
纪砚清胸口起伏, 脸色阴沉紧绷。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爆粗口,说得不假思索, 驾轻就熟。
说完瞬间,紧闭着的嘴唇上多了一丝她没有察觉的颤抖, 持续不断, 到最后身侧死死掐住的双手也开始发酸发抖。
柜台旁, 小邱留下一句“我去找冬姐”, 转身就走。
吴婶快步从房间里出来说:“站着。”
吴婶因为样貌不佳,没来这里之前受尽白眼, 导致她一直以来自卑话少,也就纪砚清补过生日那天喝了点酒才能多说几句, 其他时间连她的人都很难见到。
今天她骤然出现,语气里还带着长辈的威严,着实将黎婧吓了一跳。
黎婧:“婶儿,老板去冰川了。”
吴婶往过走:“我听到了。”
黎婧:“那你就一点不急?她之前几次去冰川,哪回不是折腾得剩下半条命才回来?这次身上还有伤……”
黎婧话留半句,脸都白了。
吴婶却说:“忍冬知道分寸。”
黎婧:“屁!不是,我的意思那个地方太危险了,真碰到什么意外,人力根本对抗不了。”
吴婶朝窗外看了眼,说:“再等等。”
黎婧欲言又止,心急如焚地去看小邱。
小邱沉默半刻,说:“明天中午还不回来,我去找。”
话落,小邱拉门离开,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她的干脆利索是对下个楼、发条微信都要再三犹豫的纪砚清赤.裸裸地嘲讽。
窗外的风大片大片,风灯在晃。
纪砚清冷着脸,转身往楼梯口走。
拐上去之前,黎婧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婶儿,老板这次真的会和以前一样,平安回来吗?”
吴婶看了会儿外面凶残的雪和黑暗诡异的夜,语气依旧肯定:“会。”
可事实上,翟忍冬自己都不知道这次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租借的雪地摩托抛锚了,开不了,徒步走出去就更加没有可能——上百公里的冰川,风雪狂怒着涌来,她在看见明天的天光之前早已经被埋在了雪里。
明知道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来,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翟忍冬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靠坐在雪地摩托旁边,守着两具刚从冰里凿出来的无名尸骨,沉默地说:她是真的爱积德行善。
这个镇子上的人都信神佛庇佑,因果缘法,很多年前她来了,就也信了。
这些年生活在这里,她能帮的都会顺手帮一把,像黎婧她们,像孙奶奶和金珠,像老街卖香的,疾控中心做动作血液采样的,像阿旺,还有很多。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来冰川走一圈,找一找那些被冰冻住的探险者的尸骨,凿出来,带回去,找到他们的亲人团聚,或者找一个见得着太阳的地方安葬。
她在积德,用心得连一串被风刮断的风马旗都要从雪里刨出来带回客栈。
她信自己做的好事越多,母亲在那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就能过得越好。
但这一次,她不够虔诚。
她带着愤怒进来,只想发泄。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骑过快四十次的雪地摩托才会半路抛锚,把她困在这个看不见边际的冰川里。
翟忍冬平静地仰头看着不见星月的雪色夜空。
夜里风声凄厉恐怖。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妈,我以为没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我和她见面了。”
“她来的时候正直巅峰,风头正盛,还有稳定交往很多年的女朋友,可我现在只有一家不盈利的客栈,没钱,没前途,没名望,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配不上她了。”
“我不能看她。”
“我避开她投来的目光,转身去关门,也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重新关进不见天日角落。”
“只关了那几秒。”
“过后,我抢黎婧的活儿给她办入住,问她要一个确切的离开时间,好让自己知道这一趟能见她多久。”
“我把一楼最亮的几盏灯都给她开了。”
“我明知道自己需要安全距离,还是忍不住坐到她旁边,帮她生了一炉火。”
“她问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嗓子在抖。”
“听到她和女朋友分手那秒,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然后才是心疼。”
“我明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她了,还是觉得高兴。”
“妈,我是不是自私又可怕?”
“我一直都是这样。”
“对她是,对你也是。”
翟忍冬头枕着冷冰冰的雪地摩托,雪在肩上落了一层又一层,压着她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
“知道她晕车,我随手往头发抹一把柴火灰,就和跟踪狂一样跟她上了车。”
“她的门敲不开,我翻出退烧针,和强盗一样闯进去。”
“她吃饭钱不够,我急。”
“我没钱,还给她买最贵最好的头盔。”
“妈,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她躺在铁轨上那晚,我是真的想过撞死那个人,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也还是想撞死他。”
“她给我的披肩、衣服、补品,揉在我背上的手,明知道会勾起心里的刺还要帮我的忙,给我的那根生日蜡烛,向我剥开的过去……”
翟忍冬抬起手臂搭着眼睛,嘴角绷紧,松开,绷紧,松开……最后还是向自己妥协了一样,迟滞地咽了一口喉咙,吐出声音。
“我想抱她。”
“她被往事纠缠得越深越痛苦,我越想走近她。”
“可她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别人了,也还是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主动和我接吻?”
“她把我当谁?”
“妈,她把我当谁!”
“……”
翟忍冬重复着最后一句话,从疑惑到愤怒,到不甘,最后全部都变成了墨色的寂静。
就是纪砚清哪天真来问她了,她也不敢说自己是谁。
她的过去又脏又烂,一想起来就直犯恶心。
狂风把头发吹到翟忍冬脸上,裹着雪,她的轮廓变得朦胧,模糊。
她动了一下,垂下已经冻到开始发僵的手,但没有去管不停往脸上抽的头发,而是拉开衣领,从脖子里摘下不知道哪天重新戴回去的项链,悬在眼前。
项链是个身着舞裙的女人,仰身踹燕,银质的,戴的年份太久,上面已经满是划痕。
黎婧有一次看见,撇着嘴说就是把它扔在路上,也不会有几个人捡。
翟忍冬也这么觉得。
可就是这样一条项链,翟忍冬打了整整三个月的工,才从别人手里买过来。
那时候她15岁,提前考上大学,一个人坐了三天的火车,什么都没带,也没有钱,两手空空地跑来上学。
她的第一床被褥是辅导员买的,每天靠着勤工俭学的微薄工资度日。
她那么穷,哪儿买得价格虚高的周边。
还是一个刚刚成名的舞蹈演员的粉丝自己花钱做的周边,量少,银质,价格可想而知。
她开始找工作。
没成年很难找。
找到了工资也不高。
她只能不断问,不断试,等她好不容易攒够钱,那个人却说绝版了,想要的话加价。
加得很离谱。
她想了几秒,只说一句“我要”就又开始打工,从冬天开始到寒假结束,终于在来年得偿所愿。
舍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问她是不是疯了,一条银项链而已,哪儿值得她一边在繁重枯燥的学业上拿第一,一边起早贪黑去打工。
她当时说了什么?
翟忍冬盯到发虚的视线聚拢到项链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她说:“嗯,我是疯子,疯子的命不值钱。”
所以什么都敢做。
时至今日,这种恶劣的品性还在她身体里存在着,还被用在纪砚清身上。
翟忍冬忽然有点同情纪砚清,她来这里只是想逃避一些不愉快的现实,怎么就会遇上个她?
一无所有,却贪得无厌,还不知悔改。
昨晚在帐篷里躺着,她又一次回顾纪砚清喊的那声“骆绪”,把它改成自己的名字,把“你怎么敢碰我”,改成“你为什么还进来”。
她就为了让自己舒坦一点,背地里无限下作。
翟忍冬被越来越重的寒气包裹,浑身冰冷。她像是察觉不到似得,把项链攥进手心里,平静地说:“妈,我这样的人,是会有报应的吧?”
“可是一个人的路走久了,真的孤独。”
轰隆的风雪随着翟忍冬的声音奔腾而来,像是要讲这个世界颠覆。
远在客栈房间里的纪砚清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喘着气坐了一会儿,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
“咔”一声,黑暗中亮起蓝色的火苗。
纪砚清开机,点进微信。
和翟忍冬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句“什么时候回来”上。
冷冰冰的文字闪在打火机微弱的光里。
纪砚清盯看着屏幕里加粗的两个字——忍冬,又一次百思不解地问。
翟忍冬,你到底是有多生气才会不要命的跑去那里?
你既然那么生气,为什么还要在走之前对我的事面面俱到??
纪砚清呼吸加重,抿着唇冷着脸,脑子里是舞蹈教室翟忍冬把胳膊抵到自己嘴边时挥之不去的脸。
不是说破皮了会咬回去吗?
连夜逃跑算什么本事!
“咚!”
纪砚清一甩手,将打火机狠狠砸在罗汉榻里。
————
翌日,整个藏冬都死气沉沉的,一直到临近午饭,人慢慢多起来,才有了点声音。
黎婧和小丁心不在焉地招呼人。
小邱靠在门口,十二点一到,她说:“我去找冬姐。”
黎婧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说:“我跟你一起去。”
小邱:“去了可能回不来。”
黎婧笑了声,去裹围巾:“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老板救的,真回不来就当还她了,不对,是去陪她。她的嘴太毒了,除了我,没人受得了。”
黎婧跟着小邱往外走。
炉边,纪砚清在小邱开口的那个刹那脚往回撤了一下,又死死踩在那里,没有起身。她抿着唇,握着火钳子上的手骨节紧到泛白。
短短三四秒过去,门外骤然一声惊呼响起,纪砚清手一抖,火钳子狠狠磕在了桶上。
黎婧:“老板,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们都快急死了!”
有人说:“这次还真有点惊险。要不是科考队的人经过那儿,翟老板已经被昨晚那场暴雪埋了。”
黎婧倒吸一口凉气:“以后不许再去!”
“咳。”
门口传来一声气虚的咳嗽。
纪砚清一瞬间咬紧了牙齿,过后冷静地放下火钳子起身,抱着双臂,下巴微抬,一身冷傲地看向门口。
四天半不见,翟忍冬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青,肩膀微微弓着,脚步虚浮到需要小邱架着才能直立行走。
纪砚清脑中一空,僵在原地。
翟忍冬就那样被架着走过来,看见她,然后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视线漠然地从她身上经过,上了楼。
纪砚清听着楼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高高提起的心跳慢慢沉下来,心脏像被拧着,泛起一阵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