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瑜印象里的昭阳长公主赵玉仪是一位雍容华贵至极,盛气威严深重的上位者,她在公主府待了七八年,每次面见这位女主人时依然会止不住的紧张胆怯。

  也好在长公主因日常处理政务常驻宫内,她们接触并不频繁。

  绿栀来到这里一个月,也只见过两次这位高高在上的燕国无冕之主。

  如今她处在一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世人认知里皆是天圆地方,最远不过北疆匈奴、南域海境,而这平原天下则以赵氏开国,立燕至今已二百余载。

  历史轮回,兴衰更迭,燕国作为一个封建王朝的盛世繁华早已经过去,在经过朱正平叛、匈奴入侵、宦官乱政等一系列动荡之后,国祚由盛渐衰,朝政混乱,人心浮躁。

  而皇室里,自如今的恒宁皇帝往上三代,赵氏一族都是人员凋零,到了先皇,上面只有一位赵氏皇叔,而他自己膝下五个儿子,前四个都早早夭折,公主也只活了一位,便是如今的昭阳长公主赵玉仪。长公主年愈十三,先皇后宫里才又有一子诞生,此后五年,幼帝登位,擢号恒宁皇帝。

  先帝弥留之际,便封赵玉仪这位皇室唯一的女儿为昭阳长公主,阶同丞相,位至监国。

  时至今日,原本的幼帝已经年过二十,但国中朝政、奏章审阅、权利调制依然由昭阳长公主拟定拿捏,甚至连日常起居都常据宫中,俨然是燕国的隐形帝王。

  绿栀前几日便听说了朝臣长坐殿前痛斥公主专政霸权之事,已经耄耋之态的原太仆寺大夫情绪激动之下一头撞死在兴平殿的盘龙柱上,又有朝中二十多位大臣联名上书,恳求公主让权,皇帝亲政。

  事态严重,人人都以为会震动朝纲,就算无法一击必中,也能震慑昭阳一二。

  不过结果并不如人愿,先不说如今的皇帝对自己亲姐姐的信任和对政权的不喜,赵玉仪如今三十有三,监国近二十年,此间争斗,如力杀蛮将蒋方、血洗定远侯府,甚至被迫嫁人生女、驸马乱政惨死、经年不断的暗杀等等行径,早已经成长为一位成熟练达的顶级政客,而不是世人所想的普通妇孺。

  血溅三尺的让权风波不过三日,殿中那场献祭般的“义举”便已经被人遗忘的干净。

  但想来,无论如何,被众人围歼的昭阳长公主心情都不会太好。

  而赵茯锦,这位昭阳长公主的独女,如今皇室血脉中唯一接近正统并被皇帝亲自更姓,由杨易赵,纳入了皇家族谱的晋阳郡主,大早上的在床上看了几页春宫图,又懒洋洋的赖了会儿床,这才不情不愿的在一众婢女仆人的伺候下更衣吃饭。

  毕竟长公主虽然日常忙于朝政,对她陪伴不多,但公主府上下千百奴仆,她对于自己女儿的成长随时都可犹如亲见。

  赵茯锦跟她母亲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早摸清楚公主的脾气,平日里母亲定不会记得挂念她,也就只有这种风霜雨雪的异常气候才会询问一二。

  既如此,自然是要在这种时候更勤恳一些,这样才好让下面的人对上有个交代不是?

  饭毕之后,小郡主穿着一袭缕金百蝶穿花的石榴色劲衣红装,风一般的从东苑跑到北苑的书房,丝毫不管后面拿着狐裘披风紧跟不舍的奶娘,当然也不会顾忌缓缓步行的绿栀。

  公主府内自然有人在日常行走的路上不断清理积雪,但大雪未停,石板路总是有些滑的,绿栀在丫鬟的帮助下走的十分小心平稳。

  到了书房,原少傅大人萧诤言已在室内等候多时,他是当年涉及定远侯府造反案件的幸存者,罢官之后被昭阳长公主一力保下,甚至还把他留在府内做了赵茯锦的教书先生。

  绿栀朝这位在案前静坐的美鬓凤目、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拜行师礼后才慢慢走到书房内的后座。

  萧诤言作为曾经的从一品少傅在公主府任职并不是秘密,外界不知道多少人盛传他是昭阳长公主的面首禁脔,甚至还猜测过他才是晋安郡主的生身父亲,言辞凿凿之下,又为淫威盛重的长公主增添一笔浓墨重彩的桃色密闻。

  不过就绿栀的短短几次接触,倒觉得他高节清风,和长公主应该是真真切切的无关风月,惺惺相惜,小郡主对他也怀有师生之间的儒慕,各方都没有因为外面的风言风语心生芥蒂。

  偌大的书房只绿栀和赵茯锦两位学生,但萧诤言依然尽心尽力。

  他是一位几近全才的老师,君子六艺尽在一身,今日他讲的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主道知人,臣道知事”。

  这是一以贯之的王者之道,上位者学术。

  按时下风气来说,这并不是杨婉瑜应该学习的东西。绿栀也是在记忆里知道,教习之初,萧诤言便对她有几分犹豫,还是长公主毫不在意的一手按下,她才能跟赵茯锦一同在这上课。

  除此之外,小郡主还要学习琴棋书画,礼射御数。

  但晋安郡主从小便撒野惯了,最不喜欢读书习字,弹琴画画,只喜欢招猫逗狗,仗势欺人,最多对跑马射箭有点兴趣。

  下午萧诤言教围棋,一番谆谆讲解演示之后,便下手亲自摆了一盘残局让赵茯锦去解。

  小郡主苦思冥想,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她性子又急,面对萧诤言丝毫没有作为学子该有的谦逊尊师可言,径自好一番胡搅蛮缠的悔棋跳脚。

  萧诤言教了她好几年,自然清楚她的脾气,如此这般也不生气,拦住她左右乱动的手,正打算坦言告知,就看见了后面安静坐着的绿栀。

  他教了赵茯锦几年,便教了杨婉瑜几年,很早便知道这女孩身子弱不禁风,性格胆小怯弱,虽然平日里读书也算得上用功,但话寡内敛的很,又有一层驸马的尴尬关系,对比着性子跳脱的郡主,少不得让人忽视。

  不过此时看少女裹着白色毛绒衣领的雪肤细颜,眉眼沉静,举止乖巧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把她招过来:“婉瑜,你也过来看看。”

  绿栀延续杨婉瑜的日常习惯,正把自己当这个书房的透明人自顾自的看棋经,闻言慢慢抬起眼睑。

  赵茯锦特别没有形象的半趴在棋盘上,一只脚支地,一只脚翘起。她是小火炉的体质,身上穿的绸质红衫轻薄,服帖的勾勒出一身纤背细腰,此时回首看她,纤白如玉的手指托腮之上,满身绫罗绸缎、金铛玉珠丝毫没把人压下去,反而更显的她容颜明艳动人。

  小郡主看着绿栀,意味不明的勾了下唇角,眼中带了点恶意。

  绿栀神情未变,随即站起来,走过去看了看。

  木画紫檀棋盘上泾渭分明,白玉黑石参差错落。

  “你来,”萧诤言伸出手指向棋盘,声音温和,“这盘残局,如果你是茯锦,你会如何解局?”

  绿栀的目光掠过正手打墨黑编发间垂落的玉质络珠、一脸好以整暇的赵茯锦,而后自然的落在萧诤言脸上,“如果我是郡主的话……”

  她的声音是杨婉瑜一如既往的轻软,带着体质虚弱失调的中气不足,伸出的手指也完全没有血色,青紫的细小血管在细腻白皙的手背上显露出来,柔弱无骨的易碎脆弱。

  这棋盘残局对绿栀来说并不是很难,但她想了下赵茯锦目下无尘、小肚鸡肠的作风,往日里别人胜了她三分,她必十分讨回来的性子,最后还是没选择老老实实的走棋解局,只掌心涂抹,随意的把整个棋盘搅翻了。

  萧诤言看着满盘凌乱的棋子微微一怔,连一颗白子弹跳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吧嗒”声都没反应过来。

  绿栀弯腰把棋子捡起,接上刚才的话:“如果我是郡主的话,如此便是最简单的解局方法。”

  空间一时寂静,半晌后赵茯锦抚掌大笑。

  “哈!好极好极!本郡主早想这样做了!”

  小郡主伸手把绿栀白嫩掌心的那颗白子抓起来,挑着眉看向刚回过神来神色略微复杂的萧诤言,眉飞色舞:“便这一招,解天下棋局,哈哈!还布什么局,本郡主直接把桌子掀了重来,按我的棋盘下才是最值当的!”

  多年饱读诗书,年轻时曾冠探花之名的萧诤言此时慢慢蹙眉正色,目光看着这一站一坐的两个学生,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了几分严厉。

  “投机取巧!”

  赵茯锦自然不怕,兀自握着白玉棋子嘿嘿直笑。

  绿栀微微垂首,浓密修长的睫毛低落,玉色的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只姿态还是往日的怯弱,就像刚才那动作不过是他人错觉一般。

  “下棋是君子之争,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萧诤言敲了敲桌子,“怎能像你们这般胡闹?”

  “学生知错。”

  绿栀对这些理念之争并不在意,但如今她是杨婉瑜,自然是从善如流,很快便开口认错。

  赵茯锦可不会像她这般听话,脊背挺直的跪坐在柔软的蒲团之上,目光直视萧诤言,振振有辞道:“老师,不是您经常说的嘛,识局者生,破局者存,掌局者赢。”

  “那我这盘棋勘不破,难道就一直停在这被人杀吗?自然是重开一场我能掌握的棋局才是!”

  “赵茯锦!”萧诤言怒目。

  小郡主背后一身反骨可不是虚长的,立马站起来哼了声:“本来就是嘛。”

  说完还拍了拍绿栀的肩膀,大声说:“杨婉瑜,你做的很好!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