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充斥着陈年霉味, 而那一张张或喜或悲的照片倒映着灯光下漂浮的细小尘埃,却又似乎因为常常被人抚摸的缘故,显得一尘不染。
“这些……都是什么?”
余丞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内心震撼根本无法言说。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跟着褚寒峰一起找到这后, 竟会看见如此场面。
别说余丞这个当事人, 就连薛济也觉得离谱:“那人是不是心理变态?”
薛济反复瞧着照片里神色不一的余丞, 除去因为工作原因而在公开场合露面的部分, 其中也不乏隐秘角度的偷拍。
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公司门口,那人仿佛不知疲倦般蹲点,记录了余丞不同状态下的神色表情——
一直到余丞参加此次的密室真人秀,笑眼弯弯的被面带惊喜的付年抱了个满怀。
“这人什么情况?”薛济忍不住吐槽, “爱而不得的脑残粉?”
等了须臾见没人搭腔,薛济回头:“这张照片就是几个小时前拍的,去查监控的话说不定能找到这个人。”
话音未毕, 薛济忽地一愣。
只见屋内的照明灯光落在余丞的脸上,映得人面色青白。
似是压根没有心情听人念叨, 余丞唇线微张的轻轻抬着下颚,目光长久落在几米之遥的露天阳台处,眼底渗出不可置信的颤抖眸光。
薛济狐疑地顺着余丞的眸光望去, 却只见到空无一人的寂寥夜色。
这一片老旧城郊确实太过于荒凉了, 除了早已搬走的拆迁人家, 其余几家钉子户亮着零星灯火,衬得树梢头的那轮弯月都明亮不少,在露台一角落下浅淡的如水白光。
余丞看见了什么?
薛济莫名奇妙, 不理解问:“怎么了?”
余丞身形稍顿,深吸了口气后似是强压下某种不安情绪, 他抬手用大拇指按了下眉心的位置,这才摇了摇头回:“没。”
虽是这么说着,眼睫翕张着又再度抬眸看过去。
薛济颔首,转念一想又觉得余丞会觉得害怕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换作是他人,得知有人整日如变态跟踪狂一样监视着自己,第一反应是恶心,随之便该是恐惧和后怕,光是想想都受不了。
沉吟之际,薛济的余光冷不丁瞥见褚寒峰的身影。
对方长久站在余丞身侧,自进入这个房间后,注意力既没有集中在那面处处透着诡异的墙上,也没顺着余丞的目光望向空荡荡的露台,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余丞的侧脸,仿佛正竭力确认着什么似的,眸底翻涌着骇人的光。
“褚寒峰?”
薛济怔然开口。
话音未落,忽见褚寒峰上前迈出一小步,站在余丞的身后的姿势似是将人拥在了怀里。
那是一个十分具有占有欲和保护欲的姿势,把人牢牢困在了自己的包围圈里,旋即不知为何,单手蒙住了余丞的眼睛。
余丞整个人一僵,直至意识到站在自己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才将肩膀重新耷拉下来,面容困惑地眨了眨眼。
余丞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睫轻轻扫过对方的温热掌心,明明被挠的人不是自己,却莫名其妙的像是也被什么轻轻搔过自己的手心,余丞的指尖不自觉勾了一下,攥紧掐进印刻着掌纹脉络的皮肤里。
没有人知道,自他踏入这间房,最让自己觉得诡异的不是那满墙照片……
本该从未踏及的陌生环境,竟不合时宜地透出令人心惊的熟悉感。
尤其是不远处再普通不过的露台,仿佛自己曾置身于那个露台一角,感受着冬日的凉风刮得人脸都是疼的。
就好像他站在那儿,垂眸盯着楼下长久无人经过的巷子口,一直等着什么人来。
这滋味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可百般回忆,转眼便是前阵子那个叫人心绞不已的噩梦。
不等回神,余丞满脑子只剩下自己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一个偏执到不行的疯子——
“褚寒峰……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你看,你到这时候了都不敢还手……”
耳膜都被那道嘶吼震得发懵,鼻间在悄然之际涌起阵阵浓厚的铁锈血腥味,连紧攥的手心都能感受到寒铁的凉意,在刀刃刺破身前人的血肉后,温凉的潮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带来对方痛苦不已的闷哼……
“你应该休息一会儿。”
失神间,余丞听见那道吃痛的低哼与耳边柔软的嗓音重叠。
褚寒峰温声道:“我们先回家。”
所有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轰然散去,那道被人无意中窥见的陈年裂缝似乎只是恍然时的荒诞错觉,狂风重归于寂。
余丞的指尖攀上褚寒峰遮住自己眼睛的那只手,只觉得自己长久悬于虚空的双脚倏然落地。
像是流连世间的不安魂魄,重新找到久违的安身之所。
他抓着褚寒峰的手从自己的眉眼间拿开,略微侧了侧肩膀回身,抬眸就对上褚寒峰深邃明亮的眼睛。
略显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余丞语气茫然:“我好像来过这里。”
褚寒峰眯了眯眼。
这辈子的余丞衣食无忧,说句玩笑话,余大少爷这辈子过得最难的时候,怕也只是最初离开家里打算独自打拼时,银行卡余额不足七位数的那段时日。
就连打算让余丞吃点生活的苦,打磨打磨自身棱角的余征祥恐怕都没能想到,自家儿子靠颜值红得轻而易举,哪怕是后来被网络黑得一塌糊涂,靠流量也能赚个饱餐,更别提怼天怼地的性子在逆境中不减反增。
余大少爷半点不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从未想过自己离开谁就活不下去……
像这种地方,又岂会踏足半分。
除了在外野营游玩,余丞住过最简陋的地方,大概就是公司宿舍。
“是吗?”褚寒峰盯着余丞的眼睛,没放过余丞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余丞眉眼中还带着不久前残留的茫然之色,闻言愣了少倾,像是打算努力为自己上一句晃神的失言找补,但犹豫片刻又放弃了,只若有所思的从褚寒峰身前退开,回了一句:“也可能是脑震荡的后遗症。”
褚寒峰没说话。
余丞继续念叨:“这里阴森森的,早知道就不跟你一起来了。”
褚寒峰:“嗯。”
余丞按了按太阳穴:“先回去吧,我……”
话到一半,忽然听见薛济的惊呼:“你们快来看!”
余丞和褚寒峰循声望去,薛济手搭着其中一名警员的肩膀,惊愕不已的把脸朝电脑屏幕凑近。
随着鼠标滚动,屏幕幽光中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倒映在众人近乎沉默的眸光中。
【XXXX年X月XX日:我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浴缸里,水已经凉透了,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过得很苦,我不想再过得那么苦了,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X月XX日:佟时不过是被别人随意玩弄的一条狗,他凭什么跟我争?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为什么结果会不一样?褚寒峰怎么会临时退出这档真人秀?
录制过程中的抽签肯定是被谁做了手脚,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被人故意绊倒在河里不说,连最后的剪辑都在抹黑我。是不是佟时在搞鬼,我记得他跟梁佑的关系还不错?】
【我早说过佟时会后悔的,得罪了褚寒峰,早晚会被人收拾。钟坤也是个蠢货,一个炮灰而已,怎么敢去觊觎所有人都惦记的白月光,这不是找死么?
可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一样的,说不定我有机会?】
【褚寒峰似乎很关注我,他也许是喜欢我的,如果我有曾经的记忆就好了,我们以前似乎是认识的。
可褚寒峰总是跟别人走得很近,除了薛济,谢星河和梁宥杰是不是也喜欢褚寒峰?他们总是围着褚寒峰转。】
【这里的蠢货为什么会这么多?余征祥对褚家有意见,不让我跟褚寒峰接触,他懂什么?跟褚家作对迟早会完蛋的!】
【差一点就成功了,明明被下了药,褚寒峰那傻子到底在坚持什么?他明明应该是想要的……
我看得出来,他喜欢我,或者喜欢我的脸?】
【我不过是跟余征祥吵了几句,他怎么就死了?我又不知道他有病,他自己故意瞒着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余征祥这个短命鬼,自己死就死了,为什么会留下这么多债务,还不如早点去死!】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等我跟褚寒峰在一起了,所有一切都会变好的。
褚寒峰明明就很在意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冷淡?我是不是应该去他家装个监控看看情况?】
【那是个很糟糕的主意,装监控的时候被发现了不说,还在逃跑的时候出了车祸。
我看不见了,我好像被人关起来了。】
【把我故意困在疗养院的人是褚寒峰,他果然喜欢我。】
【他在胡说什么,他说他喜欢的是余丞……
可我不就是余丞吗?】
……
“这文档里写的是什么?日记?”
薛济目瞪口呆的看完,有半晌没回过神,愣怔许久后,不由自主回头重新将打量的目光定格在余丞身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整段文字,完完全全就是以余丞的口吻和角度,臆想出诸多不切实际的片段。
若不是对余丞有所了解,恐怕连薛济都要认为这一切都是余丞自己的恶作剧,又或者说是,一定程度上的精神分裂症。
薛济越想越觉得好笑:“这人是不是同人文看多了?觉得自己是余丞,还要得到褚寒峰?”
只是话刚说出口,薛济就被余丞的脸色吓坏了。
那神色不像是觉得恶心,又或者是自身受到威胁的愤怒……
而是真真切切被撕下伪装面具后,难以掩饰的内疚和哑然,带着意图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一切的深深恐惧。
都余丞都没感觉到自己的失态。
明明凉透的掌心刚刚才得以升温。
明明前一秒才告诫自己,所有梦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情全不是真的。
可是……
眼前这一切又是什么?
到底是谁……
那个人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到底想干嘛?!
余丞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手是抖的,肩也是抖的,他颤栗着一步步向前,在薛济惊讶的眼神中定定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冷不丁发话:“撤销一下。”
余丞的尾音发颤,对所有人的惊讶眼神视若无睹,再度重复道:“下面还有几个换行符,帮我点一下撤销好不好?”
坐着的小警员一阵恍然,又面带犹豫地瞧了眼神情晦暗的褚寒峰。
稍作停顿,才依照余丞所说,戴着手套缓慢地移动了下鼠标。
瞬间,原本空白的文档下一页突然出现了几行新的文字——
【我早点会得到褚寒峰的,褚寒峰是我的。】
【干脆都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那一连串的恶毒语言落在余丞目光呆滞的眼瞳里,犹如一根根细针刺破瞳孔,扎得人生疼,连头皮都发麻。
这几乎给了余丞某种错觉,仿佛真的是某个平行时空中的自己,又或者是他不曾知晓的某个人格,在无数不能安寝的夜晚坐在这间老旧的昏暗屋子里,一字一行地敲下了每一段曾在脑海中回荡过数以万计的画面。
有一瞬间余丞是真的在想,自己的精神状态是不是有问题?
是他偏执地去给褚寒峰下药,是他怨声载道的不顾余征祥的死活,咒骂余征祥为什么不能早点去死……
自己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喉头哽着酸涩的硬石,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一直到有人强硬地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五指紧握在掌心。
余丞的胸口微微起伏,回眸之际连紧抿的唇线都在发颤。
手背上独属于对方的那道热量仿佛顺着他的筋骨与血流,一直冲上他的眼皮。
余丞闭紧发烫的眼睛,复又睁开,乌黑的眼睫低垂着将目光落在褚寒峰牵住自己的那只手,鬼使神差地想要甩开。
结果被褚寒峰抓他更紧。
余丞怔怔抬头。
耳畔传来薛济的疑问:“那人喜欢的不是余丞?而是褚寒峰?”
“那他这样关注余丞做什么?真把自己当成了余丞?”
“难不成是你们的CP粉?以为你俩没可能了,所以由爱生恨,变成了黑粉?”
意识到气氛不对,好不容易才把心里那阵荒谬到不行的想法抛诸脑后,薛济随口分析着,也没理会究竟有没有人搭腔。
待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四周又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
但这场沉默也只持续几秒钟而已。
余丞与褚寒峰对视,嗓音低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早该察觉到的,饶是褚寒峰平日里的性子再从容,面对这些也该生出应有的困惑与不解……
可对方一直以来都太镇定了,镇定到将他的所有慌张与惊惶都看在眼里,对他所有的丑态都一览无余。
又何必要说什么喜欢他?
谈什么上辈子也一样?
而褚寒峰没答,只固执的不愿意放手。
直等到所有人都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褚寒峰才沉沉开了口:“那样晚才找到你,是我不好。”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褚寒峰用拇指轻轻揉了下余丞略微发红的眼角,又抚了下他脸侧被创口贴掩盖的伤。
余丞耳膜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些发蒙,却莫名其妙的竟能听见褚寒峰轻柔到不行的嗓音,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
“以后不需要你来低头,甚至不需要你勾手指头……”
哪怕反复折磨自己的梦境再真切,当褚寒峰看着那一行行堪比日记般的文字,第一反应不是恍如隔世。
他只是下意识地在思考,余丞是不是很难受?
大概是会伤心,会很痛苦。
当初那点无用的骄傲与自尊,看对方没心没肺地跟别人谈笑,从而生出的那点不甘与埋怨,只等着对方吃了点苦头,说不定还能回过头来找他帮帮忙……
都显得极其荒唐又可笑。
他就应该执拗地赖在余丞身边不走,哪怕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随便对方怎么作践都行。
余丞似乎没听懂,眼皮一垂一抬,蹙紧了眉。
褚寒峰声音很轻,却说得清晰:“相信我,做错事的人不会是你。”
余丞:“……什么?”
褚寒峰温声回答,一言一行在外人看来亦如安抚:“你看,是我死缠烂打追着你跑,余叔叔也康健无虞,不需要你过多担心。”
“你就是你,不需要有任何怀疑。”
“没有任何人像你。”
哪怕是相似的皮囊也无可替代。
无论何时,于千万人中,我第一眼就能望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