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梦里,一个一身暗红、戴着鬼面具的女子站在山巅厉声喝着。她身材修长纤细,长发披在身后,不着钗环;衣袂随风飘着,更显得她如同鬼魅。

  “娘……”十二岁的贺连璧跪在地上,委屈地唤了一声。

  “啪!”又是一鞭子。

  贺无名骂道:“一个心法,学了一个月了,竟还不会用!我的女儿才不会这般愚笨!”说罢,她把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转头就走了。

  贺连璧跪在地上,紧抿嘴唇,想哭又不敢哭,想起又不敢起……更何况刚才那一鞭子实在太重,她也着实起不来。

  “是我愚笨,娘生气了也是理所当然。我是要做少主的人,娘对我严格些,也无可厚非。”贺连璧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完全忽略了她的母亲本就是一个癫狂偏激之人。忽然间,山上狂风大作,贺连璧不禁瑟瑟发抖。

  她想,母亲应该会来接她的吧?

  可贺无名却迟迟没有出现,待到山上下起了雨,贺无名依旧不见踪影。贺连璧便在滂沱大雨中跪着,终于生了气,赌气骂道:“不来接我,我便不回去了!我死在雨里,我也不回去!”

  老天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暴风雨当真更猛烈了。一时间,电闪雷鸣,天就像漏了个窟窿,雨水根本止不住。

  贺连璧终于撑不住了,只得努力用心法护体。可彼时她的功夫还是不到位,用心法没撑多久,她还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

  昏过去前,她似乎看见了一抹暗红。

  再睁开眼时,贺连璧躺在祝府的床上。如今已是三更天了,夜深人静的。她不禁又回想起方才的梦,那是她小时候最可怕的经历。

  贺无名把她丢在山上,她头一次赌气不下山,在雨中跪了一夜,最后还昏睡过去。她昏过去之前,分明看到了母亲惯穿的暗红,她以为是母亲来接她了,可醒来以后,她却还是在山上躺着,四周空无一人。

  唯一尚可聊以慰藉的,便是她在孤零零回房之后,发现房里放了一盒自己最爱的蜜饯儿。

  她不确定母亲是否在意她,但她可以确定母亲心里有她。只是她的母亲实在不是常人,冷漠无情又暴躁易怒……但贺连璧还存着一丝希望,她想,若她能让母亲满意,母亲应该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对她了。

  于是她拼了命地去练功,每次比武时也都不择手段只为求胜。她只想让她母亲开心,让母亲好好看看自己这个女儿。

  想着,贺连璧又向被子里缩了一缩。她莫名地睡不安稳,忽然很想再夜闯一次祝秋的闺房。仿佛祝秋在她身边,她就会安心一些。

  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第二日醒来,贺连璧面上都带着十分明显的困倦。当她打着哈欠出现在祝秋面前时,祝秋依旧是对她微笑着的,然后问了一句:“少主脸色不好,该不会又夜探闺房了吧?”

  贺连璧忙摆了摆手,道:“我可不敢,我惜命的很,”说着,她顿了一下,嘟囔着,“更何况我也不想再喝那么苦的药了。”

  “过来坐吧,我给你看看脉象。”祝秋喝了口茶,抬头对她道。

  “我真的没用内力,你信我一次,不用给我诊了。”贺连璧一边说着,一边毫无抵抗地坐了下来,乖乖地把手递了过去,等待着祝秋的裁决。

  祝秋轻轻搭上她的脉,仔细地感受着她的脉搏。贺连璧只是悄悄瞧着祝秋看,一句话也不说。可就在祝秋抬头的那一刹那,不经意间四目相对,贺连璧一下子就不自在了。

  “奇怪。”祝秋轻笑着道。

  “奇怪什么?”贺连璧避开了祝秋的视线,问。

  祝秋一笑:“我每次给你诊脉时,你的脉搏都会骤然变快,没有一次是正常的。”

  “我那是被你吓的!”贺连璧故作淡然地抽回了手,在案桌上撑起下巴,一副慵懒困倦的模样。

  祝秋只是看着贺连璧笑而不语。

  “小姐,”绿蕊的声音忽然响起,“主君的书信到了。”

  祝纬来信了?

  贺连璧循声望去,只见绿蕊立于门外,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只是不知为何,绿蕊的神情并没有那么自然,额间竟然浸出了细汗。

  “也不知祝纬会在信里说些什么?”贺连璧心想着,回头望向了祝秋。却不想祝秋的反应极为冷淡,面无表情,连个温柔的笑都未曾出现。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写给她的,而不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十余载的叔父。

  “放下吧。”祝秋道。

  绿蕊便走进门把信放在了祝秋的面前,又转身走了。而祝秋却一点拆信封的意思都没有。

  “你不看吗?”贺连璧问。

  祝秋又饮了一口茶,故意微笑着道:“暗影派少主在这里,我三门中人怎好看信件呢?”

  哦,原来是防着她。

  贺连璧一时有些生气,可有无话可说,毕竟祝秋的顾虑并无道理,她的确是动了刺探消息的贼心。不过,既然如今自己还要仰仗着祝秋的解药,那还是乖巧一些为好。

  “我出去转转,”贺连璧站起身来,说道,“你看完信了记得叫我回来!”可话刚说出口,她就又后悔了。

  她贺连璧算什么?人家凭什么要看完信了再特意把她叫回来?她这样说,好像是离不开人家一样,连个看信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可祝秋并没有在意,她只是轻笑着道:“少主放心,你只需在外等一刻钟便可进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于是,上一刻还在暗暗责怪自己太过热情的贺连璧,在此刻便把上一秒的心声全部忘了。听见祝秋只让她等片刻,她便高兴的很,什么都顾不上了,欢欢喜喜地就去门外园子里候着了。

  祝秋看着贺连璧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不知为何,此刻在她眼中,世界万物都失了颜色,唯有贺连璧的背影是明艳的。

  “小孩子就是很容易开心。”祝秋心想着,又看向了案桌上的信。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手拿过,揭开看了。

  贺连璧依旧在桥边坐着,无聊地看着池里游鱼打发时间。她近来心里总是乱乱的,莫名其妙的乱,池中的一尾尾更是催化了这样的心绪。似乎只有在祝秋身边时,她能安心一点。

  可每当她越靠近祝秋,梦里,贺无名的身影出现的次数便会更多一些。每次都是从前那个令人难忘的雨夜,周围尽是电闪雷鸣。

  “她若不姓祝该多好,”贺连璧痴痴地想,“她若不姓祝,我和她亲近,也不用在意娘是否开心。”

  她正望着鱼发呆,忽然听见一旁有脚步声。她本能地警觉起来,回头望去,只见是吴文巽。

  她对吴文巽带着一种天生的敌意。或许是因为上一辈的血海深仇吧。她总感觉,纵使吴文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他对她也有着同样的敌意。只是吴文巽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罢了。

  “是吴公子啊。”贺连璧站起身来,对着吴文巽颔首致意。

  吴文巽看起来就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少年郎,干练俊朗。但或许是名门出身的缘故,他行动上却不似寻常江湖客那般不羁,还端着架子、顾着礼数。

  “阿贺姑娘,”吴文巽正朝她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问,“姑娘何不去屋里坐着?阿秋说姑娘体弱,要时刻注意着。”

  “祝姑娘常同公子提起我吗?”贺连璧没有回答吴文巽的问题,不知怎么就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还带着几分欣喜。

  吴文巽倒没注意到贺连璧语气中有什么不对,只是微笑着答道:“是,她说有姑娘陪伴,她的日子也不是那么无趣难熬了。”

  “难熬?”贺连璧有些惊讶,又忙收敛住,接着做戏,笑道,“祝家也是名门望族,祝姑娘吃穿不愁的,如何会难熬?定是公子说笑。”

  却不想吴文巽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些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道:“纵然有个祝家姑娘的身份,也抵不了她年幼时便父母双亡的辛苦。”

  贺连璧有些失望,她本以为她可以从吴文巽这里多了解到一些祝秋的事情。她从前对祝秋实在是所知甚少,她只知道她如今是人人颂扬的“圣女”,医术高明……至于她的过去,除了江湖上人人传说的那些,其余的几乎是一无所知。

  “的确,父母双亡之苦,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她是祝家大小姐便减轻几分。”贺连璧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下子不安起来。

  莫非祝秋父母双亡和暗影派有关?可她从来没听贺无名说起过!也未曾听祝秋说起过……

  “阿贺姑娘,你怎么脸色似乎不太好?”吴文巽问。

  “没什么,”贺连璧笑了笑,“果然不能常在外吹风。”

  吴文巽又把贺连璧打量了一番,微笑着道:“姑娘放心,阿秋的医术是我外祖手把手教的。论医术,若我外祖是当世第一,那阿秋便是当世第二。有阿秋在,姑娘的病痛一定不成问题。”

  贺连璧点了点头,道:“我相信她会尽力的。”

  吴文巽看着贺连璧,心中忽然又有了不好的预感,便故作轻松地问:“那,阿贺姑娘,阿秋可曾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贺连璧十分果断地摇了摇头:“从未。”她说话时,还故意加重了语气,然后便暗搓搓地观察着吴文巽的反应,心中还有些小得意。

  吴文巽微笑的表情登时僵在脸上。他看似满不在乎地干笑了几声,便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贺连璧很满意吴文巽的反应。

  不知不觉,时间已到了。一个绿色的身影出现在园中,正是绿蕊:“阿贺姑娘,小姐请姑娘去书房一坐。”

  “好,我这就去!”贺连璧一下子便来了精神,也顾不上吴文巽,转头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吴文巽看贺连璧向祝秋书房的方向奔去,也想跟着一起过去,却不想刚迈出一步,便被绿蕊拦下了。

  “表少爷,”绿蕊道,“小姐只请了阿贺姑娘。”

  吴文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问:“我也不行吗?”

  绿蕊摇了摇头,十分严肃:“表少爷,小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吴文巽微微怔了一下,又无奈地摇头,叹道:“也是。那我就去练剑了,阿秋若要找我,还请你知会一声。”

  “这是自然。”绿蕊颔首道。

  贺连璧风风火火闯进了祝秋的书房,迫不及待地在祝秋的案桌前坐了下来,故意调笑道:“祝姑娘,这一会儿没见我,有没有想我?”

  祝秋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的平淡。她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又把方才收到的信向贺连璧的方向推了一推。

  “我觉得,你有必要看一看。”祝秋道。

  贺连璧不明所以,接过信来看了。这一看,她不禁大惊失色:“我娘发现我不见了!”

  贺连璧脑子里一下子就乱了:这次回去肯定要被罚了。

  “不止呢,”祝秋十分从容地站起身来,到那香炉便添了些香,道,“她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你陷在了我三门之中。”

  “夜枫,”贺连璧气得咬牙切齿,“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和我娘说的!她的嘴一向都不严!”

  “夜枫?”祝秋挑了下眉,似乎对这个人颇为好奇。

  “夜枫是我雁门堂的得力干将,”贺连璧说着颇有些自豪,可她不禁又有些生气,“可惜她更听我娘的话!”

  祝秋添好了香,又要用清水洗手。她背对着贺连璧,道:“她也没有完全出卖你,你母亲似乎只知道你来了我三门,并不知你在我祝家。但你母亲放出话来,若我三门敢伤你一根汗毛,她便会亲自出马,屠灭我三门。”她说着,回头望向贺连璧,似笑非笑地道:“你有一个好母亲呢。”

  还不知自己女儿的真实情况便贸然放出狠话,若真能震慑三门便罢,若是激怒三门,那贺连璧的下场可想而知。

  祝秋也是没想到,贺无名会如此不计后果。所幸她心中有数,江湖上无人得知贺连璧的下落。

  唉……

  而贺连璧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只是一愣:她娘……要为了她……屠灭三门?

  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