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连璧听不出贺无名这句话的语气,似乎贺无名在克制着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贺无名,只见那面具下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说来也奇怪,贺无名似乎根本不在意三门围攻暗影的事,她好像只在乎祝秋。

  “没什么,只是抓来玩玩儿,打发时间。”贺连璧道。她以为自己选了个稳妥的说法,毕竟她如今才不敢让贺无名知道她和祝秋的事。

  “玩儿?”贺无名问。

  贺连璧听出了这话里的不悦,又连忙改口,道:“我潜入祝府的时候和她有了些过节,我想把她捉来报仇,好好惩治她,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啪!”

  她话还没说完,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贺连璧有些错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她抬起头望向她的母亲,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竟敢欺瞒于我。”贺无名咬牙道。

  “娘,”贺连璧忍着眼泪唤了一声,道,“我知道我贪玩惹了祸,可你为何、为何……”她说着,竟哽咽难言。

  贺无名看着贺连璧这副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忍了。她克制着自己,冷冷道:“把那姑娘放了。”

  “不!”贺连璧难得地拒绝了母亲,她眼泪登时掉了下来,“我就是要把她抓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了她!”

  “不行,你必须把她放了!”贺无名喝道。

  “为什么!”贺连璧十分不服气,她抽泣着道,“你只会打我,你从来不管我,怎么我如今不过是想要抓一个姑娘,你却突然在意起来?你一个理由都不给,就让我放了她,凭什么?”

  “凭什么,”贺无名冷笑着,“我是你的母亲,让你放人,需要理由吗?”

  “可你不配做我的母亲!”贺连璧气急了,竟喊出了这句话。此言一出,她也愣住了。

  贺无名也是一怔,随即咬牙问:“你说什么?”

  贺连璧见贺无名如此,一下子又没了方才的气势,低下头来,支支吾吾地道:“娘,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急了,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么想的……娘,我刚才、刚才……”

  “何必认错呢,”贺无名冷笑,很显然她也气急了,“你说得对,你根本不是我的女儿,你也不配做我的女儿。”

  此言一出,贺连璧一时呆住。她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她才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问贺无名:“娘,你在说笑。”

  可贺无名那认真的神情否认了贺连璧的猜想。她没有情绪激烈地回应,冷静地仿佛她并不是个疯癫之人,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贺连璧,告诉她:“你是我从街上抢来的孩子。我在回山的时候一时失控,等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刚长牙的孩子。路人告诉我,那是我从一家青楼里抱出来的孩子。我本来想把你杀了了事,可奈何你一直死死抓着我的衣领不松手,杀了你会脏了我的衣服,我这才莫名其妙地养了你。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养你这样一个生性愚笨、软弱无能的废物?”

  贺连璧眼里带着泪,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她摇了摇头,望着贺无名,眼神里尽是绝望的了然,她恍然大悟地念着:“原来如此,原来我真的不是你亲生的女儿……生性愚笨、软弱无能,呵,我在你眼里,竟是如此。”

  她知道贺无名嫌弃她,从前跟着贺无名学武的时候,她便知道了。每次贺无名打她、骂她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可这念头通常只会出现一瞬,在贺无名停止对她的打骂之后,她便不会这么想了。可今天,贺无名竟亲口说出了这一切,说出了这个事实。

  “你说我欺瞒你,可你才是欺瞒我的那个,”贺连璧望着贺无名,不自觉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轻轻摇头,苦笑着道,“怪不得你那样对我,怪不得你打我骂我都那样狠毒!原来我真的不是你亲生的,原来你真的不在意我……”

  “放了那姑娘。”贺无名毫不在意贺连璧此时的心情,只要她放了祝秋,“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就只是青楼里被扼死的拖油瓶,何谈暗影少主?如今我只是叫你放人,并不要你太多回报。”

  “绝不,”贺连璧挤出来一个笑容,眼泪也掉下来了,“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不是你给的!你只是把我养大而已,你给我的从来都只有这一身的伤,再无其他!”贺连璧控诉着,浑身发抖。仿佛贺无名从前的巴掌拳头又打在了她身上一样。

  “我从前只恨我有你这样的母亲,这样狠辣暴戾疯癫无常的母亲,”贺连璧故意笑着说道,可她双眼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我如今终于解脱了,哪怕我的生母是青楼女子,也好过是你!”

  “你不想做暗影少主了吗?”贺无名威胁着。

  “做不做少主,不是你决定的。我的少主之位,是我从暗影派门人里一路流血打出来的,是我亲手把别人打倒赢来的,不是你给的!我想要的东西,你从来没给过我,从来都没有!”贺连璧说着,一手狠狠地抓上了门框,似乎要把那里捏断一样。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你以为,你的雁门堂只听你这个堂主的话吗!”贺无名在她身后喊着。

  听到这话的贺连璧身形一顿,她停了下来,微微侧首道:“你可以试试。”又道:“对了,不敢欺瞒教主,我要抓那祝家姑娘实在是因为有不得不抓的原因。”她换了称呼,她不愿再唤她一声“娘”。

  贺连璧说着,转身看向贺无名,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们两情相悦,我想见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她这几个月对我的好,比你这十七年对我的好加起来还要多上百倍不止!”

  “你说什么?”贺无名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怒。

  “我说,我喜欢她,我想见她。”贺连璧道。

  可她话音刚落,便被贺无名一脚踢出了门外。她倒在门外长梯上,山间的冷风呼啸而过,刮疼了她的脸。贺无名似在泄愤一样,再次失去了理智,对她大打出手,几乎招招致命。贺连璧开始还能挡两下,可后来却毫无还手之力了。最后,她从长梯上滚落,落在了夜枫的脚边。

  “少主!”夜枫看着遍体鳞伤的贺连璧,不由得惊呼一声。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少主被打成这样,简直前所未有。她顾不及许多,连忙背上昏迷了的贺连璧,带她去疗伤了。

  贺无名望着长梯下贺连璧离开的身影,忽然感觉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无力地瘫坐在了长梯上。她发了会儿呆,似乎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喃喃道:“你才是废物。”

  贺连璧昏迷了好几天,夜枫便一直守着她。她昏迷时,嘴里总是念着“祝姐姐”,也尽数被夜枫听去。夜枫虽不大知道二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了个大概了。

  灰鸠也来看过她。他站在贺连璧的床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要找的人不会对自己的女儿下这样狠的手。”

  终于,在长达数日的昏迷之后,贺连璧睁开了眼睛。

  “少主!”夜枫忙唤了一声。

  可贺连璧却丝毫不理会夜枫,她强撑着就要起身,穿上衣服收拾了一下就要离开。

  “少主,你的伤还没好,你要去哪?”夜枫忙问。

  “去找人,”贺连璧虚弱地说着,又抬眼看向夜枫,问,“祝姑娘还在路上吧。”

  “在,”夜枫忙道,“萧家兄妹昨日又来信了,说是再过五六日就可以到暗影宫了,可以赶在寿宴之前。”

  “好,在路上就好,”贺连璧点了点头,又对夜枫道,“她到了之后,我若没回来,你便把她带到我房间,侍候她用膳沐浴,不许亏待她,不许任何人见她,听明白了吗?”

  夜枫点了点头,道:“明白。”又问:“少主,你要去找什么人?”

  “找对的人,”贺连璧说着,又是一声苦笑,向夜枫道,“你最好听我的话,不然,我怕是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事了。”

  夜枫一愣,点了点头。贺连璧又补了一句道:“我会努力在五日之内回来的。”她说罢,便不管不顾地离开了,留下了不明所以的夜枫。

  贺连璧要去找她的亲生母亲。

  贺无名说,她是在回山路上抢来贺连璧的。贺连璧记住这句话了,她便循着出山的路去寻,一路南下,一座城一座城地去探寻青楼。她片刻也不敢停歇,好在她运气好,在出发后第三天,她便找到了那家将要破落的青楼。

  毕竟一个女魔头突然发疯抢了青楼里出生的孩子,这件事还是有资格成为谈资的。稍加打听,贺连璧便找到了那家青楼。

  她在青楼前久久立足不前,呆呆地望着牌匾,一身绛衣颇为醒目,引得行人指点不休。可她毫不在意,直到老鸨出来赶她,笑着问:“丫头,你也想进来做我们这行吗?”

  “不,我来找人,”贺连璧道,“十七年前,这青楼里出生了一个女孩儿,差不多半年后有个女疯子上门闹事,把那孩子抢走了……你可知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老鸨听了这话,神情一变。贺连璧见状,忙仔细打量了那老鸨一遍,只见那老鸨眉眼间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年轻时应当也是艳绝一方、引人追捧的红人。

  “是你吗?”贺连璧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老鸨点了点头,两人相拥而泣。她把贺连璧引到了一个房间,给贺连璧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和贺连璧说着思念的话。她把贺连璧身上哪些地方有痣都说的清清楚楚,贺连璧撩起衣服,果然是对的。老鸨红着眼看着贺连璧,末了,又补了一句:“我这些年一直在想着你。”

  贺连璧吃着那些饭菜,默默流泪。可她心里是开心的,她找到自己真正的母亲了。

  “娘,”她道了一句,“有你真好。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生养之恩的。”

  可事情总不会是这样顺利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用完了膳,老鸨给她准备了沐浴和新衣,便要退出去,让她好好休息。

  贺连璧看着老鸨离开,她便要解开衣服去沐浴。可刚把衣服脱掉,她却忽然觉得手脚无力。混江湖的经验告诉她,她中了药了。刚要起身去做些什么缓解这昏沉和燥热,她却又听见了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很明显是一个男子的脚步声。

  她明白了什么,心一下子凉透了,不由得苦笑不止。她在那男子即将进门的时候打碎了一个花瓶,熟练地用花瓶割伤了自己,努力保持着清醒。在男子进门的那一瞬间,她将碎瓷扔了过去,稳准狠地扎进了男子的脑门。

  男子几乎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倒在地上,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老鸨听见响动,连忙过来看,只见贺连璧半边胳膊流着血,手里还捏着碎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红着眼问她:“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老鸨不自觉地后退,“刚才你也证实了,我很了解你,我是你亲生母亲。”

  “那你为什么害我!”贺连璧怒吼着。

  “女承母业,天经地义,”老鸨挤出一个笑容,随即又冷下脸来,抽泣道,“更何况若不是因为生了你,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因为生了你,熟客都不再找我,楼里冷清下来,妈妈便打骂我。还好那个疯子把你抢走了,不然把你养大,又得花费我的心思。生了你以后,我就再没过过好日子。如今你也看到了,楼里不景气,姑娘都没有我们当年的风采,还好你来了,算我没白生养你。可你如今又杀了客人,这青楼我可怎么经营下去啊!”老鸨说着,又哭又笑,也不知她是喜是悲,是哀是怒。

  贺连璧听了,苦笑不止。她仰天长叹,笑容里尽是苦涩:“果然啊……”果然被贺无名说中了,她在生母眼里就是个拖油瓶。

  她本来以为,生母是迫不得已和她分开的,刚见面时她还在这么想。生母给她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嘘寒问暖,还把她身上的印记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贺无名做不到的。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自己渴求的那份来自母亲的温暖了,却没想到,世事无情。

  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珍视她……除了祝秋。

  贺连璧想着,努力穿好衣服,又捏着碎瓷一步一步向那老鸨走来,眼里尽是冷漠与决绝。老鸨有些慌,忙且退且问:“你做什么!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说过要报我的生养之恩的!”说话间,她的背已抵上了冰冷的墙壁。

  贺连璧猛然伸出手,一块碎瓷抵在了那老鸨的脖颈之间。她看着那和自己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面容,眼里尽是绝望与冷漠,她疲惫地说道:“我不杀你,便是报你的生养之恩了。”说着,她松了手,碎瓷掉落在地,叮当作响。她解下腰间的钱袋,狠狠地摔在地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