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仪三年元月, 京中张灯结彩,百姓笑语欢歌,叫卖祝福声不绝于耳,新岁祥和春已至。
城南五十里的官道上, 一行车马匆匆, 黄尘四起。
“吁~”
官道对面赶来十余匹快马, 马夫忽而勒紧了缰绳, 马车缓缓停驻。
一身着劲装的小将翻身下马,小跑去了马车边, 抱拳一礼, 朗声道:
“宁夫人,末将奉陛下口谕,接云阳侯入宫, 请您体谅, 将人交给末将。”
马车内的云葳悄然垂下羽睫, 一双小手偷摸捏住了宁烨的袖摆扯着。
宁烨颇为不满的与人咬耳朵:“你自找的,现在我也救不了你,回去服个软儿。”
云葳悻悻的往马车的一角缩了缩身子, 耷拉着脑袋不言语。
宁烨将头探出窗外,瞧见来人时,微微扯了唇角:
“竟劳动杜将军亲来了,当真惭愧。小女身子不济,元月风凉,让她留在马车里吧,您在前引路就是。”
杜淮眸光微转, 朝着宁烨微微颔首:“也好,”继而转身扬手招呼着随行禁卫上前:“尔等随行保护宁夫人和小云侯!”
唰啦啦的甲胄声自车的四面八方传来, 不用问,围拢的定然是铁桶一般。
马车中的云葳鼓着腮帮子,不悦嘀咕:“至于吗?我又跑不了。”
“整整一年,都不给家里来个口信。”宁烨憋着一肚子火,点她脑壳:
“你做什么去了?当真一直在雍州?你和桃枝过日子,吃药的钱,哪儿来的?你瞒着我可以,陛下那儿你瞒得住?”
“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打零工讨生活…”
“编,接着编!”
宁烨的眸光犀利如刀:“你是等着陛下赏你廷杖呢是吧?”
“坑蒙拐骗。”云葳破罐子破摔,从袖间拎了一沓子借据抵押出来:
“余杭有处房产,襄州五十亩水田,都押出去了。后来让桃枝打着舅舅军中属官的名号唬人,写了几张欠条。您也知道,雍州是宁家的根基,他们不敢不信的。”
宁烨拎着那厚厚的借据,不由得腹诽:云葳真是个败家的崽崽!
不但败家,还敢败坏定安侯府百年来爱民守正的名声。
若非心中顾念,多年来对这人有所亏欠,她非得先送云葳一顿竹笋炒肉丝过过瘾。
“一会儿自己入宫去,我不进去了。”
宁烨有些没好气,反手把借据还给了云葳:“该让陛下好生管管你,自求多福吧。”
闻言,云葳顷刻垮了脸,本以为跟着宁烨回来可以有个挡箭牌,哪知这挡箭牌撂挑子不干了。
亲娘也不怎么亲!
阁中人不向着她,亲娘也不向着她,云葳当真糊涂了,难道她保命还保错了?
非要她说出文昭把她“倒挂东南枝”的野蛮行径,这些人才会信她并非杞人忧天吗?
不出一个时辰,云葳就被一众禁卫“请”下马车,簇拥着带去了宣和殿。
文昭端坐主位,一身朱红刺金的华服灼灼惹眼,狭长凤眸的眼尾勾着悠然的浅韵。
她手握茶盏,半撑着小几品茗消遣,忽而外间门前出现了一个姑娘,面容虽熟悉,眉眼却比从前开阔妩媚了几分,再没了青涩之态。
杏眼浑圆,瞳仁黑亮又灵动,鹅蛋脸许是着了寒,粉扑扑的,水红的小嘴抿得很严实。
文昭瞥见廊下那一抹瘦弱的身影,眉眼弯弯,起身正襟危坐,扬声揶揄:
“呵,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云阳侯给朕吹来了?澜意,你去瞧瞧,外间的太阳挂在哪边呢?”
舒澜意并未真的出去,只敛眸淡笑:“陛下,时近正午,太阳自是不偏不倚,高挂南天。”
君臣附和的一阵阴阳怪调入耳,云葳心下惴惴,未敢贸然近前,在廊下规矩的俯身叩首:
“臣云葳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
“澜意,快把她扶起来,云阳侯身子病弱,朕受不起她如此大礼。”
文昭凤眸半觑,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幽幽吩咐。
舒澜意顿觉头皮发麻,快步走去廊下,伸手搀着云葳,顺势探身与人低语:
“快起来,进去说些软话哄着,服软为上。”
云葳嘴角抽了抽,文昭跟她来这出,她当真应付不来。
顺着舒澜意的力道站起身来,她抬脚就要往里走,低垂着眉目思量一会儿的说辞。
“站那儿。”
文昭幽沉的话音飘渺而至,云葳迈出去的脚僵在了原地。
“朕准你进来了?”文昭搁下茶盏,小臂撑着扶手,身子半靠在圈椅上,气场全开。
云葳瘪了瘪嘴,悄然倒退了两步。
“准你出去了?”文昭冷声追加了一句,话音不太妙。
云葳石化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抵有人存心找茬,怎么着都是错。
“臣知错。”云葳俯身在地,声音微弱又透着小心。
文昭漠然看着她的反应,眯起的凤眸再未恢复以往的柔和,把人晾在那儿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云葳在地上趴了许久,总觉得头顶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吓得她一动不敢动,身上的骨节都僵硬的嘎嘣作响。
文昭闲庭信步,缓缓踱去了她的身前,垂眸扫过她颤抖不停的耳畔碎发,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忽而俯下身去,将手穿进了云葳的臂弯,蛮力把人提了起来,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快起来,云侯这是做什么?地缝里有金子?”
云葳的嘴角又抽了抽,不为别的,文昭的魔爪正捏着她小臂的软肉,疼得她只敢吸气,不敢呼气儿。
“让朕好生瞧瞧。”
文昭莞尔轻语,将手绕去了云葳的脸颊处:“长高了,快追上朕的身量了。气色尚可,毒解了?”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一震,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方才与宁烨确认过,中毒的事宁烨从未与任何人说起,文昭不可能知道。
毒…解了?这问题……
难道,文昭是给她下毒的人?若真如此,又为何明目张胆的问她呢?
云葳惊骇的反应被文昭尽收眼底,尽管暗卫与派出去的太医没有查出云葳中了和她一样的毒,但这人方才的慌乱绝非伪装。
果不出她所料,云葳突然称病,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中了毒。
这毒是哪儿来的呢?毒云葳做什么?就因为小丫头被她搁在身边宠着就要遭罪吗?
“臣没明白,什么毒?”
云葳的牙关都在打颤,垂着眸子极力掩盖着眼底的惊恐,打算装糊涂,试探文昭。
“朕糊涂,”文昭状作恍然大悟:“记错了,你是病了,不是中毒了。病好些了吗?”
嘴上与人柔声攀谈,文昭心底暗暗给云葳记了一笔,一回来就跟她装傻充愣,年岁大了胆色也愈发渐长。
“让您挂心了,臣已无碍。”
云葳身上冷汗涔涔,心下还在思量,若文昭方才是故意恐吓她,那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总不至于费劲巴拉把她拎回来,就灌她一杯鸩酒吧…
文昭敛眸遮掩了眼底的霜色,略显敷衍地点了点云葳的脑门:
“如此甚好。一载不见,与朕生分了?”
文昭指尖点落时,云葳身子激灵一下,抖得分外明显,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瞧得见。
显而易见的恐惧入眼,文昭的脸色沉了几分,未等云葳挤出回应,便背过身去,先一步吩咐:
“来人,传膳备酒,朕给云阳侯接风洗尘。澜意,你留下作陪。”
舒澜意抑制住心底急于逃之夭夭的冲动,甚是不情愿的应了句:“是。”
“一路风尘,先去偏殿更衣罢。”
文昭回望僵在原地的云葳,话音极尽温存,轻声开口:“槐夏,好生伺候着。”
“谢陛下,臣告退。”云葳脚步虚浮,躬身退出了大殿,外间冷风拂过,又是一阵寒颤。
文昭的视线从云葳走远的背影处收回,转眸对舒澜意道:
“她在怕朕,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以前她表面恭谨,胆子却没有这样小。一会儿席间你尽心些,选些放松的话题逗一逗她,将人灌醉,朕有话要问她。”
“臣尽力。”舒澜意应承的十分勉强,这个差事不好办。
不多时,殿内长桌酒菜齐备,糕点馨香扑鼻,云葳也自偏殿折返。
文昭眉眼含笑的招呼:“都入座,无需拘礼。”
舒澜意与云葳一左一右,入席坐在了文昭下首的位置,一个比一个规矩板正。
宫人上前斟了酒水,文昭举杯笑言:
“朕先提一个,云葳离京一载有余,今日病愈归来,朕心甚慰,第一杯酒便庆贺云葳平安返京。”
“谢陛下。”
云葳匆忙起身,却并不端酒水,反而俯身于地:“恳请陛下恕罪,臣日日进药,医嘱在前,不可饮酒,望您海涵。”
文昭的笑容僵了须臾,复又柔声发问:“方才不是说无碍了么?怎还在服药?云侯莫不是故意推脱,不肯与朕同饮?”
“臣不敢。”云葳抿了抿嘴,倏地起身拎了酒盏在手,声音发颤:“谢陛下,是臣唐突。”
见人扬头就要灌自己酒,文昭眼疾手快,伸手抚上了她手中的酒盏,一阵寒凉却让她蹙了眉:
“手怎生这么凉?快起身来。”
文昭扯过云葳的手攥在了掌心,云葳挣脱不得,顺着力道被人拐带去了身边。
文昭抽离了她手中握着的酒水,凝眸端详着战战兢兢的小人,温声轻语:
“到底哪句是真?喝没喝药?朕今日高兴,给你接风,饮酒助兴,又非逼你。”
云葳垂眸:“臣的确在服药,陛下恕罪。”
文昭眸色一沉,哂笑道:“是朕疏忽,来人,酒水撤了吧,换些清淡的吃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