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克菲勒中心那颗巨大圣诞树前离开后, 这辆纯黑的切诺基驶过街道,一栋栋摩天大楼被抛在身后。刚过零点,聚集了庆祝人群的地段非常拥堵, 切诺基不时停下,这个时候邵止岐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也不说话,也不大敢看副驾驶。

  她现在格外紧张,手心冒汗,心跳极快, 还因为刚才哭得厉害,眼睛酸涩不堪。情绪一时是收不住的,邵止岐一想到自己本来的计划是开着这辆车一路风驰电掣离开这里,潇洒地留下一排车尾气——心情就沮丧得很想再哭一通。

  想到这里的时候鼻子又忍不住一酸。她的泪腺原来这么发达吗?邵止岐觉得自己的大脑现在已经很冷静了, 就是控制不住身体。

  这时候苏昕突然开口:“这辆车什么时候买的,艾欧娜给你配的?”

  邵止岐没马上回答。她现在一开口肯定就得哭。她深吸几口气暂时忍住了,说着说着就哭出来的话也太狼狈了:“不……不是。是我租的。”

  “不是租车行只剩下了SUV, 是你自己要租?”

  苏昕这么问, 邵止岐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比起轿车, 后备箱容量大,更全能, 可以应对各种地理环境的SUV更适合长途旅行。于是她的心又加速。居然还能跳得更快, 她看了眼自己的运动手表:120次分钟。明明此刻身处的环境这么安静舒适……这次手表一定是真的坏了。

  她不说话, 苏昕轻笑了下:“邵止岐,你是要把我载到荒郊野外吗?”

  邵止岐过了会,慢慢开口, 承认:“是。”

  都说要带你逃开这一切了。

  这一次我想做得更加彻底一点。不是仅限一晚, 一天的幻梦。我想延长那样的时间, 直到极限。

  邵止岐还是不去看苏昕,只敢看放在仪表盘上的大头狗,它随着引擎的颤动微微摇晃。她不知道苏昕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知道苏昕今晚的着装——当时她看见那一刻就飞快移开了视线。然而苏昕优雅又惊艳的模样已经烙印在她眼里。而现在她和那个女王一样的人距离得更近,简直近在咫尺。

  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她怕自己的心跳飙升到需要抢救的地步。所以,这是为了自己好。

  “如果我拒绝呢?”

  苏昕果然说出这话。邵止岐又深吸口气,她抿抿唇,把泪水又憋了回去。

  她用行动替代了话语——「咔嚓」。邵止岐把刚才匆忙上车所以没能锁上的车门全给锁了。

  邵止岐别过头去看车窗外的大型连锁店,车流终于动起来了,外头响起几声长长的车喇叭,人的叫喊声,一时间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绑架。”

  旁边没回应,可能没有听到。邵止岐维持着这个僵硬刻意的姿势又重复了一遍,更大声:“苏昕,你没有拒绝的权力。我现在是在绑架你。”

  本想用强硬点的语气说,结果一大声她忍住的泪水又有点要飞出来,以至于说到最后又变成了微弱的哭腔。但是就漏出了几个字而已,苏昕应当没有发现……正庆幸地这么想,旁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簌簌声,一只手飞快来到邵止岐脸前——她是在车窗的倒影里看见的。那只手一把捏住她的脸,硬生生把她扳了回去。

  “好好演,邵止岐。”

  邵止岐差点忘记呼吸。眼前是一对她未曾见过的眼眸,原来刚才上车以后的苏昕,一直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吗?要是早一点发现就好了。那双眼睛并不冷静,不是工作时的苏昕。也不刻意亲切造出笑意,不是休息时的苏昕。更不淡漠无谓,不是推开拒绝自己的苏昕。

  这个苏昕的眼眸像破碎了一样。上车前的她就有一种被击沉的错觉,此刻则更明显。有什么把她砸碎了,化作纷纷扬扬的玻璃碎片从天而降,成为一场冰雹,降临到一片乌黑的湖水之上,搅动起平静的一切。就是这样她也没有掉泪。邵止岐突然想到自己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流不出泪的,那如果苏昕一直都不流泪呢?

  那她岂不是一直都很悲伤。

  想到这里邵止岐便开口说:“苏昕,我要绑架你。”

  是更坚定的语气。虽然眼泪还在掉,但她仍继续:“你现在已经成为了我的人质。不要试图抵抗,为今天我筹备了一个月,还坚持天天锻炼……总之,你逃不走的。”

  感觉也没多大威胁力度。邵止岐没太在意,她搜肠刮肚想着绑架犯还应该说些什么,下意识看向苏昕后又大脑一片空白,半个字都讲不出来了:群青色的裙摆耷拉在座椅上,几乎吃力地掩着她因为靠近而微颤的长腿,荡领处一片雪白。但邵止岐最关注的却是苏昕发抖的肩头,就好像只湿漉漉的小鸟缩起翅膀,躲在眼前。

  她忙去按空调,同时苏昕松手坐回去。她慢慢笑了下,很轻地回答:“那可真是太糟了。”

  落在湖水上的玻璃碎片全都沉下去,消失不见。

  苏昕决定接受这个绑架的命运。她认为自己是被迫的。没有办法,谁叫她掉以轻心,抓住那只手,上了绑架犯的车子呢?

  但是,也太爱哭了。邵止岐好像听见苏昕又嘟囔了一句。但她没能听清楚,因为后头响了喇叭,她连忙开起车子,手忙脚乱的。余光里她看见苏昕的手伸去扯了两三把纸巾,又回来扶住邵止岐的脸庞,认认真真给她擦起眼泪。

  苏昕的动作温柔到邵止岐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甜蜜到让她反而更加想哭的流沙陷阱里。如果她的运动手表有警报功能,那么现在应该已经刺耳地响起来,成为这附近最吵的车载音乐。

  “那你绑架我当人质是有什么目的吗,补充下设定。”

  看起来是满意了的苏昕好像并没有真的满意。邵止岐感觉自己像个被临时检查假期作业的小学生,她装作有事要干的样子探身去看路况,这几条街上的人都玩疯了似的,有警车停在路边维护秩序,避免场面过于混乱。

  本以为这人会支支吾吾说些什么应付过去,没想到两只手抓住方向盘抵在上面的邵止岐突然猛地刹车按喇叭——前头有个不看路的醉鬼正和伙伴们嬉笑着经过,苏昕一时之间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然后在喇叭声里听见一句:“目的是追到你。”

  苏昕的手顿住。喇叭声结束,车又往前开。邵止岐没有重复,苏昕也没有追问。她就是继续给她擦眼泪。当邵止岐的所有泪水都被纸巾吸走时,车也终于离开了拥挤的第五大道,如邵止岐期望的那样冲进1月1日的黑夜。远处的哈德逊河绽放出好几朵盛大烟花,它们打在河与桥上,绽开,星星点点的光照亮水与天空——以及车里人的眼眸里,不停闪烁。

  断断续续的堵车,对话时不时发生。

  “Spoon。艾欧娜是这么叫你的?”

  “是的。”

  “不好听。以后再遇见她,别应了。”

  “好。但是——”

  “怎么,你喜欢这个称呼?”

  “不是的。我是说,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

  说到底邵止岐并没有办理正式的入职手续。她扮演助理,艾欧娜扮演上司,等待赌局结束的那一刻,一切尘埃落定时再真正决定去向。

  苏昕看向窗外。

  “最好是这样。”

  空调让车内温度上升,暖和起来了,副驾驶的座位慢慢往后倒去,苏昕往后头一看才发现车后座居然还放着不少行李。

  “后备箱里也有?”

  “嗯。我的放在后头,你的放在后备箱里。”

  “你什么时候去拿的我行李。”

  “傍晚的时候。我大概知道你会几点出酒店,然后偷偷跑出会场去酒店。是我骗李楠说我回来上班了,我说谎在先,她才把行李交给了我。”

  “你撒谎时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无法反驳。邵止岐现在想起都有些害臊,还伴着些对李楠的愧疚。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件事。

  “苏昕?”

  “嗯……”

  “我,我的那件大衣……你——”

  “扔了。”

  “这样。”

  苏昕把座位几乎放平,眯起眼睛,抱起自己。虽然不冷了,但是还不够暖和。半睡半醒间一件黑色的大衣落在她身上,盖住她,带来她熟悉且视之为安全毯的气息。她懒懒抬起眼睛看了眼身旁的人,司机,绑架犯,前助理。邵止岐。邵止岐专注开车,黑色西装的胸口处还有一条鲜红色的手帕,真够刺眼。她嗤了一声。

  “把那身衣服脱了。”

  “什么?”

  “脱了。然后扔进垃圾桶。随便找一个就行。纽约很多垃圾桶,很好找。”

  邵止岐不作声。她搞不清苏昕是不是认真的。

  苏昕很不满意:为什么不马上听话照做?哦,对了。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的助理了啊。你没有必要听话。哼,是这么一回事。那是我的问题。喝醉的苏昕不会说胡话,半睡半醒的苏昕也不会。但是既喝多又困乏的苏昕就会说一些。应当算是梦话。她听见邵止岐问她为什么,她闭上眼睛说:“因为我不喜欢。”

  她睡着后片刻,车在一条和刚才比稍显萧条的街道旁缓缓停下。从车上出现一个女人,她穿着条宽松肥大的灰色睡裤,一件白T恤,回头看了眼后座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和熟睡的苏昕,打了个哆嗦,连忙迈开步子跑到那个大型垃圾桶旁,把手里那套昂贵的高定西装毫不犹豫扔进去,再揉着手臂哈出白气,快快跑回了车上,关上车门。

  她重打引擎,开车前一刻又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的苏昕。只有这个时候邵止岐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去看。

  被掩盖在黑色大衣里的苏昕睡得很乖,凌乱的发丝现在慢慢顺了,耷拉下来遮住她的睫毛,几根落在她有点发红的鼻尖。

  邵止岐想了想又轻轻去翻后面的行李,拿出一套化妆包来,取出卸妆油和化妆棉,尽可能轻地为苏昕卸下精致的全妆,最真实的苏昕在她的手下一点点显露出来。她看着那两道深深的黑眼圈和疲惫不堪的面容,终于知道了几天前在那个私人聚会上遇见的时候,苏昕为什么也罕见地上了全妆。

  是为了掩饰这个啊。

  邵止岐最后为她擦一遍脸颊,这些事她都做过很多次了。所以可以在不吵醒苏昕的前提下清理干净。整理好化妆包放回原处后,邵止岐发了会呆,手还是没有忍住,伸过去触了下苏昕的脸颊。

  还是冰,但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希望能把手上的温度渡过去一些,邵止岐的指腹摩挲几下苏昕的脸颊。她感到害羞,自己的脸先热了起来。

  苏昕大概是真的睡熟了,她脑袋一歪,嵌进了邵止岐热乎乎的掌心,又慢慢挪动,脸颊在她掌心蹭一蹭。一股又痒又疼的心情升起,一种鲜有的痛楚告知邵止岐:你恐怕现在正在心疼她。这让邵止岐又想起傍晚她趁艾欧娜应酬,偷偷从会场溜了出来,去找李楠要行李的时候。

  李楠一点也没有多想,甚至都不需要邵止岐主动说谎就高兴地说:“你要回来了?我就知道,苏总肯定不会让你走的。”

  邵止岐没想过李楠居然是这么想的,她有点惊讶,李楠已经在主动帮她搬行李了,俩人一边搬一边聊,李楠见她开的是SUV就问:“前辈,你是要跟苏总去旅游吗?”

  一下子就被看穿的邵止岐有点不知所措:“我——我们是这么打算的。”

  李楠比她反应补充:“那太好了。苏总现在连周末都不休息,谁知道她都多久没给自己放假了。上一次来纽约她好像请了两天假,但那之后就忙得更凶了。”

  邵止岐沉默,她不想太高看自己对苏昕的影响,应该是因为金羊毛近期开展的海外事业,她才会异常繁忙。

  搬最后一趟行李的时候李楠把一个单肩包递给邵止岐说:“这里头是苏总的药。我还想着今天给她送过去的,她不要我跟,我就很担心……可那是苏总,你也知道。我有什么资格为她担心呢?”

  邵止岐接过单肩包,她愣愣问:“苏总,她……什么时候开始吃的药?”

  她从来没见过苏昕吃药。

  “好像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就是最近太忙,吃的药也变多了,就让我记着,提醒她吃。”

  说着李楠就拿出手机说要把这些吃药的事项发给邵止岐,邵止岐接收后过了一遍,她越往下滑,心就愈发隐隐作痛,一个决心也更坚定。

  要离开的时候李楠突然满含泪水抓住邵止岐的手:“前辈,苏总,苏总她真的太累了,我好怕她突然……可是我不敢说。你要跟她说。”

  邵止岐当时还不知道苏昕会不会上她的车,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回应李楠的请求。然而,伴随着愧疚,她最终还是点头,她说好,我会说的,我会让她好好休息,再把她安全地带回来。你放心。

  那仅仅是几个小时前的事。

  邵止岐打起方向盘,上匝道走495号公路。车子越是远离喧嚣人群,越是没入黑暗,那一份暗藏的决意就愈是强烈:跑啊,跑啊。逃吧,逃吧!要把过去的痛苦都甩在身后,让爱与恨重新归零,积攒的泪水全都随风带走,沙漏翻转,机会重来,车子飞驰而过46、23号国道,最后开进80号州际公路。轮胎沿无限延伸的白线前进,黑色切诺基载着邵止岐和苏昕向无穷无尽的天空,不知疲倦驶去。

  ——接下来要开始的是一场计划外的公路旅行。是一次爱的冒险,也是一段不知期限的悠长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