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无所不能的大老板, 我想教个小孩儿跳舞,地方你帮我找?”
话出口的时候,纪砚清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按照她这段时间对翟忍冬的了解, 找地方这种事理所当然就是她的, 根本不用谁提醒。
她只记得开口之前, 脑子里闪过的是炉边对黎婧说的那句“遇到个她, 你很幸运”。
……她似乎是在嫉妒。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 纪砚清眉心微蹙,莫名觉得哪里有些烦躁。她不露声色地收拾好情绪,补了句:“大老板, 为什么你会认识那么多人,他们还都愿意给你面子?”
相似的话黎婧之前对郭大姐说过, “我们老板说有消息, 那肯定是真有消息!这一片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不认识的人!”
这话, 纪砚清到今天才有所体会。她暂时还不知道翟忍冬都去过哪些地方,但“没有不认识的人”这条, 她今天亲眼目睹,也在不经意之间捕捉到了翟忍冬身上那副深藏功与名的淡定。
她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宠辱不惊的样子很具魅力。
纪砚清注视着曲腿靠在窗边的人。
黎婧听到她刚才的话, 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说:“老板, 其实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多人, 你的嘴也不是很招人待见啊。”
黎婧说完, 被旁边的小丁拉了一下。
她扯回袖子没理。
小丁顿时有些着急地去看翟忍冬,就见她面不改色地提了一下围巾, 说:“你们不是知道?”
黎婧看一眼纪砚清:“知道什么?”
翟忍冬朝阿旺勾了下食指,接着蜷起食指伸开拇指往后一指, 示意她进店,然后才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纪砚清:“因为我人美心善。”
话落,翟忍冬直起身体往里走。
黎婧看她两秒,张开嘴:“he~tui~”
tui完发现纪砚清在看自己,黎婧连忙抹抹嘴,挺直腰杆,装出一副很有涵养的模样往里走。
纪砚清站着没动。
翟忍冬的回答明显不是真话,小丁拉黎婧的时候也是真的紧张,好像生怕她问出什么不得了的问题一样。
似乎,这位老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纪砚清润了一下唇缝,抬眼看向站在柜台边和阿旺母亲说话的翟忍冬。
翟忍冬从一开始就用她白得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皮肤告诉她了,她不是这里的人,黎婧也在不久之前向她证实,来这里的人各有各的故事。
那些故事可能是他们逃避生活的证据,不遇到合适的契机,不会轻易像谁吐露,像到现在才开口的黎婧,像选择回避的翟忍冬,也像至今只字未提的自己。
纪砚清默了一会儿,走进店里。
翟忍冬对阿旺母亲:“后面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给阿旺安排家务,让她专心准备。”
阿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翟忍冬视线在阿旺母亲为难的脸上一扫而过,对阿旺说:“晚上留下吃饭,和纪老师熟悉熟悉。”
阿旺拘谨的目光里立刻泛起亮光:“可以吗??”
翟忍冬抬头:“纪老师。”
纪砚清眯了一下眼,对翟忍冬这声有点敏感。
纪砚清一直没有仔细描述过翟忍冬的声音。和她蹙眉的时候有点像,冷调的,用这把嗓子规规矩矩地叫人,还是敬称,反差可想而知。
纪砚清站在八仙桌边,抬手轻点桌面,说:“当然可以。”
阿旺一听,顿时高兴得脸蛋泛红,可不等她开口说话,就被推门进来的男人黑着脸斥了句:“你在这儿吃饭,家里的谁做?!”
阿旺身上一抖,眼里的光暗下去,小声对翟忍冬说:“阿姐,谢谢你的好意,我就不在这儿吃了。纪老师的时间确定了,麻烦你过去家里告诉我一声,我没有手机。”
翟忍冬没吭声,漆黑的眼睛盯着来人。
来人是阿旺父亲,长得粗犷健硕,满脸凶相,一进来就恶狠狠地瞪了眼阿旺母亲。
阿旺母亲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阿旺父亲骂着往里走:“街头跳舞,一天就知道丢人现眼!我让你想办法上春晚是给我长脸的,不是费尽心思丢我的脸!”
阿旺父亲力气大,拽得阿旺一个趔趄,撞在桌边。
尖锐的摩擦声中,靠在柜台边的翟忍冬直起了身体。
纪砚清在她出声之前说:“我生平最恶心两种人,一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种是无能狂怒的窝囊废。”
纪砚清的声音突如其来,她下巴不低,只用情绪凉薄的眼皮把视线压低到阿旺父亲抓着阿旺胳膊的手上。
阿旺父亲手一紧,梗着脖子说:“你什么意思?”
纪砚清不紧不慢地抬眼:“意思是,你让我恶心。”
阿旺父亲怒目圆睁,瞬间暴跳如雷:“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对我指手画脚!我今天不打得你哭爹喊娘,名字倒过来写!”
阿旺父亲扔开阿旺,阔步朝纪砚清走。
纪砚清沉眉敛目,点在桌上的手抬起来之前,看到本该在柜台边的翟忍冬出现在阿旺父亲身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愤怒、厌恶,或者仅仅只是看到有人准备在自己店里闹事的不悦全都没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阿旺父亲,在他的碰到纪砚清之前,用那只被狼咬过的手拽住他的头发,往后一甩。
“砰!!”
阿旺父亲摔出去,后脑猛地磕上柜台,疼得他惊叫一声,半天站不起来。
翟忍冬转了个身背对纪砚清,或者说是,挡在她面前。
纪砚清目光微动,看到翟忍冬将那只手装进口袋,垂眼看着地上的人:“看清楚这是哪儿。”
阿旺父亲闻言,痛苦的神情一僵,转头气急败坏地呵斥阿旺:“还不过来扶我!杵那儿跟个木头,蠢死了!”
被刚刚那一幕惊到阿旺一抖,立即跑过来扶人:“爸!我回,我回还不行吗?”
“你回了,我还怎么和你了解电视台往年的节目风格,怎么给你安排接下来的突击计划?”纪砚清忽然说。
阿旺羞愧到哽咽:“纪老师……”
纪砚清将视线从翟忍冬分明的下颌线上挪开,绕过她向前走了半步,对满脸怒色的阿旺父亲说:“你不是想让阿旺给你长脸么,我帮你。”
阿旺父亲赤.裸裸目光打量着纪砚清,在权衡:“你真有这个本事?”
阿旺生怕父亲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连忙解释:“纪老师很有名。”
阿旺父亲没接话,目光里透着精明。
纪砚清知道他是心动了。
纪砚清不露声色地扯了一下嘴角,按捺着厌恶:“怎么样?”
阿旺父亲:“那也不用非得在这儿吃饭啊!”
纪砚清:“吃饭是为了谈事。坐在一起吃顿饭就能说明白的事,没必要让翟老板一趟趟往你们家跑,你说呢?再者,翟老板又不是属信鸽的,既没有送即时信的本事,也没有送即时信的义务,就算有……”
纪砚清停顿一秒,再开口,声音又沉又冷:“她也是家养的,不是谁想用就能用。”
纪砚清的自信和骄傲是她天然的优势,往上走会有耀眼的光环,往下沉则是迫人的气势。
阿旺父亲面上一慌,扭头呵斥阿旺,实力演绎着什么是只会无能狂怒的窝囊废:“在别人家里吃饭不要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手脚勤快点,别让人觉得你蠢,半路不要你!”
阿旺咬着嘴唇不敢吭声。
纪砚清偏头看向翟忍冬,后者几乎没有思考,伸手将阿旺一拉一推,交给黎婧说:“刘姐不知道阿旺喜欢吃什么,带她过去找刘姐。”
黎婧对这种场景感同身受,早就已经快按捺不住火气,所以翟忍冬一说,她立刻抓住阿旺的手说:“马上就去!”
黎婧很快拖着一步三回头的阿旺进去厨房。
阿旺母亲满是尴尬地向翟忍冬和纪砚清道谢,被阿旺父亲推搡着,离开了藏冬。
一楼恢复安静。
纪砚清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知道自己胳膊不行,还想都不想就答应阿旺母亲每天接送阿旺,就是因为这个男人?”
纪砚清的声音很冷。
翟忍冬顿了两秒,说:“是。”
纪砚清:“你这是在助纣为虐!这种人的贪心永远都填不满,阿旺这次满足他了,下次他只会要求得更多!你能帮阿旺一辈子?!”
纪砚清突然爆发的情绪吓了小丁一跳,她看看纪砚清,看看翟忍冬,站在柜台后面没敢说话。
周围一时安静。
良久,翟忍冬说:“我不能帮她一辈子,但我不帮她这一次,她连单纯吃一顿晚饭,不用干活,不用看谁脸色的机会可能都没有。”
翟忍冬的话真实又可悲。
纪砚清蓦地一愣,夹带着怒色的表情逐渐变成错愕。
翟忍冬说:“长时间的压抑会让人变得麻木,就像阿旺母亲。刚刚你应该看到了,她被推被骂看女儿被羞辱,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还是好的。如果是承受力差的人长时间处在这种环境里,等着他的结局只有一个。”
纪砚清知道这个结局是什么。
不久之前,黎婧刚刚告诉过她——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
翟忍冬说:“偶尔跳出来,阿旺才能找到喘息的机会,然后继续往前走。人存在着,得是‘活’的。”
这是相识以来,翟忍冬第一次说这么大段的话,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得轻,话一句句落进纪砚清耳朵,像飓风在她心里卷起狂浪。
纪砚清一动不动地看着翟忍冬,半晌,倏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说:“我不想学跳舞的时候,身边怎么就没个翟老板帮我一把。”
纪砚清神情里的低潮前所未有,像埋在土里的玉,见不了光,就只是一块灰蒙蒙的石头,常年被冰冷潮湿包裹。
翟忍冬一僵,回神似得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朝炉边走的纪砚清。她的步子还是那么稳,腰还是那么直,好像刚才那一幕只是翟忍冬自己的错觉。
纪砚清在炉边坐下,炉火笼着她的眉眼。
翟忍冬看着,回想她在阿旺父亲出现之后的各种行为反应。她明明可以像之前评价自己的那样,冷血一点,只是在旁边看着,可她却站出来帮了阿旺。
翟忍冬嘴唇紧抿,脑子里冒出来一句话:她其实温柔,但可能不被善待,才会被迫变得“冷血”。
————
翟忍冬的办事效率很高,当晚就聊好了培训阿旺的地方——真是教小孩儿跳舞的,现在还没到寒假,那边能腾出一间教室给她们用。
免费。
纪砚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免又夸了一遍翟老板无所不能。
次日下午两点半,纪砚清午休结束,准备出门去见阿旺。
她和阿旺约的是每天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现在距离三点还有半个小时,足够她慢慢悠悠晃过去。
纪砚清勾着房门钥匙下楼。
柜台后,黎婧看电视看得眉开眼笑,抬头看到纪砚清,她扯开嗓子就喊:“老板,纪老师到了,出来接客!”
纪砚清:“……”
接什么?
纪砚清扭头,看到翟忍冬从厨房里出来。她左边鼻孔里塞了团棉花,脑门有点湿,刘姐满脸紧张地跟在后面。
纪砚清一件事没消化,又来一件,就近问:“你鼻子怎么回事?”
翟忍冬木着脸看了眼纪砚清,没吭声。
刘姐搓搓手,有些尴尬地解释:“前儿个你不是叫小黎拿了一袋子补品到厨房,让我做给忍冬吃嘛,我也是太心急了,下手有点重,把她给吃流鼻血了。”
纪砚清:“一天就吃流鼻血了?”
刘姐:“啊。”
纪砚清欲言又止地看了翟忍冬两秒,说:“你真的是……”
“穷惯了,好东西无福消受。”黎婧坐在柜台后面叨叨。
说完感觉有点静。
她抬头一看,要了命了。
作为藏冬的首席大厨,现在却因为一碗补品颜面扫地的刘姐的眼神想刀她,她老板把薄情寡义诠释得不能更到位,只有纪小姐那儿好说点,只是看戏。
黎婧噌一下从椅子里弹起来,双手捧上翟忍冬的车钥匙说:“老板,今天是你第一次接客,小的斗胆,预祝你一切顺利。”
翟忍冬居高临下看她一眼,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摩托车的钥匙。
经过纪砚清时,顺手拿走了她手里装练舞那一摊子东西的布包。
纪砚清被碰到的手指动了一下,视线在翟忍冬手上停留片刻,说:“等等。”
黎婧立刻在旁边等着。
纪砚清说:“你老板要接谁的客?”
黎婧:“当然是纪老师你啊!”
纪砚清:“……我点了她什么服务?”
黎婧双手虚握成拳,朝前,凭空转了两把,说:“每日上下课的接送服务!”
纪砚清:“…………我今年37,不是3不管7。”
黎婧点头如捣蒜:“我知道啊,但我老板说了,就算纪老师今年73,只要还上下课,就得有人按时接送!”
翟忍冬拉开门,站在门口:“我没说。”
黎婧:“你直接做了。”
翟忍冬“呵”一声,抬脚就出了门。
纪砚清站在柜台边,眼睛盯看着她。
接送。
别说是还有课可以上下的年纪了,就是现在人人奉承,也没谁说一句“纪老师只要还上下课,就得有人按时接送”。
他们对她的事兢兢业业,不过是因为她有用。
纪砚清看着坐上摩托车的人和被她挂在把手上的布包,心脏的边角像被人轻掐了一下,泛起隐隐的酸。她微低着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提高声音说:“那就有劳翟大老板了。”
纪砚清捏紧房门钥匙往出走。
刘姐跟在后面出来,提醒她们戴好头盔。
“忍冬,尤其是你,你一身伤还没好彻底,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刘姐严肃提醒。
正对着头盔犯难的纪砚清闻言一顿,视线从翟忍冬胳膊上扫过,带着一丝抗拒把头盔套在了头上。
头发乱了还能再梳,妆花了也能去补,但给翟老板的麻烦,她今天不能继续找。
这位老板伤得最重的就是胳膊,抬起来给她拍头盔怕是要把伤口拍裂开。
纪砚清不太熟练地坐上摩托车,跟上次一样反手抓在身后,踩住脚踏,和翟忍冬之间留着一段距离。
翟忍冬和刘姐说了句“走了”,抬脚,拧油门,一阵冷风猝不及防钻进了纪砚清领口。
纪砚清下意识往翟忍冬身后躲,身体若有似无地挨上了她的脊背。
————
翟忍冬找的那家少儿舞蹈培训机构在集市旁边,骑车单程不到八分钟。
纪砚清把头盔还给翟忍冬说:“晚上不用来接我,这个距离走回去不远。”
翟忍冬单脚撑地,把挂在把手的包递给纪砚清:“晚上我在附近办事,顺道。”
说完,翟忍冬利索地原地掉头,驮着一个白色头盔消失在风雪里。
纪砚清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慢半拍记起那个头盔里的异味。
的确是新东西才会有的胶味儿。
纪砚清静默片刻,伸手捋了捋比想象中整齐的头发。
……
今天是阿旺第一次和纪砚清近距离接触,她全程紧张。纪砚清讲的东西,她记倒是记下了,但因为过度紧张,没有精力去理解,尤其是动作、眼神和情绪结合,体会不到它们之间相辅相成的联系,她跳得再标准也只是一个跳舞的,不会成为舞蹈家。
纪砚清换着试了几种办法,效果都不好。转头看到提前半小时过来接她的翟忍冬,纪砚清心念一动,说:“翟老板,过来帮个忙。”
翟忍冬刚在门边靠定,听到纪砚清的话微微一顿,推开玻璃门进来:“帮什么忙?”
纪砚清穿着舞蹈服,曼妙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她舒展着肩膀,双臂自然垂下,说:“摸我。”
翟忍冬步子顿住。
纪砚清的表情自然坦荡:“你穿短靴和我一样高,好搭动作,阿旺和我差得太多,不适合。”
……原来是搭动作。
翟忍冬踏着慢腾腾的步子走过来,说:“我不会跳舞。”
纪砚清:“不用你会。”
纪砚清对阿旺说了句“仔细看”,快走两步和翟忍冬面对面,然后转身背对她说:“从后面摸我。”
翟忍冬眼睫轻颤,垂视着近在咫尺的肩膀:“摸哪儿?”
纪砚清:“从腰开始。”
翟忍冬垂在身侧的右手贴着裤腿往上蜷一下,慢慢伸出去,扶住纪砚清曲线强烈的腰。
那个瞬间,纪砚清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迅速拉回情绪对阿旺说:“腰上的手太凉,我又不知道是谁的手,所以我需要发抖,然后本能躲避。”
说完,纪砚清身体轻颤,眸光波动,神情惊讶,用慌张的步子往前逃,同时对翟忍冬说:“手往前滑,穿过我的腰,用力把我搂在你怀里。”
纪砚清话音未落,腰上就骤然一紧,整个人跌进翟忍冬怀里。她忽略翟忍冬像是拿了剧本一样的动作,边给反应边对阿旺说:“她身上的风雪气很浓,而我就一层单薄的舞蹈服,温差太大,所以我需要难以克制地吸气,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但我不会再有躲避的动作和情绪,因为她是我刻骨铭心爱过,最终却无法相守的女人。我们久别重逢,我透过她骨骼的曲线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