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寺庙, 供着许多经文,却只有一座佛像。金铜菩萨原来头顶天蓬,朝拜者仰着头不一定能从锈金文的垂帘后看见真容,但自从歪了脖子, 就能看见了。巨大的佛身只有雕刻的浅痕, 流畅着下来, 没有任何其他装饰,朴素得过分。

  但大概悲悯的神情勾勒得足够传神,那双空洞的眼真像在看世人,倾听他们不尽相同却同样无助的祈愿。

  也许正是因为鬼斧神工的技艺, 才能令追求化神的仙人们来拜。

  不过神与佛好歹还算正义的好伙伴, 她这个魔头就纯纯格格不入了。

  沈灼兰一个魔来求母子平安,又在签后留字“非剑”, 想要留给谁, 寻来的张继闻,还是得到悲风剑的她?

  魔主审视残破又庄严的佛像, 既不尊敬,又不亵渎, 平静像观瞧旧木桌的纹路。

  哒、哒。

  细微的脚步声。

  悲风剑灵诧异:“有人来了,天海阁反应能这么快?”

  “不是。”秋吟皱眉, “声音不是从后面, 是从前面传来的。”

  “前面?”悲风剑灵, “他们不会把菩提寺包围了吧。”

  秋吟又静听一会儿,翻上供台, 她靠近菩萨像, 抚上金铜身,没有声音引起的颤动, 但仍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朦朦胧胧听不太真切。

  她耳朵贴上佛像,声音清晰了不少,还有些其他细碎的响动,杂乱得分辨不出。

  悲风剑灵:“我去,真是从佛像里传出来的,这么邪门?”

  “没你和我邪门。”秋吟敲了敲金铜身,菩萨像是空的,于是她乘风而起,落在佛像脖子的断口处,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能容纳两个秋吟宽,这菩萨脖子还挺粗。

  她向下望,杂音更大了些。

  悲风剑灵认为还是阴间佛像更邪门,移到南境能直接当镇门兽:“你打算怎么办,别告诉我你要跳……”

  “下去”两个字还没出口,菩萨像深渊似的空洞身子里起了一阵邪风,将秋吟整个人吸进佛像,秋吟倒也没挣扎,顺势滑进,稳稳落地后,头顶的光亮骤然消失,响起“咔”一声。

  金铜菩萨像的脑袋合上了。

  悲风剑灵尖着嗓子:“姑奶奶你干嘛不躲开!”

  “嘘。”秋吟示意它安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秋吟的呼吸,响起了其他的声音,淅淅沥沥带着潮气,溅在砖瓦石台,外面在下雨。

  可她来时晴空万里,一片云都找不到,哪来的雨?

  悲风剑灵显然也察觉到不对:“是刚才的脚步声。”

  有人轻缓地踏在雨中,被模糊了些许,步履很慢,哪怕在凌乱的风声中仍然保持自己的步调,让人联想到琴棋诗画的闺中女子,撑着纸伞,步步生莲地漫步雨中。

  那人踏进门,将纸伞一收,抖落哗啦的细微水声,放在门边,然后一步步向菩萨像走来。

  悲风剑灵十分紧张:“来了来了。”

  秋吟却略一沉吟,直接开口:“她应该听不见我。”

  悲风剑灵被秋吟突然出声吓个半死,提心吊胆地等待,那人仍然缓慢走来,丝毫没有寂雨中孤身入旧寺,突闻鬼怪之声的惊恐,它松了一口气,又迟疑:“这是怎么回事?”

  秋吟没有回答,那人已经走到菩萨像跟前,隔着一层厚重的金铜,她听见那人撩起裙摆,跪在蒲团上,刷啦刷啦摇着满筒的签,然后一根签甩落在地上。

  那人捡起签,握在手中,寂静了许久:“菩萨在上,悲悯世人,万般错皆在我,但与我的孩子没有关系。”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她走路不急不缓一个调子,像水乡小镇中带着烟雨味道的女子,温温婉婉,天生含着愁绪。

  秋吟灵光一动,唤了一声:“悲风。”

  悲风剑灵果然沉默了。

  能让悲风剑灵闭口不谈,秋吟一瞬间想到:“沈灼兰。”

  沈灼兰在蒲团上跪拜一下,又说:“我是魔,但我的孩子不是,我也不会让她成魔,只求她能平平安安出生,快快乐乐长大,做个无忧无虑并且无知的金娇公主。

  天真也好,傲慢也好,一切因果由我而起,与我的兄长无关,与我的友人无关,甚至与南境和听风城都没有关系,天降下责罚也应劈我一人,我百死不辞。”

  “若您当真如万剑圣人所说,眷顾着流离的人们,请在责罚降临前再眷顾我一次吧,哪怕只能抵挡那么一刻所谓的命运。”

  沈灼兰又深深拜下,像唱江湘的小调般柔和,秋吟却莫名听出哽咽的铿锵与行至陌路的孤注一掷,“悲风剑我已交给兄长封存,但天数向来捉摸不透,如若我的罪还未结束,当真祸至他人,请保佑于他,或者是她,要么如蜉蝣不知日夜即亡,要么……”

  后面没了话音,沈灼兰重重磕地,一声接着一声,听得秋吟脑门疼,颇为莫名其妙。

  秋吟却站直了懒散的身,心灵相通地会意,沈灼兰说的人正是她自己。

  接受了平阳的魔血,被悲风剑引进万魔窟,谁还能比她更被沈灼兰“祸至”?

  而且悲风剑由沈灼兰交给沈静竹保管,被沈静竹刺伤南恨玉,又辗转到太清宗的剑阁,最后落入她手,先抛却南恨玉的目的不说,这难道是天数?

  还有,这个“要么如蜉蝣不知日夜即亡”,是说她该无知地成为剧情的棋子被任意摆布,在笑话般的大爱大恨中愚蠢地惨死在“命运”之下吗?

  凭什么?

  沈灼兰起身,秋吟听见她踏上供台,靠近金铜菩萨像,将竹签塞了进来,又没了声音。

  秋吟知道沈灼兰没走,两人就隔着悲悯的佛身对视,她不知道沈灼兰什么神情,哀伤或者愧疚,但秋吟却知道自己的神情,也许谈不上憎恨,但绝不会是无动于衷。

  你又凭什么?她心里质问。

  当秋吟以为沈灼兰不会再说话时,女人水柔的低语突兀响起,淹没雨声,像在与死亡抢时间,如雷贯进秋吟的耳:“天眼之下,至仙与无量魔头都不过傀儡……噗。”

  迅速而艰难的半句未完,取而代之是令人心惊的喷血声,鲜血喷溅在金铜菩萨像,秋吟下意识抹了把脸,什么都没摸到。

  随之是女人倒地的“噗通”声,剧烈的咳嗽不止,像要将人从内撕裂成两半,倒出那些淤积的血沫与苦衷。

  秋吟突然觉得这咳嗽声耳熟。

  ……她那前师尊,每次咳嗽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胸膛传来灼痛感,秋吟摸出那根竹签,只见兰花暗纹上的“非剑”二字闪烁两下,然后和兰花一起彻底如烟尘消散了。

  什么意思?

  沈灼兰因为“天真”、“傲慢”犯了错,牵连了沈静竹和百茂,将南境和听风城卷入其中,甚至会危至她的亲生骨肉平阳,因此“天”会对她降下责罚。

  而她将息息相关的悲风剑封存,天却不放过她,祸至秋吟,来替她受尽未完的罚。

  说明一点,在定位上,沈灼兰和秋吟几乎一样。

  以秋吟自己的状况反推,她一直被老天爷针对,所以想要破天。

  那么沈灼兰很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比如她咬碎血肉吐出的这句,于是她想要破天,结果被天发现,天震怒之下除之。

  天痕路和听风城的覆灭应该就是天的怒火,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而沈灼兰想要破天,就会去找方法,一个魔族用化神前辈的剑本就不同寻常,悲风剑很可能就是她四处找来的方法,就像她一个魔还能从仙界前第一人嘴里听到菩提寺的消息。

  那么连在一起就是,天眼之下皆傀儡,遂以悲风剑破之,未果,得出“非剑”二字。

  ——能破天的不是悲风剑。

  这是沈灼兰无头无尾的两字想传达的信息,恐怕还有,但以防被抹除,只留两个字。

  可陆宛思和平阳差不多大,沈灼兰夜寻菩提寺,陆宛思顶多还是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天痕路和听风城覆灭却是百年前的事,难道那时候剧情就开始酝酿祸害别人了?

  而且这么说来,沈灼兰百年前就已触怒天威,为什么十几年前才死,老天爷这么好心,还有死缓?

  秋吟无端产生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她想起仙人画中,百茂假扮的沈灼兰,美艳依旧,温婉如兰,却苍白可怖似女鬼,像用纸糊的一样。

  ……死在襄国深宫灼兰轩的帝王爱妃,真的还是沈灼兰吗?或者说,真的是活着的沈灼兰吗?

  她脑子乱成一团,但又抓住关键一般捋着线走。

  如果神秘莫测的悲风剑,能承万魔的悲风剑,南恨玉亲点相送的悲风剑,不是能破天的绝路逢春,那什么才是?

  她想要摆脱陆宛思,摆脱众叛亲离,摆脱万剑穿心的必死局,她还能依靠什么?

  突然,惊心的咳嗽和雨声停止了。

  秋吟一窒。

  这回更加寂静,没有淅淅沥沥哀怨不停的雨,只是夜晚的风声不断,像在唱什么跌宕起伏的歌,安抚万物有灵的亡魂。

  又有人前来,没有风雨,却自带风雨似的,秋吟闷在金铜罐里,都能闻到浓重至极的血腥气,以及生风般的杀意与烟尘,像是破碎的怨鬼幽魂。

  她差点以为来的人是她自己。

  秋吟屏息听着来人的一举一动,那人静静站在菩萨像前,并未跪。

  这次菩萨像又想让她看谁?

  那人终于开口,秋吟凝神去听,却先听见熟悉的咳嗽,轻重缓急秋吟都能猜到,甚至她根本没刻意去想,脑子便自然而然想到该用什么药,要用几两,熬多长时间,怎么哄着她喝。

  秋吟被万魔淹没得密不透风的心忽地一跳。

  “求人不如求己。”

  秋吟一愣,先是怀疑刚才是不是把心里话说出口了,随后才惊觉,这是南恨玉的声音。

  一代剑仙也会有不得已,走投无路似的求于所谓神佛吗?

  南恨玉哑声,像裹杂着沙石:“这是她常对我说的话,咳咳,我一开始以为她性情乖张,咳,后来才想起,她一向说到做到。”

  她似乎苦笑了一下:“比我有能耐得多。”

  秋吟不明所以,只听见自己心越跳越快,她下意识靠近,紧贴闷沉厚重的金铜,想听得更真切些。

  她听到了珠子清脆的碰撞声,像是繁杂头饰晃动的声音。

  奇怪,南恨玉像来白衣素发,最华丽的时候怕就是秋吟用红绳编的麻花辫,就秋吟那手法还全靠南恨玉的脸自己撑着,她什么时候戴过如此复杂的头饰?

  而且秋吟听得很是耳熟。

  南恨玉比沈灼兰这个祸主还与她心有灵犀,她慢慢取下头饰放在一边,细微的叮啷声不绝,终于唤回秋吟扫进魔海角落的记忆。

  秋吟听过这个声音。

  红轿喜服,她牵着新娘子温凉的手,走过喜红的漫长鹊路时,美人金珠面帘晃动着脆响,像摇在她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