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公孙婉已经在乱葬岗了。那是一个夜晚,周围尽是臭气熏天的死尸,只有随风微微摇荡的松柏还带着些活的气息。

  她强撑着站起来,看着周围的尸体,过往的一切在她脑海中重现。她看见了初见时的木云,看见了熊熊大火,看见了自己在火场里诞下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呢!”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登时抓了狂,疯了一般地在自己身边找她刚刚生下的女儿。

  “孩子!我的孩子!”整个乱葬岗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喊声。

  她在死人堆里没找到自己的孩子,她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她脑子里乱乱的,充斥着各种让她痛苦的事情,但最让她恐慌的,还是她的孩子,她找不到她的孩子了。这样的恐慌让她记忆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后的贺无名在癫狂失智的时候,眼前浮现的都是这个仿佛死了一般的夜晚。

  “孩子呢……孩子呢……”公孙婉喃喃念着,忍着身上的剧痛,走出了这阴森的树林。明月高悬,却照不清她前方的路。她不辨路径,转转悠悠、失魂落魄地走着。

  及至破晓,她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她忙快步跑上前去,敲响了那人家的门,她想问问此间是何处,想问问有没有人见过她的孩子,有没有人知道吴家的别苑里发生了什么。

  一个老妪开了门,可门刚开一条缝,便尖叫了一声“鬼啊”又重重摔上。

  公孙婉登时暴躁起来,她此刻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疯狂地拍着门,大喊道:“开门!开门!”

  可屋里已经没人应答了。公孙婉身上剧痛难忍,也终于没力气了。她虚弱地向后退了几步,看见旁边有一水缸,便想过去喝一口水。可刚来到水缸边,她自己也不由得愣住了。

  水里倒映之人,满面烧伤,血肉模糊,形容可怖。

  “不……”公孙婉惊恐地喃喃,“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慌乱间,她狠狠地把水缸推翻,水缸破裂,缸里的水涌了出来,混着泥,打湿了公孙婉的脚。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乱哄哄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脑海。她茫然地看向周围的林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随性走去。她不知自己所在何方,也不知自己将去向何处。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被烧得已经不能蔽体的衣服,什么都没有了,木云给她的玉璧也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来到了集市里。她看到了人,刹那间激动起来,疯了一样抓着人便问:“蜀地吴家可有新生的孩子?”路人哪里知道?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若是不幸被她抓住了,自然只说不知。

  只有一人似乎知道些什么,答道:“吴家没有新生的孩子。”公孙婉听罢,一愣,那人趁机从她的手里逃掉了。

  她自然是不信的,只想找到她的孩子。可她好容易回到了从前的别苑,那里却已成了灰烬,什么都没有了。

  “云姐姐……”她喃喃说着,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她要去找她的云姐姐,木云或许可以帮她!

  她似乎恢复了些神志,徒步从蜀地走去汉阳,从秋天走到了春天,一路上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她来到汉阳,刚要进城,可还没进去便在城外茶馆旁听见有人议论祝家:“听说祝夫人去岁冬日里生下了一个女儿,怪不得去年一整年都不见她人影,原来是养胎去了。”又有人道:“祝家夫妻和美,倒是典范。”

  公孙婉听了,一时愣住,在城门前驻足不前。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里空荡荡的,又很不是滋味。

  “我的孩子是秋天出生的,她的孩子是冬天出生的……我刚走没多久,她便有孕了。难道真如她所说,她对我只是妻妾之间的态度?难道真的是我自己多想了?是了,是我多想了,她除了醉时的那句话,其他时间都在疏远我。她真的是酒后胡言,而我却糊里糊涂信以为真。我真傻,我怎么竟然以为她会喜欢我?两个女子?怎么可能?”

  正彷徨间,却又听那边茶馆有人问:“我听说祝家公子还有一个妾室?”有人答道:“嗐,那妾室品行不良,早就跑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不过跑了也好,省的糟心。”

  公孙婉听了,看着汉阳城门,默默地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了。她回了自己长大的小渔村,下了自家地窖,挪开青石板,找到夹层……那里已经没有封了腊的小木盒了。

  “呵……”公孙婉突然冷笑,转而竟倒在地上狂笑不止,笑得癫狂,笑得凄厉,如同鬼魅。

  “我的秘笈,我的家人,我的师父,我的孩子,我的云姐姐……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她嘶喊着,狂笑着,双眼布满了血丝。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拳狠狠打在青石板上,石板登时裂了一条缝。她看着那条缝,脑海里似乎安静了些许。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为彻底的混乱。

  她疯了,彻底疯了。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步伐虚浮地走出了这小渔村。她头发披散在身后,在风中凌乱着;身上的衣服沾满了血污,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烧伤,行人见了都惊恐地躲避……她却只是轻笑着,一步一步地走着,不停地走着。

  那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记得,在她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她已经在贺兰山了。一个卖砚行商的人家收留了她,人家姓萧。

  “这地方真待不惯,还是江南好。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南啊?松儿在这里出生就罢了,我可不想让松儿在这里长大。”一个女人道。

  “近来时兴贺兰石做的砚,为了挣钱就忍忍吧。”一个男人道。

  耳畔还有孩子的哭声……或许就是这哭声让她清醒过来的。她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只见院子里是一对夫妻一边制砚台一边看孩子。而她则被锁在了一间屋子里。

  “这是哪?”她站在窗前开口问。

  女人听见了她的声音,不由得一惊,用手肘戳了戳男人的胳膊,道:“是那姑娘在问。她好像不疯了?”他们也是有些怕她的。

  原来,萧家夫妇在北上时遇见了疯癫的公孙婉。当时的公孙婉已然落魄的不成样子,迷迷糊糊、疯疯癫癫的。萧家夫妇发了善心,救了她,带她一起来了这贺兰山。因公孙婉疯癫时常常伤人,他们便会在她狂躁时把她锁在屋子里,待到她安静再放她出来。只是这么久了,公孙婉从来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今次是头一次。

  男人小心向公孙婉解释了一切,又问公孙婉:“姑娘,我们还不知你的姓名呢?”

  “姓名……”公孙婉低了头,鼻头泛酸,心中苦笑不止,再抬头时,眼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她望了望近在咫尺的贺兰山,又看了看眼前的萧家夫妇。

  “贺无名。”她道。

  从前那个天真无知的公孙婉随着她失去的一切一起死了。如今的她,是贺无名。

  这一年,她二十岁。

  略做休整调理之后,她找了一副鬼面具给自己戴上,以遮盖面上丑陋的疤痕。她的头发披散着,一身如血的暗沉红衣,显得她如同鬼魅。

  她同萧家夫妇告了别,承诺以后不会亏待他们,便骑马南下。

  她要去报仇。

  她本来想先去祝家,毕竟一切因祝经而起,她要杀了祝经。她在江湖上放出话来:“一月之内,血溅汉阳。”可走了一半,她却听说祝家夫妇去了蜀地,她忙又转向蜀地。果然,在去蜀地的路上,她迎头撞见了向汉阳方向而去的祝家车马。

  她当即出手,她要替她孩子讨个公道!她轻而易举地劫了祝家的车,屠了所有的侍从。可在她掀开车帘的时候,却见车里坐的是木言。

  “言姐姐,”她有些惊讶,随即又冷声问道,“我的孩子呢?”

  木言抱着吴文巽吓得瑟瑟发抖,也是在此时她才认出眼前之人是当年的公孙婉。

  “你不是死了吗?”木言问。

  贺无名道:“公孙婉死了,我是贺无名。”又道:“言姐姐,你之前对我很好,若此事与你无关,我自会放你和你的家人一条生路。”

  却不想身后有一人在此时大吼一声道:“休要伤我妻儿!”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贺无名登时发了狂,拿了剑便回手一挡,却见眼前之人是骑马赶来的吴靖。她先是一愣,又笑了,道:“哦,原来是你。”

  她发了狠,招招致命几下便把吴靖打落马背。贺无名走到他身前,趁着吴靖爬不起来的时候一脚狠狠地踏在他胸膛上,又道:“放火烧产房,逼我说出秘笈下落,夺取我的秘笈……哦,原来是你啊!”说着,她举起剑来,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入了他的咽喉。

  “相公!”木言惊恐地喊着。

  血溅在贺无名的脸上,她笑了笑,又回头看向木言,问:“如此看来,言姐姐,这事,你脱不了干系吧?”

  木言眼眶泛红,苦笑一声。吴文巽在她怀里哭个不停。她红着眼看向贺无名,道:“上苍总是在为难我,两年前他便为难我,两年后我终于自食苦果。公孙姑娘,哦不,贺姑娘,我的确对不住你,你的下落的确是我透露出去的。”

  “果然。”贺无名咬牙说着,眼里杀气腾腾。她一步一步向木言走去,把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可不知怎地,木言却好似根本不惧怕了一般。

  “自你来到我吴府,我便再没有过妹妹的消息,她以前是常常给我来信的。我心中生疑,给她去了几封信,她也不回,最后只好派了探子去打探她的情况。就在你临盆前两个月,我才知道,她为了保护你顺利逃离,竟被祝经那混账关去了祝府的地牢,每日里严刑拷打!可她半个字都没有说……”木言说着,抽泣不止。

  贺无名听了,也微微怔住:“然后呢?”

  “我再派去探子要了解情况,却不想这次探子被发现了。祝经从探子嘴里知道,我的别苑里住了一个女子,他猜测是你,便以此要挟我,要么告诉他你的下落,要么,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妹妹!”木言声泪俱下,“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

  贺无名默默无言,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把事情告诉了相公,”木言说着,看向了地上吴靖的尸体,苦笑一声,“他说,所有的脏活,他来做。他会努力保全我的妹妹,祝经让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他按照祝经的要求,逼你说出秘笈的下落,又杀你灭口……他做了这些,做了以往他不会做的事。他以为你死了,就把你处理了。可没想到,你还活着。”

  “然后呢?”贺无名颤声问着。

  “然后,”木言笑了,“妹妹来了,她终于逃了出来……她见你死了,悲痛不已。见相公拿到了那帛书,便嘱咐我们,一定要把帛书藏好,绝对不能交给祝经。呵,祝经至今都没拿到帛书,他对我们怀恨在心……”木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似乎顿悟了什么。

  “怪不得,怪不得!我说,为什么祝家突然派人来接我们去汉阳,还不许我们坐自家的马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木言突然大笑不止,笑得悲凉。她看向了吴靖的尸身,泪如雨下。

  贺无名心中纷杂不休,正痛苦纠结间,忽然感觉手上一片温热。定睛一看,只见木言竟自己撞向了贺无名架在她脖子上的剑,那血是木言脖颈上流淌下来的。

  木言殉情了。

  吴文巽哭闹不止。贺无名看着木言,无力地垂下了手,把剑扔在了地上。

  她明白了,她中计了。祝经没得到帛书,便放出假消息,故意引她来此,为的就是借她之手教训违约的吴家夫妇……她中计了,她又被祝经耍弄了。

  “言、言姐姐……”

  她听着吴文巽的哭声,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木云在那几个月一直被关在地牢,在她临盆之时逃出地牢来到了蜀地,那木云的孩子……?

  贺无名想着,把马队里的东西搜刮了一遍,成功找到了帛书。她拿着帛书,当即转身,奔赴汉阳。在她身后,只有这满地的横尸,和一个哭闹不休的稚子。

  三门之一的吴家惨遭灭门,传说只有吴文巽因为被乳母藏了起来而侥幸存活。江湖为之震动。自此,贺无名之名传遍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