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连璧是在一间厢房里醒来的。

  她一睁眼,迷迷糊糊的,便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这人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一卷医书。逆着光,她的背影依旧是那样的虚幻,那样的不真实。

  “祝姑娘……”贺连璧开了口,轻声唤道。

  “你醒了?”祝秋说着,放下了医书,回头看向贺连璧,又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手腕,为她诊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贺连璧问。

  祝秋收回了手,答道:“已过了一夜了。你这病实在古怪,来得突然,毫无征兆。”

  贺连璧一时窃喜,在为自己的伪装技术暗地里洋洋得意的同时,她又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一时竟有些愧疚:“祝姑娘,你昨夜不会一直在这里守着我吧?”

  祝秋的衣服首饰还是昨夜里的那一套,她面容上难以掩盖的疲惫更是证实了这一点。也是,她昨日看了一日的诊,夜里又没有休息,在病榻边看了一夜的医书,怎么能休息好呢?

  “你昏倒得实在突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若在我祝府出了事,便是我们的过了。”祝秋说着,站起身来,似是想活动活动,让自己清醒一些。

  绿蕊捧着一碗药走了进来,正和祝秋迎面撞上。绿蕊在外边听见了两人说话,知道贺连璧醒了,便十分关切地对祝秋道:“小姐,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看着。”

  “没事,”祝秋微笑着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道,“本就是我之过,我不该提那诊金的事。”

  “这不是小姐的过错,”绿蕊忙安慰着,“若是开了先例,坏了规矩,那才不妥。”

  贺连璧虽故意做出一副病秧子的模样,但内力仍在,早就把两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不禁轻笑:祝家小姐竟以为自己是被诊金吓晕的。

  “祝姑娘,”贺连璧躺在榻上,虚弱地开了口,“诊金的事……”

  “诊金的事,是我的玩笑话,还望你不要在意。”祝秋回过头来解释着,依旧是那样的端庄温柔。

  “不,这个诊金我一定要给,”贺连璧态度十分坚决,可她立马又软了下来,支支吾吾地道,“可我实在拮据,诊金估计是付不起的。不知可否用别的代替?”

  “自然可以,”绿蕊忙道,“从前也有诊金不够的,差了五两银子,那人家最后为我祝府扫了两个月的庭院,在此期间,我祝府给他们包吃包住,没有丝毫亏待。说是扫地抵债,其实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贺连璧一听,眼前一亮。

  扫地?这简直是为她专门设计的抵债的方法!她若可以借此探查清楚祝府布局,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贺连璧低下了头,道:“莫说扫地,只要祝姑娘能为我医治,我就算当牛做马也使得。”复又抬头,十分诚恳地说:“祝姑娘是我的恩人,又这样的菩萨心肠。祝姑娘不计回报,是祝姑娘的善;我若不知恩图报,便是我的恶了。能为姑娘扫地,我自己心里也好受些。”

  贺连璧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能胡扯。她觉得自己来一趟祝府,似乎挖掘了不少潜力出来。

  “你如今可还有地方去吗?可有家人陪你来?”祝秋问。

  贺连璧摇了摇头,又眼眶一红,开始满嘴谎话:“家里人嫌我的病不好治,把我赶出来了。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地方可去了。本想等死,可听说汉阳祝府小姐慈悲心讲,这才来试一试运气。”

  “原来如此,实在可怜,”祝秋垂眸沉思一瞬,复又抬头,道,“这病古怪,怕是我外祖也未曾见过,若能治好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劳。你如今可在我祝府住着,也方便我为你治病。你身体虚弱,扫地这种活计也不适合你,只要你闲时能帮我喂喂我园子里的鱼,我便心满意足了。”

  说着,祝秋接过了绿蕊手中的药,又回到了床边。她坐了下来,端起药碗,对贺连璧道:“我也不知这药有没有用,权且试试吧。”

  贺连璧瞧了一眼那药碗,看着那黑褐色的药汁,直感觉到那发苦的气息往自己鼻子中钻,她不由得直皱眉头。她若有病,这药喝便喝了,可她是装病,谁知道这么个东西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祝姑娘,”贺连璧双眼通红,又开始演了,她一向擅长做戏的,“你待我这样好,比我家人还要好。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祝秋一笑:“你把药喝了便是报答我了。”说着,竟要喂她。

  贺连璧忙道:“不,祝姑娘,我自己来就好了。你这样的身份不应当做这样的事,你劳累一天了,该回去休息了。不然若累坏了身子,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她说这些话已是炉火纯青。

  祝秋听了,眼含笑意,道:“好,那我便回去歇着。”说着,她放下了药碗,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

  贺连璧见状,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听见祝秋吩咐道:“绿蕊,你看着阿贺姑娘喝药吧。她的病古怪,这药可一定要尽数喝下、按时喝下,马虎不得。”祝秋说罢,便似一阵风一样,飘然而去了。

  贺连璧愣了愣,抬头望去,却正对上绿蕊的目光。绿蕊正盯着自己,一副认真又严格的模样。贺连璧看了一眼那汤药,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躲不过去了。

  “我……”她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嗯?”

  “我喝。”贺连璧连忙说着,皱着眉头端起了碗,看着碗中泛起涟漪的液体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仰脖子灌进去了。

  那是她这辈子尝过的最苦的滋味。

  事实证明,那药的确是不能乱吃的。贺连璧不过只喝了一碗,便一连几天都没精神,常常昏睡着。

  所幸她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就算昏睡着也是守口如瓶,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她一个暗影派的少主入了这三门之首的祝家,岂不是羊入虎口?

  待到药效过去,她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之时,她不由得开始后悔:为什么选了个这么个法子混进祝府?直接闯进来抢了东西就走岂不是更爽快?

  虽然她也明白这注定是行不通的,谁知道祝府会把东西藏在哪?若是强闯进来找不到东西空手而归,那才是丢人。丢人也就罢了,若是丢了人还不能为母亲寻到她最想要的东西,那定会让母亲失望的。

  贺连璧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时失神。她想她的娘了,那个高高在上却又冰冷无情的暗影派教主贺无名。

  贺无名总是带着一个可怖的鬼面具,虽然这在门派里有诸多人效仿,但贺连璧还是一点都不喜欢那面具,因为看起来一点都不亲近……还不如祝秋的画像看起来亲近。

  想到祝秋,贺连璧登时打起了精神,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她换了一身绛色衣服,那是祝秋特意让绿蕊为她准备的新衣,然后便出门去了。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祝秋的书房,远远地看见几个小丫鬟在门口肃立着,和那个鸟笼子,她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了。鸟笼子依旧是开着的,但鸟却不知在何时回来了。贺连璧心中奇怪:怎么竟有人这样养鸟?

  她无暇细想,依旧做出了一副体弱憔悴的模样,故作生怯地来到了门前。刚要请一个小丫鬟去通报,却忽然听见一声响动。

  她循声望去,只见是鸟笼下的雕花窗户忽然从里推开。白衣女子倚在窗边,伸出了一只手来,正轻轻逗弄着笼中的鸟。

  微风拂过她柔和的面庞,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面颊上,她的面容在此刻清晰地呈现在了贺连璧的眼前。那双眼睛依旧是水灵灵的,看什么都是一派的脉脉含情。她唇边勾起了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在这春日里格外动人。

  祝秋无疑是美的,但贺连璧以为,祝秋最美的地方便是她的神韵。贺连璧得的那幅画像是很像祝秋的,但祝秋本人要比画像上的她美上百倍不止。归根结底,便是因为那画未能准确描绘出祝秋的神韵来。

  贺连璧觉得,世间怕是无人能准确描绘出祝秋的神韵了。

  “阿贺姑娘,你来啦?”祝秋注意到了贺连璧,便忙从门中迎了出来,引着贺连璧进了门,拉着她坐了下来。

  “祝、祝姑娘。”贺连璧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结巴,只是望着祝秋。

  “你身体可还有不适?还会疼吗?”祝秋问着,便示意贺连璧把手放在案桌上,要为她把脉。

  怪不得喝了那药会昏睡,原来是止疼的。

  贺连璧顺从地把手放了上去。这一次,绿蕊大概是去忙了,屋子里只有祝秋一人,故而也没有人再来给贺连璧的手腕上盖上一张白帕。

  祝秋的手指便这样直接触及到了贺连璧的肌肤上。她为她把脉的时候,贺连璧只觉得自己手腕痒痒的。她想逃离,却又莫名享受这种感觉。

  “你的脉搏跳得好快。”祝秋看似无意地说着。

  贺连璧只是望着祝秋的面容出神,竟忘了答话。

  祝秋见贺连璧没反应,抬头望向贺连璧,见贺连璧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莞尔一笑,道:“阿贺姑娘,你只看我做什么?”

  贺连璧一时没来由的局促,如实答道:“你今日没有戴面纱……”

  祝秋愣了一下,又笑了。她垂下眼眸,她的眼神让贺连璧看不真切。只听她道:“我叔父不许我在义诊时将面容示于旁人。他说,来问诊的人里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戴上面纱,可以避免一些事端。”

  祝秋口中的叔父是如今的祝家主君祝纬,今年不过三十岁。祝秋的父亲英年早逝,膝下只有祝秋一个独女,因此,祝家便由祝纬继承了。说来奇怪,祝纬正值壮年,却并未娶妻,膝下尚无子嗣。

  “叔父说的有理,”贺连璧望着祝秋,在心里附和着,“如此美貌,若是随便被人瞧了去,岂不可惜?”

  “你的脉象还是很奇怪,”祝秋并没有在意贺连璧的反应,似乎一门心思都扑在治病救人上,“看来之前那药效果不好,我再为你另开一服药,我们再试一试。”

  “啊?还要吃药?”贺连璧一时没控制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祝秋拿起笔来,正要写字,听了这话不由得瞧了贺连璧一眼,有些诧异地微笑着道:“不吃药,如何能治病呢?”

  “可我……”贺连璧真是有苦说不出。

  “你怎么了?”祝秋问。

  贺连璧一咬牙,低下头来,道:“我怕苦……”

  她满口假话的时候,尚且没有如今说真话时局促。有时,说真话也是一种挑战。

  祝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又不禁轻轻一笑,道:“果然是个小孩子,还怕吃苦。”

  “我不小了。”贺连璧无力地反驳着,可这反驳是那样的苍白。论年龄,她如今十七,祝秋却已经二十二了,比她大了整整五岁。论吃苦……罢了,不提也罢。

  “你就是个小姑娘,”祝秋一边微笑着说,一边划去了药方里的几味药,又加了几味,这才又抬头安慰贺连璧道,“怕苦没什么丢人的,毕竟的确不是什么好滋味。你放心,这次的药不会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