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子空羽剑灵没有听过, 不是什么仙人高雅的云音,也不是宫廷尊贵的弦动,像是街边人随口哼唱的小调,听几句谁都能跟上, 通俗又接地气, 喜气洋洋的, 俗得令人头疼。

  空羽剑灵猛地回身,满溢的空羽剑意中,她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瞧见大致的轮廓——一直垂头沉默的南恨玉在唇边横着一支笛, 就是制造这刺耳俗曲的罪魁祸首, 她显然也不熟这曲子,但也没有秋吟明明不知道准确的调仍然自信瞎吹的勇气, 凭着那日红喜回忆, 又艰难又认真地吹着。

  不过大概那段红线牵成的路太过于印象深刻,她竟然渐入佳境, 好像又回到了十里红妆,眼睁睁看着秋吟魂飞魄散的钝痛都缓了一些。

  “你在做什么?!”

  南恨玉一抬眼, 麻木与绝望无影无踪,冷漠肃然如神人——如这个字已经不太准确, 她自己有身也有魂, 不用再加一个神魂相融的步骤, 先空羽剑灵一步化了神。

  她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盛景,似乎天地与她都心知肚明, 她这神名留不了多久, 便不费事,敷衍一下了事。

  但修为不会骗人, 猛跨一个大境界,灵力充盈如山海,五感融入天地般清明,她神念一动,万里声色皆入,只需要动动指尖,一座山便能隔空坍塌进万里外穹海。

  但南恨玉却没有拔山填海,只是拿着从秋吟身上顺走的锁魂笛,荒唐地吹着谁都能唱的小曲,完全没有已有神力的自觉,好像还对这神力不能令她自然吹准而有些嫌弃。

  她这份诡异的安然格格不入,让明明化神就在眼前的空羽剑灵升起一种强烈的不详之感,越发不安,空羽剑灵正在与空羽剑融合,只要融合,化神即成,不能轻易中断,于是她试图再次号令万剑行动,她能分出的精力不多,只有部分剑应召,向她们这边飞来,不过也足够了。

  但突然之间,听风城之中产生了异样。

  散满在听风城之中的秋吟神魂,完全沐浴在空羽剑意之下,那剑意从未如此强烈过,轻易便后浪推前浪,淹了满城的魂。

  而那散如烟尘的魂在笛声中慢慢聚拢,像被风吹来的灰,在空羽剑意之中汇聚成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跳动起尖利和不详。

  空羽剑灵浑身一悚,令待命的剑冲向那不成形的魂魄,她猛然明白过来,锁魂笛能召魂魄,虽然也可以奇制胜,跨境夺魂,但失败风险很大,最根本还是以修为压制,只要压了对方的境界,就能唤出肉身中魂魄——

  虽然神名留不了多久,但此时此刻,南恨玉就是化神,她压了秋吟一个大境界!

  用来扯魂的锁魂笛被南恨玉用成了唤回秋吟散魂的利器!

  空羽剑灵咬牙:“万剑!!”

  暴起的剑飞向南恨玉,被化神一袖挥开,失了控制似的乱窜在城中,秋吟的魂魄又凝聚了一些,已经能看出窈窕的胳膊和腿了,空羽剑灵沉着气,放弃控制万剑,全身心浸入与空羽剑身的融合之中,只要她成功化神,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于是空羽剑意又拔高一个骇人的程度,遮天蔽日,将墨浸似的魔域照成了日头当空,势不可挡将秋吟半成的魂魄淹没了,空羽剑身慢慢融进陆宛思的体内,与空羽剑灵交融在一起,大盛的灵气聚拢而来,神力慢慢清晰,她已经能一点点看见天地的各处了。

  魔域不变的黑云散去,露出刺眼的日光,圣洁而不可挡,花草树木,神兽祥瑞,山海浩荡之声不绝,为庆祝新神的诞生,但因为反文未去,被隔绝在听风城之外,不断徘徊。

  不过没关系。空羽剑灵大笑几声,化神当前,不会再有任何阻挡了,管你剑仙魔主,她即将成为天外天的神了!

  一瞬之间,她的往事也一一掠过——她从破铜烂铁中诞生灵识,懵懂而又无知地跟着旧主,见剑主得道登天,一步步向北飞升,终成化神,喜悦又傲然,单纯得像一个傻子,再到后来因为神人自是天地,不再需要剑伴,道别一声,说着放她自由,将她留在了人间。

  喜悦陡然成空,成了不解和恐惧,她并不觉得这是道别,只觉得被抛弃了,明明她是一直伴在身边的“本命剑”,是剑主的半身不是吗?她陪她的剑主走过了那么多的生死和岁月,被承诺会一直这么走下去,为什么最后化了神就翻脸不认人,眼也不眨地将她抛弃了?

  于是她明白,人是狡诈且满口谎言的动物,低贱而不可信,哪怕成仙成神,也难以抹除其贪婪而无情的劣根性。

  人也配成神?

  哈。

  她会成为真的神。

  于是她蛰伏多年,在执念中诞生了剑意——为成神而降的“互换”。她熬成了旧神之剑,偶然之中遇到了张继闻,这位玄灵宗的弟子道法非常,能力卓然,自创了山海剑阵,成了万剑圣人,继承了玄灵宗的掌门,仙途坦荡,有成神之势,于是她盯上他。

  他有很多把剑,属于见一个爱一个,她便在其中,她的名字便是他百般委托来的,她已经早早舍弃了之前的名字,也为了拉进与他的距离,放松他的警惕,接受了这个名字。

  她靠着特殊的剑意,能自如与他闲聊,陪伴在他身边,从而脱颖而出,很得他喜爱,张继闻曾对她认真地说“我可不能没了你,那太寂寞了,空羽”。

  可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把新的剑,供他新奇,供他爱不释手,贪婪而不知满足。

  不过又是一个骗子罢了。

  于是她用温柔而又清浅的话语,一步步将他引向画地为牢,死于万剑的悲惨结局。

  她仍然记得天雷在外轰鸣,而山海剑阵中,那个男人深受剑伤,不可置信看着她的样子,好像从没想过会是她,狼狈又伤心,不愿相信。

  当时她不存在的心莫名跳动了一下,很快又归入执念与狂喜之中,冷漠篡夺他的身体,湮灭他的灵魂,转身离去。

  她那时候想,人果然善欺,差点又被骗了。

  最后一点剑身融入,空羽剑灵抬起手,吐出一口浊气,往事如烟而过,满眼清明与神性,她像终于挣脱往日的一切,得报似的笑了一声,在她挥手准备斩灭反文,登云而去时,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厌恶至极、恨不得死绝的声音。

  “你笑得好像那个被烤的大鹅。”

  散漫而又轻佻的女声肆无忌惮,说着大不敬神明圣洁与威严的俗话,在她坦途的神路上响起。

  空羽剑灵猛地一睁眼,冷厉的眼睛狠狠扫过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像要把所有被堵上巫唇捅破,翻遍每一处,神识灵气扫荡一遍,但却一无所获。

  她沉着脸,一遍一遍反复寻找,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心里慢慢烦躁起来,她阴狠地看向南恨玉,却见南恨玉已经放下了锁魂笛,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成神的欣喜,也没有失去的痛苦,静默得像走过了漫长永夜的旅人,在尽头停下,静静地等待天光。

  不安越来越强烈,空羽剑灵眼神忽地一凝,终于发现了不对——秋吟凝聚的魂魄不见了!!

  正是此刻,秋吟的声音再次响起,含着令人发麻的笑意,这回她听清楚了——那声音是从她体内发出来的!!

  “找我呢?”秋吟的神魂融进空羽剑灵之中,她低声,“在这呢。”

  “!!——”

  空羽剑灵剧烈挣动起来,她这时才感觉到体内多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正是秋吟的神魂!怎么会,什么时候,她是从哪里顺进来的……

  她一怔,看向手中的剑,她的真身——是从空羽剑里顺进来的!

  空羽剑……为什么会是空羽剑……

  她抬头,满目都是白色剑光,陡然明白过来——她化神时与剑身融合,空羽剑意空前大盛,是“互换”的意义最浓之时,而秋吟散满的神魂全部在空羽剑意之下,南恨玉化神之后,抓住这短暂的时机,以修为的绝对压制,吹动锁魂笛,唤来秋吟满城飘荡的神魂,具象成秋吟的“本体”。

  而之前所有一环扣一环的计谋,都是为了让她警惕还有后手,亲手用空羽剑补上最后一剑——

  秋吟就趁那时,将神魂分出微弱的一点,顺着她满身血与戾气,隐晦地散进空羽剑之中,她耗费所有精力和能耐,让这点神魂均匀精细地铺陈在整柄剑内,那一点神魂便更是微乎其微,像只是沾了她孽满的魔气。

  只要空羽剑一斩,这点希望的魂就会即可消散。

  但秋吟知道空羽剑灵不会,为了确保身魂融合,万无一失,她不会用空羽剑。

  这一点神魂,就是“影子”。

  而空羽剑最盛的时候,就是“互换”的最好时机——范围之内,本体与影子互换,影子自动归回本体。

  于是,在空羽剑灵和空羽剑融合的前一刻,秋吟满城散魂汇聚的本体,和空羽剑中的影子瞬间互换,影子那点神魂自动归入主魂,进入空羽剑灵之中。

  “反应过来了?”秋吟懒懒地说,“旧神剑大人……你有被别人夺过舍吗?你有明明醒着,却被别的存在代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切被颠覆,看着自己去死吗?”

  空羽剑灵一颤,倏忽间明白了秋吟要做什么,立刻调动浑身灵气,试图将秋吟的神魂挤出去,却被秋吟的神魂一点一点压制下去,很难再完全调动起来,半身不遂似的,别扭得不像自己的身体——哦,对,这本来也不是她的身体。

  她逐渐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神魂明明还在陆宛思体内,但像被什么隔开了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脱离她的控制,干着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秋吟不客气地用陆宛思的身体抽了一巴掌,这回是真实地打在了空羽剑灵身上。

  “秋吟你做梦……我都到了这一步,张继闻死了,沈灼兰死了,南恨玉也无能为力,我不可能输在你手里,你做梦!!”

  秋吟轻笑,不在意她难听的屁话,又说:“空羽,你尝过被万魔啃食的滋味吗?”

  魔主本身就是万魔,潜藏在秋吟神魂缝隙中,作缝补的万魔立刻涌了出来,侵蚀进空羽剑灵即将“神圣”的灵魂之中,无数的魔啃食嚼动,灵魂燃起无处安好、不可忽视的疼痛,那痛太过剧烈,像能一并咬断神识和所有清醒的意志,咽下她的一切。

  “啊、啊!——”空羽剑灵唯一能调动一下五官似的,将陆宛思那张娇俏可人的脸蛋扭曲成怨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像是拼凑出的眉眼,她扯了扯嘴角,不断默念张继闻的道,感受着万剑剑意,竟一时夺回了控制权,高声,“万剑,来——!”

  大概是她的孤注一掷太过疯癫有力,万剑当真再次震颤起来,连带着整座城都在震动,那些破洞被堵的楼房和游荡的群魔凶兽齐齐往向这些冷酷又锋锐的剑,万剑一并飞去。

  南恨玉甩手出不尘剑,极速打向冲在最前方引领万剑归去的剑,结果可惜地“没打中”,那剑借着不尘凶狠的剑气,又往前一大截,直冲空羽剑灵而来。

  空羽剑灵一喜,结果临到眼前,才看清竟然是含川剑!

  那是张继闻最喜欢的剑,她难得一滞,但秋吟的威胁就在她体内,没工夫深思,她刚要下令,就见含川剑上突然流过符文,密密麻麻流转在剑身,含川剑后的诸剑顿住,一个接着一个被策反,随着含川剑的符文围绕在空羽剑灵身边,层层叠叠,交叠的剑意像是一条条不可挣开的锁链,将空羽剑灵牢牢困在空中,一动不能动——那是张继闻的灵气!

  张继闻在万剑之中留了最后的灵气,接受到沈灼兰的气息之后被唤醒,本来是留着保护沈灼兰的,可惜当年沈灼兰没有找到这把剑,最后几经辗转,流到了黑市。

  而现在,它承下了张继闻和沈灼兰的意志,承下了他们的苦与怨,狠狠将空羽剑灵困在原地。

  秋吟轻飘飘的声音像是吹过万事万物的悲风,带起生者与死者的遗响,紧贴在空羽剑灵耳边响起:“你知道万剑穿心是什么感觉么……杂碎。”

  她话音一落,张继闻留的灵气再次被她的魔气取代,就像她盗走山海剑阵时一样,无数剑锋一致对准空羽剑灵,像一张张人脸张开血口,拉扯着,伸出尖刀似的舌头,痛哭哀嚎着所有不公与质问,怨恨如潮水,将罪魁祸首卷入洪流,一遍又一遍冲刷她的灵魂,不断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

  除了她要利用的人,空羽剑灵向来不记人,那些废物和蠢货们有什么可值得她留心分神的,不是她杀,也总归要无为地死,不如为她制造一些价值。

  可如今,这些她从未见过一眼的“废物”和“蠢货”,像是要让她刻进神魂里一样,具象出那一张张各不相同却同样憎恨的脸来,那是听风城不散的冤魂,要将他们的脸深深印在空羽剑灵之上,带到她黄泉的一纸罪状之上,鲜血浸透。

  空羽剑灵时隔百年,终于再次想起恐惧是什么滋味,她从没觉得这些微不足道的虫蚁如此可怖,无声地大喊:“你不可能会万剑穿心,那是张继闻都没能成的剑法,那是我的剑法,只有我能,只有我可以!!”

  秋吟嗤笑,打断:“不就是山海剑阵的反文吗?”

  空羽剑灵一卡,突然没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