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连璧在那一夜里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

  她好似一点都不了解祝秋的样子,不了解她过往的经历。贺连璧以为,这几个月来,自己陪着祝秋从汉阳到苏州、从祝府到木府,两人还曾那样亲密无间,她应该对祝秋的过去有一个细致的了解了。却没想到,祝纬的突然回来,又让贺连璧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祝秋。

  贺连璧本想直接了当地去问一问祝秋,因为自己或许可以为她解忧。但贺连璧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一想法,她知道祝秋必然不会告诉她一切。思来想去,还是暗中打听、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比较好。

  于是,某日清晨,两人坐在一起吃着木府新送来的糕点。不,准确的说,只有祝秋在吃。

  贺连璧坐在祝秋身侧,托着腮看着她饮茶,看着她轻咬糕点,自己却是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心里不住地盘算着要怎样开口。祝秋被她看的不自在,索性把面前的糕点向贺连璧的方向推了一推,道:“你在我这不用拘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贺连璧摇了摇头:“我现在吃不下。”

  祝秋有些奇怪地笑了:“那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贺连璧想了想,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叔父对你好吗?”

  果然,听了这话,祝秋的神情又有些不自在了。她在那一刹那间脸上的笑容僵住,却又立马恢复如常,淡淡道了一句:“毕竟祝家只有我二人,我们也算相依为命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贺连璧忙笑着掩饰道:“我关心你嘛!”说着,又凑到祝秋身边,冲她撒娇,道:“难道关心你也不行了吗?”

  祝秋一笑,拿起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送。贺连璧眼疾嘴快,在祝秋即将要把糕点放入口中的时候,她却一口把糕点咬掉了半边。

  祝秋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却看见贺连璧正吃得津津有味,还故意舔了下嘴边。祝秋不禁一笑,把剩下那半块糕点放了下来,笑问贺连璧:“方才不是说不吃吗?怎么如今竟来夺食?”

  “我突然又想……”这糕点很甜,也很黏,贺连璧努力地把口中糕点咽了下去,刚开了口,却不想祝秋又捏着那剩下半块糕点塞进了她口中。贺连璧被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唯有可怜兮兮地一边努力咽下,一边望着祝秋。

  “那就多吃点吧。”祝秋说着,低下头来,故作淡然地拿了茶饮了一口。但贺连璧歪了歪脑袋,从她的眼神中瞧了出来,这祝家姑娘眼含笑意,正偷着乐呢!

  贺连璧突然起了玩心,好容易咽下口中吃食,又扯了扯祝秋的袖子,笑道:“我觉得方才那样不错,不如你再喂我一次?”

  “你不怕被噎到啊?”

  祝秋温柔地笑着,手轻轻抚了抚贺连璧的面颊。贺连璧顺势握住了祝秋的手,轻轻蹭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祝秋笑。

  祝秋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贺连璧的面颊,任由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她的眼里也是一派的含情,温柔似水。

  “小姐,主君有请。”绿蕊在门外说着。她方才其实是想进屋子里的,可刚迈入一步便看见两人亲密无间地打情骂俏,她一下子脸红心跳,又十分稳重地退了出来,立在门边向屋里说着。

  屋里的祝秋听见了绿蕊的话语,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抽出了手,低下头悠悠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贺连璧,微笑道:“我只能先走了。”

  “我晚上等你回来。”贺连璧也有些失落。大好时光,又被叔父搅了局。

  “不用等我了,”祝秋说着,又不自觉地勾起了贺连璧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了绕,“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喝了药,便早些休息,乖。”说罢,她一松手,发丝落下,她整个人也远去了。

  贺连璧望着那一桌子的茶点,不由得头疼。祝秋实在是太忙了,本来白日里能陪她的时间就少之又少,如今夜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想着,贺连璧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便也要出去逛逛,透个气,给自己找点乐子。

  她信步到了园中,走到湖边,无聊地向湖里扔着石头。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湖中的小舟漂远了一些,贺连璧看了更是心烦意乱。她刚站起身来想要走,却不想身后传来了陈九的声音:“阿贺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贺连璧回头看去,只见陈九正背着包袱,似乎是要出远门一样。她笑了笑,问了好,又道:“只是无聊,随手玩玩而已。陈九爷这是要去做什么?”

  陈九叹了口气,道:“去赎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和秦公子。”

  贺连璧这才想起来,她似乎听吴文巽提过一嘴,说木清不堪忍受秦氏整日的哀求,又不想毁了木晖的婚事,最后决定向扬州堂送金求和。

  想着,她不由得有些紧张。若是陈八和秦源回来了,那她坑骗两人还把他们交给金苍的事,不就兜不住了?到时候,她的身份败露,便没有好果子吃了。

  “陈九爷是今日就要走吗?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贺连璧又问。

  “今日走,回来的日子却不一定,”陈九无奈地说道,“也不知金苍会不会轻易放人。若一切顺利,大概有个十日就能回来了,还能赶上我家公子的婚宴。”

  贺连璧也在心中暗暗盘算着:她已喝了一个多月的药,等两人回来,她的毒大概也该解了。若身份暴露,她也可奋力搏上一搏。

  只是……若她身份暴露,她就不得不离开祝秋了。

  “阿贺姑娘,你在想什么?”陈九问。

  贺连璧又开始做戏了,她做出十分感动的模样看着陈九,道:“陈九爷实在是辛苦了,我相信陈八爷和秦公子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陈九微微一笑,自嘲笑道:“借姑娘吉言了。不过,估计我那哥哥这次不会轻易逃脱了。他上次遇见的暗影少主毕竟只是个小丫头,这次他遇见的可是金苍……怕是,不太容易。”说着,陈九又有些落寞。他向贺连璧点头致意,便去了。

  陈九走后,贺连璧便在湖边坐着,呆呆地望着湖面,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她不知道的是,祝秋此刻就在那湖中的小舟上。

  祝秋坐在船上,微微掀起帘子向窗外望去,正好看见贺连璧坐在湖边发呆。她一时也有些出神,却不想被祝纬一句话唤回了神智。

  “你在看那姑娘?”祝纬问着,给绿蕊招了招手,示意她添茶。

  祝秋放下了帘子,乖巧地微笑道:“秋儿在看风景。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可看的?”

  “你这话便错了,你这个小丫头便很是好看。”祝纬说着,笑眯眯地看着祝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祝秋感受着祝纬的目光,心中恶心至极,却还是不得不应付着,低头颔首,笑道:“叔父谬赞了。”

  “这几日人多眼杂,一直没和你好好说话。我且问你,吴家那小子还缠着你吗?”祝纬又问,还补了一句,“我看,你这几日,和他走得又近了些。”

  祝秋微笑着答道:“表哥只是关心秋儿罢了。”

  “嗯?叔父不关心你吗?”祝纬说着,竟握上了祝秋的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祝纬对她动手动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祝秋在那一瞬间又要笑不出来了,她低下了头,稍稍缓和了一下,又故作天真乖巧地抬头望向祝纬,柔声道:“叔父对秋儿最好了。”

  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

  她的叔父是她十四岁回到祝家后最大的阴影。她十四岁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个叔父,两人可以说是互不相识。

  当年的祝纬也就二十二岁,初长成少女的祝秋已是亭亭玉立。在祝秋刚刚回到祝家的时候,祝纬第一眼看到少女时的祝秋,便动了些别的心思。

  他开始对祝秋异常关照,每日的嘘寒问暖自不用提,偶尔还会忍不住去摸摸她的脸、拍拍她的肩。起初,祝秋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她一开始还很开心,从木府回到祝家,竟遇到了一个如此关怀自己的长辈,可到后来,她渐渐注意到事情不对了。

  某日傍晚,她如往常一样去向祝纬请安。她一向在礼数上做的很到位的,更何况祝纬是她在祝家唯一的长辈了。可她偏偏没想到,祝纬在那天刚喝了点酒。

  “秋儿给叔父请安。”她在祝纬面前一向是个乖巧的晚辈形象,却没想到祝纬偏偏就对她这个样子着迷不已。

  借着酒劲儿,祝纬一把把祝秋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抱着,还醉醺醺地轻唤“秋儿”。祝秋一惊,她心里明白,这样的接触远远超过了长辈对晚辈。那一瞬间,她既恐慌又恶心,却又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反抗,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而面前这个人则是江湖上的武学大家。

  一旁的绿蕊见状,连忙上前去帮祝秋,可奈何祝纬力气太大,又是主君,绿蕊的绵薄之力当真也无能为力。

  所幸那天,祝纬已在烂醉如泥的边缘,他抱了祝秋一会儿,便腹中难受,跑去后面吐了。祝秋趁机逃掉,回到房中,紧锁房门,浑身战栗痛哭不止,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祝纬烂醉如泥,完全忘记自己做过了什么事。

  也是那天,祝秋才明白叔父对自己那变态的占有欲。他不让她嫁人,吴文巽明里暗里提过多少次,祝纬都只装作不知;他不让她见客,若非要见客必须要蒙着面纱,她的面容不能轻易被人瞧了去……祝秋的生活自十四岁起变得更糟了,她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忧着自己那人面兽心的叔父。

  她也曾寻求过帮助,她曾委婉地试探过木清,可木清的反应却和她意料之中一模一样――木清仍是把三门看得极重,而祝纬是祝家名正言顺的主君,祝秋只是一个姑娘罢了。木清不可能和祝纬撕破脸,不可能为了一个祝家的姑娘和祝家主君撕破脸,更不可能为了祝家的一个小姑娘置三门清誉于不顾!

  木清虽然宠她,教她学医,可在三门和她之间,木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三门。她被金苍劫持时,木清也是这么想的。

  祝秋想,如果她真的向木清提了这件事,木清大概率会尽快给她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把事情压下来。可决定她婚嫁之事之人是祝纬,不是木清。

  祝秋无法,只得先把自己伪装起来,再伺机而动。

  她相信,那些不利于她的事,终究会为她所用。就如她对绿蕊所说,她还没有蠢到把自己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