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宁一时沉默,她下意识地低头,默不作声地数小孩子的数量,一个,两个,三个……,五十五个,足足五十五个小孩!

  她要疯了。

  五十五个小孩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最小的看上去才三四岁,口水咿咿呀呀地顺着脸蛋流到脖子、再顺着脖子滑到衣服上,越看越像小可怜。

  一个两个这样的小可怜那是呆萌可爱,惹人喜欢;一群这样的小可怜聚集在一起,那简直是恐怖片。

  敏宁不经意地觑了眼祁峟,欲言又止地开口,“陛下,你也知道,表姐表姐夫上了年纪,两个人带这么多孩子肯定精力不济,……55个孩子,饶是神仙下凡,也难以全部兼顾,要不,我们留下一半,剩下的你找别人?”

  祁峟沉默,那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跟他有交情的、清闲的、不需要很高酬劳的,又能在大家庭里当家做主、说话算话的,简直屈指可数。

  敏宁夫妇怎么看怎么是最合适的人选。

  “表姐,”祁峟温和开口,“这群孩子也不需要你们用很高的规格宠爱、呵护;你们就筛选出孩子们的兴趣天赋所在,让她们学个一技之长傍身,就足够了。”

  “至于琴棋书画、射术剑法……,这些全都是锦上添花的行当,有精力教最好,无精力教也无妨。”

  “孤会从翰林院拨几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从旁协助,你们轮流执教也好、每人负责固定的小孩也罢,孤不做任何干涉。”

  敏宁艰难地咽了口茶,“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把郡主府改造成小型学堂?”

  祁峟不咸不淡地接话,“差不多,改造成不培育科举考生的新式学堂,男女同校这种,没准还能在京中掀起新的潮流。”

  侯京把玩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琉璃杯,神情莫测地打量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孩子,若有所思地开口,“小子,你过来。”

  被叫到的孩子立马上前,三四岁的孩子身量不高,又瘦又弱,怎么看怎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小孩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家中可有什么亲人?”

  侯京冷淡发问。

  小男孩思索片刻,举起手指掰着数了好几下,最终却耷拉着脑袋,道:“没有亲人了。”

  侯京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不禁莞尔,“那你刚刚在数什么?”

  “数我原来的家人,是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弃在镇上,然后我才被那坏嬷嬷拐走的,我要记住他们,永远讨厌他们。”

  侯京笑容更盛,他也不避着祁峟,对着敏宁唇语道:“夫人,我们赌波大的,猜猜这些孩子,最远能走到什么地位。”

  敏宁心头一惊,下意识回复,“异姓摄政王?丞相?国师?”

  侯京摇了摇头,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夫人噤声。

  祁峟懒得看夫妇二人打哑谜,便自顾自地喝茶品茗。

  敏宁夫妇眉来眼去了好几个来回,祁峟一盏茶都饮尽了,夫妻俩才正式下定决心,道:“陛下,我们愿意在郡主府建立小学堂,收留这些孩子,争取将功赎罪。”

  祁峟心里哑然,将功赎罪?立什么功赎什么罪?

  她们对祁汣犯下的罪恶妄图弥补在旁的孩子身上?

  搞笑呢。

  这波在他看来,纯粹是人尽其用。

  有功劳,但功是功过是过,混淆不得。

  “那孤便替这些孩子,谢谢你们。”

  “不客气,应该的。”

  商定好孩子们的归属,祁峟也没在郡主府过多停留,临走前最后叮嘱了句不要给孩子们配备下人小厮、让孩子们自己的事自己干,就匆匆离开。

  一行人冒着风雪去了锦衣卫诏狱。

  都指挥使秦悦正在审讯京郊抓来的嬷嬷,养尊处优的老嬷嬷自然是经不住严刑拷打的,秦悦刚命人取了竹夹,还没正式往嬷嬷手上套紧,她就哭天喊地的招了大半。

  “大人,这些孩子大都是从穷山僻壤的小地方走出来的。”

  “溪南的孩子最多,安南的孩子也有。”

  “大都是贫穷的农家猎户,家里条件差,养不起这许多的孩子,就把这些孩子带进城,准备卖给人牙子。”

  “但人牙子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开张做生意,这些孩子烂在父母手里,卖不上价,也换不回来粮食,在家里也混不上几口饭吃。我就寻思着,把这些孩子搞过来,管他们饭、把他们养大、再把他们培养好了卖给牙婆。”

  “即做了一桩善事,也能挣笔钱贴补家用。”

  祁峟沉默无言。

  见惯了大场面的都指挥使秦悦也哑口无言。

  见多了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做善事?管饭养大?”

  “把他们培养好?”

  秦悦面沉如水,声音越发冷厉,“大冬天的,把他们一群小孩子,关在转身都困难的、人烟罕至的的柴房,就是你所谓的培养吗?”

  嬷嬷努了努嘴,想要辩解几句,余光瞥见祁峟手中随意把玩着的沾了盐水的、布满倒刺的软鞭,立马安分了起来,她赔笑道:

  “大人,您知道的,乖顺的宠物似的下人最紧俏,最卖的上价。”

  “官太太官老爷们就喜欢规矩安分的老实人。”

  “我这样调教他们,褪去他们身上的野性和戾气,也是想为他们博一份好前程。”

  祁峟无声地掂量了下鞭子。

  秦悦也脸色铁青,“你把这些孩子弄来京城,你给了他们父母多少钱。”

  面白慈祥的嬷嬷陷入沉默。

  秦悦耐心耗尽,声音也失去了先前的平稳,“你不会是一分钱没付,平白从父母手中把孩子抢过来的吧!”

  嬷嬷颓然地跌坐在地,身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伤口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摩擦,痛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嬷嬷不承认不否认的模样,落在祁峟眼里就成了默认。

  秦悦也脾气上头。

  寻常农人猎户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卖儿卖女贴补家用也能理解。大部分良知未曾完全泯灭的父母会将孩子卖给皇庄、地主,孩子即使入了奴籍,也是安安分分的种地。

  也有心高眼高的父母想着把孩子卖进富贵人家,从此脱离土地、脱离苦海。

  但90%的父母不会想着把孩子卖进烟花柳巷之地。

  可根据孩子们的口述,有很大一批孩子被所谓年轻漂亮的姐姐带走……,至于这些漂亮姐姐的职业、身份,祁峟不敢深思。

  虽然多子多福是大祁人民永恒的追求。

  但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家庭,并不想要那么多孩子,架不住孩子扎堆似的一个接一个来。

  祁峟物质条件生来优越,他坐享天下、金钱、财富、只要他愿意,就能应有尽有,他绝对不会因为养育不起孩子而苦恼,但这不影响他站在农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悲催,瘟疫、水患、地动、旱灾,随便一场天灾便足以导致一个家庭的破产。

  老天不开眼的时候,随机饿死、冻死一个贫穷的小家庭不成问题。

  若舍去一两个孩子能换来大部分家人的平安,虽然对舍弃的那些个孩子而言有失公允,但也可以理解。

  人嘛,总是在权衡利弊,总是在计算得失。

  可是,这些孩子似乎不是父母主动出卖的。

  便是这些孩子的父母动了卖儿卖女的歪心思,人家至少也愿意等着正规牙婆开张。

  “这些孩子的卖身钱究竟是不是零?”

  祁峟声音寒冷,京都距离安南、溪南天高皇帝远,给这些孩子一一寻回父母怕是艰难。

  何况寻回了父母也逃不过一个被发卖的下场。

  祁峟懒得折腾。

  但他很愿意让嬷嬷十倍百倍的赔付孩子们本金,这笔本金全部交付给孩子们,让她们自由支配。

  祁峟气势实在迫人。

  尽管他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他周身冷酷、残忍、暴虐的因子也让人没由来的害怕。

  诏狱阴暗,黑森森的小隔间里幽幽飘着暖黄的烛火,像是黄泉路上的引路幽灵,左右隔间里时不时回响着惨绝人寰的哀嚎声、鞭子划破长空的声音虎虎生风……

  老嬷嬷没由来的瑟缩身子,摇头,“孩子不是我抢的,不是我抢的。”

  她惊恐地抱住头颅,声音嘶哑,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狼狈地开口,“孩子不是我抢的,是底下人交上来的。”

  “我只负责培训。”

  “培训的法子也是上面人教给我的,我是无辜的,我也没想这么恶毒的对待这些孩子的,我也只是听令办事。”

  “我还给她们白面馒头吃,上面人安排给她们的伙食只有泔水的。”

  老嬷嬷絮絮叨叨个不停,“人上了年纪,该给自己积攒福报的,我没有对不起那些孩子……”

  祁峟看着精神状态已然失常的老嬷嬷,心里顿时失去了观刑的耐心。

  他神色恹恹地甩下软鞭,头也不回地退出了阴暗湿冷的隔间。

  布满倒刺的鞭子被突然扔在地上,像是潜伏沉睡的毒蛇,老嬷嬷被吓得惨叫连连,忙连滚带爬地向角落爬去。

  秦悦深深凝视吓疯了的老嬷嬷,心里有千百般的怒气无从发泄,只愤怒地双手捏拳,狠狠砸了几下墙壁,砸得双手鲜血淋漓,却尤不解恨。

  陛下怎能因为这老太婆可怜就原谅了她的罪行!

  秦悦低声咆哮了几句,看也不看地退出隔间,值班的锦衣卫立马给门上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来、冷冷清清地走。

  秦悦走到刑房门口,瞧见祁峟一人站在漫天纷飞的白雪中怅惘出神,少年天子玄色的衣袍清冷而肃穆,让人不自觉产生了生疏距离感。

  秦悦心里陡然萌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滋味,他居然可怜他说一不二的君王!

  秦悦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站在原地踟蹰徘徊,最终还是选择上前,他接过一旁属下递过的油纸伞,送与他孤独落寞的君王陛下。

  祁峟拒绝了他的好意,只自顾自地开口,“为什么坏事做尽的罪人总要强调他那微不足道的善良?”

  “为什么万劫不复的烂人总在强调自己良知未泯?”

  “她们若是真的良知未泯,合该知道自戕才是她们最后的善良。”

  秦悦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陛下心里记得人贩子的罪恶就好,他真的害怕陛下一个心软,这嬷嬷的上家和下家,都成了逍遥法外的漏网之鱼。

  哎,xxxx真是封建社会的悲哀,好让人无奈,作者知道真正的封建小农时代杜绝不了此类事件的发生,但小说是虚幻的理想国,虚幻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能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