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贺连璧终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在贺无名嘱咐完那些事情之后,她便让灰鸠把贺连璧赶出了房间,再也没说什么了。

  贺连璧立在门外,想伸手敲门,可终于还是收了手。她回头看向灰鸠,问:“她究竟在想什么?”

  灰鸠眯了眯眼,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天空:“丫头,她只是变得清醒了。”又道:“我知你从前委屈,可这些日子,你还是把从前的委屈都忘掉吧,好好陪一陪她。她说,不要让你和秋儿之间留下遗憾,可你和婉儿之间,也不能留下遗憾了。”

  “我本来是想好好和她聊一聊的,”贺连璧低了头,又想起了夜枫,“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实在是太难了……”

  “你娘她是一时转不过来,她心里还是挂念你的。”灰鸠说。

  “她不是我娘,”贺连璧哽咽了一下,“她亲口说的,我生性愚笨、软弱无能,她嫌弃我、没把我当女儿看,她不在意我……这都是她亲口说的,我全部记着呢。”

  “唉,你这丫头,只是如今这局面也不是一日之内造成的,你可不能以常人的心态来对待她,”灰鸠看向了贺连璧,又摇了摇头,眼中尽是爱怜,“慢慢来吧,只是我怕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说着,他摸了摸贺连璧的头,便转身进屋了。

  贺连璧在门前沉默良久,不住地回想着灰鸠说的话。她太怕遗憾了,经历了这么多,她真的害怕自己的人生中留下遗憾。夜枫已然成了遗憾,难道她真的要让贺无名也成为她的遗憾?

  可她只要一想到贺无名,便会觉得身上贺无名留下的伤在隐隐作痛,好似贺无名又在打她一般。她不由得浑身战栗,从前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从前,她虽惧怕贺无名,却也爱她,想着法子去讨好她。可自那日两人大吵一架后,好似一切都变了。她虽然还是怕贺无名的毒打,但仅仅是怕她打自己,而不是像从前一样,怕她生气、怕她难过……她不再想着如何去讨好贺无名,她逼着自己在贺无名面前强装镇定,一副无坚不摧的叛逆模样,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受伤害了一样。

  如今的她却迷惑了,她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虽然那些举动竟有效地让贺无名对她手软了些,可如今她却心软了。而贺无名也奇奇怪怪的,虽然对她还是凶巴巴的,但眼里的光似乎柔和了许多?她还把内力尽数传给她?

  江湖上少有人会把内力尽数传给另一人的,哪怕是父子师徒也少有这般做法的。而贺无名却这么做了。

  想了想,贺连璧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贺无名从前对她做的事了,不管贺无名所做出于怎样的目的,那些伤害已然造成了,是抹杀不掉的。

  贺连璧想着,默默地下了长梯,回了自己的房间。萧梅已经醒了,见贺连璧不在,正慌忙要去找,出门时便正好撞见了她。

  “少主,你去哪了,可急死我了!”萧梅说着,把贺连璧拉着坐了下来,给她倒了一杯茶喝。

  贺连璧接过那杯茶,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夜枫,想起了夜枫对她说的话。她望着萧梅,眼见萧梅年纪还小,虽然是顽皮了些,但眼里却是一派的天真烂漫。

  “梅儿,”贺连璧问,“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萧梅听了,手上的动作却是半点没停,嘴上答着:“我早就记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了。她没的时候,我也就才五岁?还是六岁……记不清了。”

  “我也记不清了,”贺连璧叹了口气,“但我记得她以前对我很好,总是给我糖吃。不过好像她有些怕我,不对,准确地说,是怕所有暗影门人。”

  “我爹娘都这样,”萧梅说着,坐了下来,“他们明明是暗影派的一堂之主,却怕极了暗影门人,对暗影派的一切都敬而远之。我爹从前也是这样,只准我们和你玩,毕竟大家年纪差不多,至于其他人,他根本不让我们接触的。”

  “我懂你爹,他是怕暗影门人把你们带坏了。”贺连璧笑了笑。

  “我们哪里还用别人带,”萧梅撑着脑袋望着贺连璧,“我们是天生的江湖人,还是生下来就会使坏的那种,根本不需要我爹来操心我们。”

  “真好,”贺连璧喃喃叹着,“有这样的父母真好。他们是在意你们的。”

  夜里,贺连璧辗转难眠。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她就想起从前的日子。她似乎又听见夜枫在和她说话,嘱咐她好好和贺无名谈谈。她最终还是决定逼一逼自己。

  毕竟,贺无名说她快死了。她不想留下遗憾。

  那日以后,贺连璧每天都去贺无名的榻前服侍。每次贺连璧一去,灰鸠总是在屋子里躲得远远的,似乎是要给两人留下足够的空间说话。只是两个人都不怎么争气,竟是一个主动开口说话的都没有,让灰鸠颇为头痛。

  终于,是灰鸠忍不住了。他走了过来,强行拉住了贺连璧的手塞进了贺无名的手中,道:“你们母女俩好好说说话。”说罢,他便转身出门去了。

  贺连璧颇感尴尬,可她着实不知要怎么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她想知道的不过只是一个答案罢了,可贺无名却迟迟没有给出那答案,她已等得累了、倦了。

  想着,她就要把手从贺无名的手中抽出来,却不想贺无名只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教主,我去倒水。”贺连璧开始找借口。

  贺无名看着她,终于叹了口气。她松开了手,背过身去,躺了下来,不再看她一眼。

  贺连璧心中酸涩,可也着实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了贺无名的床边。贺无名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便一直在床边坐着。可她默默坐着的时候,似乎耳畔又响起了夜枫的话。

  贺连璧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始随便找话题。她清了清嗓子,问贺无名:“教主,你喜欢吃甜的吗?”说来惭愧,她在贺无名膝下十几年,却不知贺无名偏爱的口味。

  “不,我喜欢辣的。”贺无名淡淡地回答着,语气里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贺连璧更觉尴尬,甚至想要赶紧离开,可她不能离开。正当她不知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贺无名却又开了口,道:“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的。”

  贺连璧一愣,只听贺无名接着道:“那时候你也就三四岁吧,整日跟在我身后,问我要糖吃。我不给你,你也不闹,只是一直跟着我,跟到我无可奈何,只能把糖给你,你才会乖乖离去。”

  贺连璧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更何况贺无名有从来不在她面前回忆往事。

  “那时候你觉得我生性愚笨、软弱无能吗?”贺连璧问。她一直记得这八个字,记得贺无名那天对她说了什么。

  贺无名又沉默了。良久,贺连璧似乎听到榻上之人的一声叹息。贺连璧觉得她似乎得到答案了。她只觉得可笑,怎么事到如今了,她还在可悲地期望着贺无名视她如女。

  “祝姐姐很聪明,她也不软弱,”贺连璧想起祝秋,又很是为祝秋的处境担心,“她是你期待的样子。”

  “她更像云姐姐,不像我。她一看,就是云姐姐养出来的孩子。”贺无名说。

  “那我……”贺连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可刚说了两个字,她便再也无法启齿了。她觉得自己在自取其辱。想了想,她觉得自己今日和贺无名说了够多的话了,还是起身告辞、明日再说吧。

  “我从前觉得你像过去的我,但还好你不像我,”贺无名却突然在此时开了口,“你比我果断、比我勇敢。”

  贺连璧倒着实没想到贺无名会这么说。

  “你们两个要比从前的我们好,”贺无名说着似有哽咽,“我们根本没有能力违抗大局,从头到尾都是任人摆布……”

  贺连璧知道她又陷入了回忆中了。她此时最该做的便是静立一旁,不要说话。万一不小心说了哪句话又让贺无名失控,那便是罪过了。

  “连璧,”贺无名突然又开口唤她,她顿了顿,又问,“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贺连璧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觉得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贺无名说,“对不起,让你的娘是个疯子……唉,做我的女儿,命苦。两个女儿,都因我受苦遭罪……我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我早该死了。我真的不想这么疯疯癫癫地活着,可我控制不住。”她的眼里又混乱起来。

  贺连璧听了这话,怔了半晌,突然间眼眶红了:“你把我当女儿?”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贺无名不过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便热泪盈眶。从前的狠心、强硬、叛逆……此刻都荡然无存了。只可惜,贺无名此刻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说话。

  贺连璧坐了下来,望着贺无名的背影默默流泪。她甚至想打自己几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至今做噩梦都会梦见你,我怎么会原谅你?”她小声说着,忍着哭腔,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假。

  “我不配做你的母亲,我不配做任何人的母亲,我从来都是没用的……”床榻上,贺无名喃喃自语,也不知她现在有几分清醒。

  贺连璧听着贺无名的自言自语,心中酸涩更甚,眼里也不自觉地掉下泪来。却不想贺无名在此时突然翻身坐起,深深地望着贺连璧,捧起了她的脸,给她擦了擦眼泪。

  贺无名突然笑了:“你在为我哭吗?”她笑中带泪。

  “不是。”贺连璧执拗地摇了摇头。

  可贺无名却好似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她的眼神空洞:“你说,我的秋儿会像你一样,为了我而哭啼吗?”

  “教主……”

  “不要这么叫我,”贺无名说着,如母亲一般轻轻抱住了贺连璧,手指顺着她披在身后的长发,“我想听你唤我一声‘娘’……唉,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娘……”贺连璧不知怎么就叫出了口,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唤过她了。她倚在贺无名的怀里,止不住地抽泣。她心里想,贺无名对她的评判是对的,她就是个软弱的人,只是听了这三言两语,便心软了。

  “我想看云。”贺无名说。

  贺连璧便扶她起来,搀扶着她来到窗边,打开了窗子。

  贺无名眯了眯眼,看着窗外的云千变万化。阳光透过云发出温暖的光亮,可这些云最终却都被风吹散了。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

  这是贺无名最后一句话。她那时无比的清醒,望着天边的云,眼里都闪着光。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闭上了眼睛,倒在了她一个女儿的怀中。她昏睡了很久,可却再也没能睁开眼。终于,在一个清晨,在黎明的曙光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咽了气。

  疯癫半生,最后的时光却是无比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