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的理智在手扶上纪砚清腰那秒就出现了裂痕。
纪砚清的轻颤、吸气, 她柔软的身体,紧抓她的手掌和口中流畅的故事,每一样都像锥子顺着翟忍冬理智的裂痕在凿,像重锤对着它们在砸。
翟忍冬觉得现在这个自己可能有点疯, 她自以为是的“安分”像可笑又幼稚的掩耳盗铃, 只对过去那四天的避而不见有效, 此刻视线落在纪砚清白玉一样的肩头, 看她因为紧绷而更加清晰的锁骨, 她脆弱敏感的眼睛一瞬间就泛起了朦胧的白色。
比雾要清透,也比雾灼热得多,像浪被燃烧, 一起一伏之间,就轻而易举将她焚透。
纪砚清看不到翟忍冬的眼睛, 她投入在临时编造的故事里, 耐心向阿旺讲解:“我握着她的手臂,回忆她触摸到我那秒掌心传来的狂热。我发现她还爱我, 我也同样还爱着她,她这久违的一抱, 让我对她记忆深刻的身体本能去回忆那些缠绵激烈的夜晚,我想为她轻喘, 但又铭记着我们现在的关系, 也清楚捕捉到了狂热之后, 她几乎绷到极限的隐忍克制, 像是迎头一棒,我含在喉咙里的轻喘立刻变成了悲痛的低诉。”
纪砚清随着故事的行进将身体后倾贴上翟忍冬, 头克制又渴望地转向她,在她脖颈里颤抖着, 徘徊着,视线一次次想要抬起来看一看她的唇、眼,看它们是否还是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又在触及的瞬间骤然远离,怕自己忍不住深陷,唤醒胸腔里那颗已经死亡多年的心脏,将现在的平衡打破。
她无力的悲伤在空气中蔓延,红了阿旺的眼眶,也即将凿碎翟忍冬的理智。
翟忍冬横在纪砚清腰上的手一寸寸向上挪动,掌根抚过她沉闷的心跳,在她单薄发抖的肩头短暂停留,然后紧紧握住,拥向自己。
一瞬间,纪砚清的后背完完整整贴上翟忍冬的前胸,她猝不及防陷入了一个紧到让她呼吸困难的拥抱里。她的情绪被调动,忘了身后的人是谁,紧随着她外放、奔腾,如同燎野一样汹涌疯狂又沉默压抑的爱意拧动着身体。
她的心脏被那个怀抱透露出来的极端的矛盾感一次次重击,痛感比感同身受还要强烈万分,她奔涌的爱意再也无法对她视而不见,破釜沉舟般转过头,和一双唇不期而遇。
……
沉默像骤然降临的夜,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翟忍冬和纪砚清保持着嘴唇相贴的姿势无声对视,交错鼻息里带着炽热又安静的轻颤,一下下不遗余力地叩击着纪砚清的心脏,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它跳动的频率创出新高。
纪砚清莫名觉得心慌,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来,抓在翟忍冬腕上的手紧了一下,快速转头回来说:“翟老板不当演员可惜了,戏这么好,我还要分神讲课都被代入了。”
话落,纪砚清将握在肩上的手向外一拉,两人分开。
“辛苦翟老板,谢了。”纪砚清背对翟忍冬说。
纪砚清朝前跨出一步,询问阿旺对刚刚那段互动的感想,偶尔纠正,适时点拨,看起来平静又自然。
翟忍冬深黑的眼睛望着她,被焚透的身体在那句“戏这么好”传入耳中时骤然跌入冰窟,碎片借助下坠的强大惯性插入骨头,让她遍体生寒。
她握了一下发僵的手,转身离开,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像踏在纪砚清心脏上,她用力咬了咬牙,又闭了很长时间的眼睛,胸腔里快得发慌的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
晚上八点,第一天的指导结束,纪砚清叮嘱阿旺:“你今天的练习量很大,等会儿回去直接休息,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想,超负荷只会适得其反。”
阿旺听话地点头:“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应了声,走去墙边整理自己的东西,然后关灯离开。
走廊里有其他老师的授课声,纪砚清左耳进右耳出,听得不那么认真。
自那段突发奇想的示范结束,她总觉得哪里轻飘飘的,触摸不到实处。
纪砚清有些烦躁地皱眉,忽然想起,那之后翟忍冬也没有再在教室出现过。
纪砚清握紧布袋,看着前方黑洞洞的玻璃大门。
经过其中一间教室,后门骤然传来一声重摔,纪砚清的步子原地顿住。她提着布包的手紧了紧,转头看过去——一个女孩儿被老师同学团团围住,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担心,生怕她这一摔摔出什么问题。最后发现没有,所有人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是非常温暖和谐的一幕。
落在纪砚清眼里却像镜面倒映,赤.裸裸地嘲笑着那个腿骨折了三处,还要被勒令继续跳舞的纪砚清。
那时她也年幼,但无人疼爱。
纪砚清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渐渐被寒意冰封。
翟忍冬从卫生间里一出来,就看到了这个画面。她步子顿了两秒,走过来说:“能走了?”
纪砚清脑中嗡的一声陡然回神,快速收拾好身上冰冷低压的情绪,说:“嗯。”
转头看到翟忍冬鬓角被打湿的头发,纪砚清一愣,问:“你头发怎么回事?”
翟忍冬随手扣上羽绒服宽大的帽子:“没怎么,今天雪大,出去一趟进来,懒得抖。”
纪砚清半信半疑,心说今天的雪还挺会下,肩上不落,头顶不落,就沾了个鬓角。
纪砚清现在很烦,没心思细究,和翟忍冬一前一后出来,骑摩托车回客栈。
刘姐走之前给翟忍冬和纪砚清留了晚饭,两人各怀心事,坐在炉边吃得悄无声息,后来上楼也没什么交流。
翟忍冬风平浪静地锁上门,换衣服洗澡。
汩汩热水打在她后颈的伤疤上带来持续不断的灼痛感,灼痛感随水流过青紫脊背,变成陌生的刺激。
翟忍冬闭着眼睛,胸口在热气中起伏,手指在湿淋淋的墙壁上越扣越紧。
————
关于对阿旺的指导,纪砚清有一套完整的规划。
第一天,她考察了阿旺的基础,简要示范,留下印象;
第二天,她按照古典舞的特点,对阿旺表达不到位的地方进行针对性指导。
后面一直陪着她反复练习、纠正。
纪砚清很严厉。
这是翟忍冬从阿旺口中知道的——她每天晚上接纪砚清会提前半小时到,能和先出来的阿旺在门口聊上几句。
阿旺红着脸说自己做错的,纪砚清出口没有留过一点情面。她也红着眼说:“阿姐,纪老师真的好温柔啊,我改不过来的,她陪我练习十遍一百遍都不会觉得烦,也不会和我阿爸一样骂我蠢。”
翟忍冬“嗯”了声,曲腿靠在车边:“那就好好跟着她学,不要辜负她。她本来可以不教,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
阿旺:“为什么?”
翟忍冬余光看到正在往出走的人,把“有个人,背叛了她”放在嘴里,对阿旺说:“把这句话记住就行了,别的不要问。”
阿旺乖巧地点了点头:“阿姐再见。”
翟忍冬:“再见。”
纪砚清出来,看了眼还没走远的阿旺,皱着眉说:“阿旺在家是不是有很多活要干?”
翟忍冬:“嗯,洗衣做饭,劈叉喂马,带弟弟妹妹。”
纪砚清:“每天这么多事,她还能有自己的时间吗?”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难看的脸色问:“阿旺没有进步?”
翟忍冬以为阿旺母亲没有依照答应她的,尽量不给阿旺安排家务,导致阿旺腾不出时间练习。
纪砚清却说:“恰恰相反,她的进步快得让我惊讶,所以我好奇,她哪儿来的时间。”
翟忍冬想了想,说:“所有人睡着之后,醒来之前。”
纪砚清:“她不要命了?!就为了一个根本不疼爱她的虚荣男人,有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纪砚清的情绪爆发得很突然,和那天在藏冬说翟忍冬帮阿旺是在助纣为虐一样。
在阿旺的事上,她似乎很容易失控。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紧绷低沉的神色,脑子里有些模糊的念头在迅速滋生。她靠在车边停了几秒,说:“阿旺是为了自己。”
纪砚清蹙眉:“什么?”
翟忍冬说:“几年前,阿旺还没成年的时候,她爸就想把她嫁出去,她哭着求着说能给家里挣钱,才暂时留了下来。现在她19岁,不算小,错过电视台的这次机会,就只剩下一条路——结婚生子,一辈子围着灶台、孩子和男人转。她不想,那就只能不要命地练。”
纪砚清脸上的怒色随着翟忍冬的话渐渐沉寂。
翟忍冬说:“如果不是知道阿旺所做的努力本质是为了自己,我不可能轻易帮她。我不是真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心胸。”
翟忍冬的一番话张弛有度。
纪砚清绷着脸站在夜色里,半晌,拿起挂在后视镜上的头盔说:“去趟任姐杂货铺。”
翟忍冬问:“去干什么?”
纪砚清长腿一跨,坐在翟忍冬身后:“拿个快递。”
隔天,翟忍冬才知道快递是给阿旺买的舞鞋,她脚上那双已经穿得快破洞了。
阿旺宝贝似得把新鞋抱在怀里,看一眼纪砚清,看一眼鞋,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说话。
翟忍冬说:“鞋是穿的,不是让你往怀里揣的,换上看看。”
翟忍冬今天把纪砚清送过来之后没有走,她接连两次看到过纪砚清突然爆发的情绪,心里悬起了一柄剑,有种随时可能坠落的错觉。
阿旺抱着舞鞋用力点头:“好!我马上换!”
镜子前,一字横叉坐在地上拉伸的纪砚清瞥了眼不准备走的翟忍冬,说:“翟老板,你对我是有多不放心,还要留下陪读?”
翟忍冬慢腾腾眨了一下眼睛,注视着阿旺:“没什么不放心,纪老师可以当我是在监考。”
纪砚清挑挑眉,侧身鸽子坐,下巴抬起,露出漂亮的脖颈。
……
今天是翟忍冬第一次真正看到纪砚清的教学现场,她的确严厉,但也专业。她的柔韧度、技巧和动作的质感,每一样都无可挑剔,给阿旺示范的时候,不管是转体、跳跃,还是翻腾,她全都能游刃有余的做到完美。她就是网络上说的,天生的舞姬,有开挂的履历,辉煌的成绩,现在蜷缩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蜷缩”这个词其实不适合纪砚清,她身披光环,骄傲自信,是众多人争相追捧的光,而非坠落的星。
翟忍冬最终会选“蜷缩”这个词,是因为看着纪砚清的时候,脑子里会反复浮现出一句和她的完美格格不入的话:跳舞从头到尾就不是我喜欢的事。
不喜欢却能跳得那么好。
翟忍冬确信这中间存在着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历经痛苦才做成的事,现在又亲口否定,还是从头到尾的否定,像被击溃了之后匆忙逃离。
逃出来的,“蜷缩”这个词就合适了。
翟忍冬深黑的目光静而深,看着神色严厉的纪砚清。
“脚背绷直,再来一遍。”
“重来。”
“重来。”
“……”
同一个跳跃动作重复到第三十遍的时候,翟忍冬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不懂跳舞,但记性不错,眼神也还可以。
第七遍,从这遍开始,阿旺就已经能做到纪砚清的九成,越往后越像她,第二十五遍的时候,几乎和纪砚清一模一样,可纪砚清的语气不止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生硬。
“再来!”
第三十六遍,阿旺没站稳,摔在了地板上。
翟忍冬压在身后的手迅速撑了一下,直起身体。
“脚疼吗?”纪砚清面无表情地站在阿旺跟前问她。
阿旺脸上全是汗,表情隐忍:“不……”
纪砚清打断:“说实话。”
阿旺眼眶一红,哽咽着说:“疼。”
“疼为什么不吭声?”
“不敢?”
“不想?”
“还是觉得骨头没断就没事?”
纪砚清一连四个反问,问得阿旺脸上煞白一片。
翟忍冬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她信纪砚清专业,也信她内里温柔,绝不会无缘无故为难阿旺。
教室里陷入死寂。
阿旺哽咽得很小声,纪砚清脸上是暴风雨前的阴沉压抑。
压的不是惊雷,而是她心里那些带刺的陈年旧事。
“阿旺,没退路的人才总想着破釜沉舟,默不作声,那是他们不得不那么做。你有机会,有你阿姐,你怕什么?”
“我……”
“你阿姐就站在那儿,你试着跟她说一声脚疼,看她是会让你继续,还是马上扶你起来,安慰你一句,以后还有机会。”
“……”
阿旺被脚上的疼痛,长久以来的压力和纪砚清的话触动,撑在地上哭了出来。
“对,对不起纪老师,我就,是太害怕失败了,我不想嫁人,不想和我妈一样,没有自我,没有尊严!”
阿旺说到最后吼了出来,像骤然崩裂的闸口,洪水轰鸣着奔向谁都没有的纪砚清。她高傲地站在原地,冰封目光纹丝不动。
走廊里有上下课的学生打打闹闹,和教室里的刺亮灯光,汹涌气氛截然不同。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笔直也孤寂的背影,心里无端一抽,针扎似得的疼迅速蔓延开来。她放开攥着的手,手指在空气里蜷了一下,一步步朝教室中央走。
纪砚清听到声音,定格的身体微微晃动,转身往墙边走。和翟忍冬相反的方向,但在同一条轨迹上,所以不管是她们谁一直往前走,都一定会遇上对方。
那一秒,翟忍冬抬起手,在浑身落寞,竭力藏着羡慕的纪砚清头上轻拍了一下,说:“你都说阿旺是小孩儿了,还和小孩儿置什么气。纪老师。”
冷调的嗓音此刻柔风拂面,像安抚。
纪砚清愣住,猛地抬头,翟忍冬已经越过她,大步走到阿旺跟前蹲下,一处处按着她的脚背、脚踝确认情况。
“这样疼不疼?”
“不疼。”
“这里呢?”
“有点酸。”
“……”
翟忍冬问得很仔细,把所有可能的位置和情况都确认了一遍,才下结论:“没什么大问题,应该是你最近练得太多,导致脚踝负荷过重。”
阿旺:“真的吗?”
翟忍冬“嗯”了声,说:“不放心的话,我送你去镇医院。”
“这个点,镇医院哪儿来的人。”纪砚清的声音突如其来
阿旺立即瑟缩着低下了头。
翟忍冬单膝下压,蹲在那儿没动。她的视线投向眼尾,看见已经走到旁边的纪砚清手里拿着一瓶药油,轻踢她一脚,说:“手上就点给畜牲打针的手艺,别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祸害人。”
纪砚清穿的舞鞋,踢在翟忍冬的短靴上几乎没什么感觉,她只在余光里看到一只脚,连踢人脚背都绷着漂亮的弧度。
翟忍冬从膝头垂下去手捏了一下,起身走到旁边。
纪砚清在翟忍冬蹲过的地方坐下,一条腿打开,支在阿旺身边,另一条折回到自己身前。她随手放下药油,微微倾身,将阿旺受伤的左脚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阿旺一惊,差点急哭:“纪老师!”
纪砚清按住阿旺要往回收的脚,偏过头,单手握着瓶子拧瓶盖:“如果你还想正常参加电视台的选拔,就不要乱动。”
话落,纪砚清看着药油瓶子,不悦地蹙眉。
这瓶药油是纪砚清前几天无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发现的,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丢弃。
因为久违的愤怒。
出门带瓶能舒筋活血,缓解疲劳的药油是纪砚清养了很多年的习惯,根深蒂固。
这个习惯对以前的她来说是种身体保障,如今是死死扣住她的枷锁,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低声嘲讽:你敢退出吗?你能退出吗?你没用得连自己的意识都控制不了,还怎么和那些你厌恶的人、事叫嚣着退出?
那些声音狠狠践踏着纪砚清的尊严和骄傲,让她无比愤怒,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将药油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又捡起来,擦掉沾在上面的卸妆水,装进包里。
以前她学跳舞,经常跳到腿脚酸疼,连路都走不了。
那些时候,她做梦都希望有人能给她抹上一点药油,让她好过一点。
可是没有。
她就只能忍着疼,一直忍到夜深人静,作业都写完了,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喊疼。
咬着胳膊喊。
不出声,用汹涌的眼泪充当痛苦的嘶喊。
那些日子比纪砚清做过最惨烈的噩梦还要恐怖。
她太熟悉那里面的滋味了。
阿旺和她的处境一样又不一样。
不一样在,阿旺是为了自己学,而她是被迫;一样在,阿旺也把自己跳到走路困难。
她的确没有翟忍冬那样的菩萨心肠,喜欢助人为乐,积德行善,她之所以捡回这瓶药油,是想透过阿旺疼一疼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
可为什么连瓶盖都拧不开呢?
焦躁、低压的情绪转眼就将纪砚清紧紧包裹,她握住阿旺小腿的手无意识收得很紧。
阿旺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站在一边的翟忍冬。
翟忍冬没有接收到,她从站起来那秒就一直低头看着纪砚清,眼睛黑漆漆的,寂静灰沉。
纪砚清的情绪在疯狂地往崩裂边缘奔涌。
到头那秒,她猛然抬手。
“……”
纪砚清错愕地看着被翟忍冬握住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木讷地看着翟忍冬在旁边蹲下,从她手里拿走药油,拧开瓶盖,然后将她的手翻转过来,和她的交叠着,她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背,将药油瓶子在她手心磕了两下,说:“够不够?”
纪砚清浑身一震,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想摔瓶子。
这个行为懦弱又暴力,让她羞耻难当。
可当她定睛看向翟忍冬时,却发现她只是低头看在自己手心里。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没有一分一毫的探究或是嘲弄。
纪砚清胸腔里快速涌起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酸的,胀的,也是热的,来势汹汹。她心脏一跳,条件反射从翟忍冬那里抽出手。
翟忍冬抬眼:“够了?”
纪砚清搓都没搓,就将药油按在了阿旺脚上。
“够。”纪砚清说。
声音很低,嗓子有一点抖。
纪砚清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翟忍冬听到了,她的视线在纪砚清竭力想保持平静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落低到她手上。
纪砚清揉药油的手法很专业。
面对阿旺的脚,她除了眉心微蹙,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不适和嫌弃。
她的名气、成就,她在这个领域里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做到这个程度,任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她的人品。
除了翟忍冬。
翟忍冬看着,脑子里只有一个词迅速而坚决地出现:久病成良医。
……
教室里很静。
纪砚清伸手不用开口,翟忍冬就会在她手心里磕出适量的药油,她们像是相识已久,默契十足。
结束,纪砚清擦着手对阿旺说:“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用这只脚。”
阿旺慌张:“那我还能赶得上选拔吗?”
纪砚清:“赶得上。从明天开始,我会针对你的弱点反复示范、讲解,让你在脑子里形成稳固的意识,之后练起来会事半功倍。”
纪砚清站起来说:“阿旺,对观众来说,一支舞只要满足了视觉就是好舞,但对内行,细节才见真章,你想吃这碗饭,想从一众人里脱颖而出,必须先把你混搭的风格完全剥离开,然后二选其一。”
阿旺不假思索:“我选古典舞!”
纪砚清目光研判看着阿旺,片刻后说:“离开这里之前,我会一直教你,只要你想学。”
阿旺:“我想!我想!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嗯”了声当是回应。
“今天就这样了,回去早点休息。”纪砚清垂眸看着阿旺,沉声道:“阿旺,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次。”
阿旺无比坚定:“嗯!我一定好好休息!”
阿旺很快抱着自己的东西出去。
纪砚清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几天下来,她有点累了。
心里累。
记忆很多时候都比直面的创伤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纪砚清身后,翟忍冬维持着单膝下蹲的姿势没动。
她的呼吸很轻,脑子里清晰地回放着一个词:离开。
纪砚清一直都记着客栈系统里录入的退房时间……
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响。
是隔壁教室在放热情奔放的民族乐。
纪砚清回神,吐了口气,准备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步子刚一动,脚踝上猝不及防传来温热的紧缚感,她惊了一跳,迅速回头。
翟忍冬松开她的脚踝,往手心里倒着药油说:“给你也揉点。”
纪砚清五脏震动,狠狠愣住。
“你说什么?”
“瓶子都拧开了,给你也揉点。”
“我今天没跳几次。”
“保健的东西,用了最多无功,不会有过。”
纪砚清静着,眼神直白到像是放空。
有人能给她抹上一点药油,让她好过一点,是她做梦都在希望的事。
可过去三十多年,除开那些必要的理疗,她没有任何一天梦想成真。
她不得不自己去学。
学到手法接近专业的理疗师。
今天……就这么成了……?
纪砚清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一动不动地看着蹲在自己脚下的人。
翟忍冬久等不到后面的话,抬头看向纪砚清。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离纪砚清太近了,一次两次,积攒着,真到纪砚清走的那天,她不确定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心态送她离开。
或者干脆不去送,反正她的遗憾已经抹不平了,再多一样又什么关系。
可纪砚清不一样,她说了,真心想和她交朋友,而且这辈子应该就她这一个。
不想让她带着遗憾离开,她就不该主动走进她,甚至只是走近。她该维持着良好平稳的心态直到她走的那天,然后心平气和的跟她说声再见,让她走得轻松自在。
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相处之道,但她还是选择了错的,选得几乎没有犹豫。
她就是有点疯。
从小就是。
“给畜牲接生,有时候需要按摩。”翟忍冬看着纪砚清说:“我手上不只是打针的手艺,按摩也行,纪老师放心。”
纪砚清静止的瞳孔里有微光渐渐浮现,克制的,感动的。她自上而下打量着翟忍冬和站在她眼睛里的自己,很久,倏地笑了一声,曲腿在翟忍冬跟前坐下,把右脚伸出去说:“那就谢谢翟老板了。”
她最终还是被嫉妒打败了。
因为嫉妒有她的弱点作为把柄。
翟忍冬说:“你先帮的我。”
帮她教阿旺是一次。
还有她到离开也会不知道的很多次。
翟忍冬的手覆上纪砚清的脚踝。
掌根下的脚背微微绷起。
她手一按,抬起纪砚清的脚放在自己压低的膝盖上,精油随着她掌心的移动,从脚踝到脚跟,再是脚掌、脚趾,轻握,推动,反复旋转按揉。
纪砚清在酸痛与放松反复交织的感觉里做了一场视觉的梦。
梦到小时候的那个自己终于在被子里哭出声来。
现实却极为寂静。
纪砚清一瞬不瞬地看着握在脚上的那双手,忽然说:“大老板,能不能让我咬一下你的胳膊?”
翟忍冬一顿,抵在纪砚清脚心的食指和中指关节继续向脚趾方向移动,到头,她用来固定纪砚清脚跟的左手抬起来,横在她面前说:“怎么咬?”
纪砚清笑着推开她衣袖,看了眼她劲瘦有力的胳膊,低头咬上去。
很用力。
翟忍冬蹙眉,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手臂上迅速堆砌。终于忍不住手抖的时候,有水光自纪砚清眼中猝然坠落,暴裂无声。
那个瞬间,翟忍冬感到地动山摇,手臂上的所有感觉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她竭力回避,但似乎无济于事的心围笼着眼前的人,发了疯地想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