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黄昏, 云葳才幽幽转醒。
文昭坐在她的榻前,正给人舀着参汤,小心翼翼地吹凉:“醒了?喝口热汤。”
云葳别过了脑袋,挣扎着正欲起身, 却发觉自己用不上力气。
“别闹了。”文昭耐着性子低语, 将汤匙落去了云葳嘴边:“安神汤里给你加了料, 筋骨酸软, 吃不上力气。听话,把补汤服下, 一会儿清醒了, 朕与你聊聊。”
“我不喝,你到底想怎样。”云葳再度歪头,嗓音略显沙哑。
“朕没想怎样。”
文昭将汤碗放去一旁, 自袖子里掏出一信封晃了晃:“朕手上有桃枝写好送来的亲笔信, 你若听话, 晚些就给你看。”
云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干瞪眼。
文昭唇角微勾:“如此,朕便当你默认了。外间放着你二人买回的吃食, 派人验过了,你若想吃,朕也可给你取来。”
云葳赌气般冷嗤一声,索性闭了眼睛。
文昭自顾自把玩着一枚玉佩,试探道:“这是宁家家主令牌,也是念音阁送来的?宁烨是你们的人?”
果不出文昭所料,这话入耳, 云葳倏地睁开眼,不假思索地急切否认:“不是, 别乱扣帽子。”
文昭敛眸轻笑:“也是,不然早先你事发被朕关在掖庭时,宁烨就不会慌张无措,托人找关系给你求情了。”
云葳眸光一怔,显然是不知此事。
“她把这要紧物什托人转交给你,你却跟朕在此要死要活。宁家上下数百口人,你都不顾了?”文昭摩挲着玉佩的纹路,眸色颇为复杂。
宁烨受命调兵往南疆,临行前暗中命人将此物交托云葳,她是未曾想到的。
云葳蔑然轻嗤:“生杀予夺,皆在你一念,或许我娘不该把此物给我,应该交给你保管的。”
“你现在神志不清,朕是得替你保管一二。”
文昭毫不客气地收起了玉佩:“先前岭南的事,你既派人杀了余杭豪绅阻断追查,便是早已掌握查明了原委,为何瞒着朕,骗朕说未曾查过?”
“你这是明知故问。”云葳眼底闪出一丝落寞。
“嘴上不认,心里还是舍不得云家的,可对?”文昭敏锐捕捉到了云葳一闪而过的颓然。
云葳冷嗤一声,并未给人回应。
文昭能够理解云葳扭曲苦楚的挣扎,也深感这份难以取舍的牵绊,是世间最苦的抉择,一如她面对皇庭里亲仇难辨的家人一样,生杀裁量下潜藏的哀楚,无人可诉。
“你瞒着朕,不是在救云家,是在害他们万劫不复。”文昭耐着性子继续引导。
云葳忽而失笑:“你很逗,时而把我当劲敌猜忌,时而把我当稚子哄骗。我说了又如何?连我都知存贼心之人留不得,现下该引蛇出洞而非打草惊蛇,你会不知?我没害也没救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文昭挑了挑眉,应付云葳,果然得从她脆弱的感情处着手,一句话便撬出了她的立场,这立场还不赖,理智占据上风,冷静中立又透着局外人的果决。
“这等大事你都能说得云淡风轻,那今日是得了什么消息,令你疯癫失控,寻死觅活了?一个桃枝无此威力,朕想听句实话。”
文昭干脆侧靠去床榻边,与云葳离得更近了几分。
“若你是我,知晓岭南乱局真相,会如何做?”云葳没有回答,反给文昭丢了个问题。
“与你一般无二。”文昭答得爽快:“朕的人去迟一步,却见了你的人逼那豪绅自焚。小东西,下手够狠的。”
云葳垂眸掩盖了略显惊骇的视线,属下的行事方式,她并不清楚。
“若你明知你妹妹被人挑唆利用,而做了错事,你会杀她吗?”云葳再度转了话题。
文昭眸光骤紧:“你得了什么消息?朕前日才命你查,你阁中消息怎会这么快?老实说,别卖关子。”
她有些慌了,她的暗卫还不曾传回丝毫消息,那手信约莫也才送去徽州,文婉可千万别犯傻。
云葳眸光一黯:“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无情,对至亲尚算在意。那你该清楚真情错付的苦楚,却还几次三番耍弄我。每每我几欲沉溺在你虚假的好意里时,你都毫不留情的翻脸,在我心口捅一刀。”
“在问你文婉的事,别打岔。”文昭难掩忧心地追问,无暇关顾云葳的矫情牢骚。
“会没事的,我已派人插手。但我后悔了,或该让你疼一疼的。”云葳的眼中涔着泪痕,眸色虚离。
“你做了什么?告诉朕,莫瞒着。”文昭俯下身去,一双凤眸里满是探寻的意味,语气添了焦灼。
“淮东节使府有一沈姓都统,是徽州刺史的妹婿,也是云崧爱徒的至交。你把启宁长主送去徽州做饵,却没把池塘清干净。她不曾入朝,自斗不过这些人,被奸人内外逼迫,裹挟着起兵送命罢了。”
云葳阖眸,将知晓的线索娓娓道来:
“阁中人不听我的,早便在盯长主动向。今日消息,道是长主惶惶不可终日,沈都统自行调兵,扣帽子给长主,已然断了她与朝廷联络的信道。我命人佯装长主部下诛杀沈都统,仅此而已。”
话音入耳,文昭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文婉的罪责便没了,声名也不至于受到影响,诛杀叛乱的下臣,反而是大功一件,云葳是会救急,知晓如何稳定大局的。
“你做得很好,若早说出来,朕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舍得怪你?”
文昭抬手想去拍云葳的小脸,却在垂眸的刹那看到了云葳无声滑落的满面清泪。
“小芷,朕对你的感情皆是真心实意。可你也知,朕要考量权衡的事很多,朕已在尽全力给你更寻常的呵护与陪伴了,朕从不曾戏耍你分毫…当然,朕不否认,为听你一句实话,时常用些手段。”
文昭有些生疏的出言解释,意图安抚云葳。
“不重要了。这份感情本就荒谬,我年岁浅,不懂何为两情相悦,我只想有人在乎我。别人待我好,我便在乎她。别人护我三分,我愿回她九分,或许这不是爱慕,是我贪婪的想要个倚仗。”
云葳的话音虚浮无力。
“你又在逃避。”文昭忍不住,还是替人拭去了泪痕:
“朕不急,可以等你敞开心扉,一点点接纳自己,接纳旁人对你的感情。朕愿做你的倚仗,也无需你护着朕多少,只盼你与朕以诚相待。”
“你不会对我坦诚的。”
云葳忽而睁开了眼:“况且我没有多少以后来等自己熟谙感情了。一个自幼被至亲抛弃的人,只有被人利用的份儿,是我奢求太多,我不配。”
“你在胡言些什么?”文昭疑惑地蹙起了眉头,云葳的话音透着诡异。
“没什么。”云葳复又闭上了眼。
而后,任凭文昭再如何问,云葳都再未回应。
文昭凝眸看着床上的人,一时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念音阁的实力的确过人,消息竟比她的暗卫还要周全。但云葳方才分明说,这些人不听她的。
按时效思忖,也确有蹊跷,云葳知道耶律太妃和文婉的事不过一日,再强大的情报网,也没有这个效率。
而今日云葳的冲动与反常,更令文昭百思不解。
宁烨的人是如何在小镇上找到云葳的,究竟与人说了什么,她也思量不通。
云葳身上,好似总有无数的谜团笼罩。而这人,又偏生如刺猬般,习惯把自己的肚皮深藏,尖刺外露,提防心过重,对人满是疏离,敏感尤甚。
寂寂长夜,房中二人一卧榻装睡,一浓茶猛灌,安静的出奇。
僵持一整晚,待到天色方明,文昭顶着乌黑的眼圈自茶案前起身时,困倦的云葳梦游仙境去了。
文昭深感无奈,落下一声轻叹,推开房门吩咐秋宁:“备车去,回行宫。寻个厚实的氅衣来,把云葳背上车。”
瞥见文昭憔悴疲惫的容颜,秋宁心底揪起,只默然叉手一礼,仓促准备启程的事儿去了。
摇晃的马车内,云葳自昏沉睡梦中转醒,苦着个小脸,满目茫然,显然是睡糊涂了。
文昭正倚靠着马车的一角阖眸安神,一双手臂却下意识地用力揽着身侧的云葳,生怕这人枕在她腿弯的大脑袋滚去地上。
云葳扒拉着惺忪睡眼四下环视,待看清了马车四围的陈设后,她猛然清醒,挣扎着便要逃离文昭的怀抱。
文昭方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却被扑腾的云葳搅扰殆尽。
“别动。”文昭有些没好气的垂眸盯着她,一双有力的手掌覆在云葳背上,压着人起不得身来。
云葳的四肢仍有些酸懒,疲软到吃不上力气,只得闷头倒在文昭的膝盖处,气得吹胡子瞪眼,巴不得张嘴给文昭的大腿上印一圈儿牙印。
文昭见云葳在那儿气鼓鼓的磨牙,五官转瞬扭曲在一处,眼疾手快拎了一块银丝酥给人怼到了嘴里。
这玩意儿一咬“噗噗”的,干干巴巴不好下咽,够云葳折腾一会儿了。
事实诚然如文昭所料,云葳的小爪子被文昭攥着,是以她只能费劲巴拉的把点心吞进喉咙里,才能继续磨牙。
可点心过于酥脆实诚,云葳咬一下,便崩出好些点心渣渣,悉数落在了文昭的衣裙上。
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云葳咀嚼的愈发来劲,非但不往嘴里吞,还故意吹气,把白花花的残渣都吹去文昭的下裳处,堆了个面粉坨坨出来,随即满足的翻了个白眼。
“你是几岁的?”文昭满脸嫌怨,循着后衣领揪起云葳,凝眉嗔视着这个混世魔王。
她是有洁癖的,更何况一会儿入了行宫,帝王衣衫不洁,实在太伤威仪。
云葳逮到文昭松手的缝隙,伸出小爪子用力揉了揉那一坨面粉,让这些点心渣彻底瓷实的压印进了文昭纹理细密的锦衣里,满意弯了弯唇角,一脸挑衅的坏笑。
“云葳!”
文昭始料未及,深吸一口气也压不住胸腔里蹭蹭露头的怒火,她忍无可忍,倏地反手将人摁在膝盖上,扬手便朝云葳的身后拍去,咬牙切齿道:
“朕是纵你太久,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再不收拾,你皮痒到天上去了!”
“嗷…放开我,放开!”云葳不住地踢腾着小腿,一时恼羞成怒,小脸憋得通红。
“叫吧,再大点儿声,让外面的侍卫随从都听见,让他们知道知道,云侯是怎样的泼皮无赖。十六岁的大姑娘耍弄三岁孩子的伎俩,你不嫌丢人,朕不介意给你宣扬一二。”
文昭臂弯带风,掌掌到肉,嘴上还不忘挖苦。
话音散去,云葳闭了嘴,却仍在无声的跟文昭较劲。
二人僵持了小半刻,最终以云葳咬着下唇抽哒哒的泪落如雨而惨淡收场。
“错了吗?”文昭沉着脸发问,通红酸麻的手掌还抵在云葳的身后。
云葳固执的不理人,以手背甚是潇洒的抹了下眼泪,兀自翻了个白眼。
一声嘹亮的脆响再度响起,云葳身子一抖,向前窜去,又被文昭的魔掌揪了回来:“说话。”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复又垂落,云葳咬着牙挤出了两个堪比蚊子嗡嗡的字音:“…错了。”
文昭轻嗤一声,将摇摇欲坠的小东西松开,还不忘补上一句:“自讨苦吃,真当朕是没脾气的?”
云葳哭得全身麻麻的,却还格外坚强地朝着马车的另一侧爬去,反正不要和文昭挨着。
“想跑?”
文昭将手心覆上云葳温热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抽出一枚丝帕,把茶杯里的水洒在上面,递到她身前威胁:
“还有一刻抵达行宫,给朕把裙子擦干净。否则下了马车,朕送你去领板子。”
云葳得承认,文昭的巴掌她都捱不住,更别提板子了。先前大言不惭,是不谙内情,无知无畏,这会儿既然逃不出文昭的手心,还是识时务些更好。
不情不愿地捏过帕子,云葳趴在文昭的腿上,一遍又一遍擦蹭着那一坨脏污,仿佛是在制造面水,越擦越脏,冒着白泡泡。
文昭甚是好心,给她加了水,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调侃:
“茶水不够你就挤两滴泪,帕子不够就扯你的衣裳,认真些。”
左右这身衣裙是要不得了,下车时勉强能看就够了。
云葳一手抹眼泪,一手擦脏污,一刻的光景里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马车停驻,文昭故意挑开了轿帘,凑弄道:“外间的臣工随侍可不少呢,云侯可还能下得去?”
云葳愤恨不已,翻滚身子,顺着文昭光滑的锦袍,一下就摔在了马车的地板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这是要滚着出去?”
文昭故作不解,却忍不住勾唇失笑:“在里面呆着吧,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撂下这话,文昭笃定以云葳这般重颜面尊严的小东西,断无可能顶着通红的大眼睛,一瘸一拐走下车来任人观瞻。
是以她大步流星的下了马车,与秋宁低语:
“半刻后,把里头那个抱去她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