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天寒地冻。

  路上积着雪,前头的小宫女们一边撒盐一边用扫帚扫开,后面的小太监一边用铁锹将冻住的地方敲开,把碎冰堆积到墙角。

  “快点儿!今儿个可是初一!各家王爷一早就要带着福晋进宫请安,贺万岁爷新春新禧。干活麻溜儿点儿!”

  槿汐拿着扫帚使不上劲儿,满手的冻疮青红夹紫,手指肿得小萝卜一般,一使劲,皮肤就皴裂开来,里面的晶莹的黄色脓水就流淌出来,更是疼痛难忍。

  槿汐刚进宫几个月,姑姑们都欺负她是个新人,非叫她浣洗衣裳。

  可怜她身后无有倚仗,再苦再难也只能硬生生地忍着。

  从天还漆黑着,一直干到天蒙蒙亮,各家公卿王爷的马车都稀稀落落地到了。

  纵是亲王和福晋这样的贵人,进宫请安也得走路,他们目不下视、脚下无尘,是踩在云端的人上人。

  槿汐低着头弓着腰,拿着扫帚等在墙边,眼睛微微一抬便看见了四爷和四福晋。

  福晋的怀中捧着一把新剪的红梅花,看着十分喜庆吉利。若是以此奉与皇上,倒是别出心裁又不事铺张。福晋那粉蓝色的斗篷上也绣着红梅,大抵是个欣赏梅花孤洁之姿的人。

  眼神一移,崔槿汐又注意到四爷身边跟着的苏培盛。

  那是她的小同乡,小时候一起在河塘里赶过鸭子。他本是家中幼子,后来爹死了没法儿发丧,听说把他送进宫就能换笔银子安葬,苏培盛孝顺,咬咬牙便答应了。从那之后,槿汐便再没见过他。

  苏培盛注意到槿汐的目光,也不由地定睛看向她,定了一瞬忽然想起了她是谁,嘴角微微一勾。

  柔则原本只是往前走着,瞧见苏培盛歪头看着一个小宫女,不禁停了下来。

  她缓缓走向槿汐,只见那双冻得不能入眼的手,肿得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

  苏培盛看到福晋关心槿汐,松了一口气,抿着嘴藏起自己的笑容。

  “奴婢洗衣裳洗的。”

  槿汐低着头回禀,悄悄瞥见四爷正赞叹地看着福晋,像是为她这悲天悯人的性子感到欣慰。

  “真可怜啊。手都冻成这样了,怎么还能洗衣裳呢?”

  槿汐没有说话,柔则则是一脸哀婉地回过头看向四爷,他微微颔首,像是在说“我明白”。

  柔则抚了抚槿汐额前的刘海,温柔地说道:“小姑娘家家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槿汐一愣,望着柔则那张清冷又单纯的脸庞,知道自己今天遇上贵人了。

  果然,当天下午,内务府的公公便有旨意,叫她去侍奉荣妃娘娘。

  槿汐怀揣着喜悦的心情收拾包袱离开,和她一同进宫只能做粗活的小宫女们都对她投来羡慕的眼光。

  槿汐知道,荣妃娘娘那儿是个好去处。一则她性子平和、不好争执;二则她年逾四十,早已没了争宠好斗之心;三则她膝下有子有女,宫中福利待遇也不错。

  如此一晃,便是十八年。

  先帝驾崩,雍亲王即位,而那位早年曾经帮助过她的福晋,在她入荣妃宫中的第二年就难产而亡了。

  槿汐已经三十五岁了,虽说宫女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可她家中早已没了亲人,还不如在宫里做活来的体面自在。

  到底,在主位娘娘身边做宫女,能品到的美食珍馐、看到的珍宝奇石太多太好了。

  多年下来她已经成了人人敬重的掌事姑姑,眼界见识比许多高门大户的闺秀还要广,人情世故比贵族大家的小姐还要深。若是出宫嫁人,她怎么能容忍那样晦暗而无趣、屈于人下又无所依仗的生活呢?

  紫禁城,就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她的命运和这座宫殿早已融为一体、紧紧相连。

  *

  新帝登基,选秀结束。

  华妃娘娘要将闲置的宫室都打扫出来,太嫔太妃们迁宫的迁宫,安置的安置,荣妃则是迁往诚亲王府邸养老,不再留于宫中。

  一时间太妃宫里人都遣散出来,槿汐无处可去。

  暑热未消,槿汐穿着一身浅灰色宫装等在养心门,手上提着一个篮子,终于候到了苏培盛。

  “苏公公。”

  槿汐佯装巧遇地对着他恭敬行礼,脸上带着笑意。

  “槿汐?”

  苏培盛见到槿汐仍旧是从前的模样,眉眼含笑,温柔从容,不禁想起了幼时在家乡的光景。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槿汐抬头示意了一下西北边袅袅升起香火的方向,“太妃出宫,奴婢被指到了宝华殿去供奉神明,今日是往养心殿东偏殿的神龛来送供奉的香火的。”

  苏培盛蹙眉看了看她,叹道:“怎么去了宝华殿呢?你这样体面的掌事宫女,做这些岂不委屈?”

  槿汐苦笑了一下,“伺候谁还不都是一样的,供奉神明还省心些不是?”

  苏培盛微微点头,悄悄扯了扯槿汐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选秀刚过,此次入宫的小主里有位莞常在颇得圣意,只是华妃把她安排在碎玉轩了。”

  槿汐抬起头看向苏培盛,在他眼神中的疼惜里咂磨出了些许滋味。

  难道,苏公公对她有意?

  这么重要的消息,他如此堂而皇之说出来,来日若被皇上知道了......

  “苏公公疼奴婢,奴婢谨记在心。”

  槿汐对着苏培盛再次行礼,嘴角仍旧带着笑,优雅侧身离开,她继续朝着宝华殿的方向而去。

  碎玉轩。好地方啊。

  华妃有意打压这位莞常在,她想要去伺候只要拿出些体己钱孝敬内务府,再说几句好话哄哄这位新官上任的黄公公便成了。

  她是宫中伺候多年的姑姑,这点颜面还是有的。

  *

  当崔槿汐第一次看清这位莞常在的容颜,她便知道,这位小主前途不可限量。

  她长得太像曾经的福晋了。

  从前的四爷与福晋是夫妻伉俪,情深似海,这位莞常在能入选,不就说明了皇上旧情难舍,不忘从前吗?

  槿汐知道先帝对赫舍里氏是何等痴狂,后来的成妃、穆嫔无一不是因为眉眼与其相似而得宠。如今这位莞常在,一定也能扶摇直上!

  莞常在入宫第一日。

  槿汐对莞常在恭敬,亲自为她铺床,做贴身的活计。

  她听见身后传来莞常在和她那两个陪嫁丫头的脚步声,但仍佯装认真做事,并未发现的样子。

  “崔姑姑入宫有些日子了吧?”

  槿汐一听只怕是莞常在生了忌惮之心,赶紧以退为进,连忙行礼跪下,“奴婢不敢。小主还是直呼奴婢贱名。”

  甄嬛赶紧将槿汐搀扶起来,攥着她的手,微笑道:“姑姑且起来说话。”

  槿汐赶紧低眉垂眸,心想:这位莞常在是个识礼数的,性子也温和,不仅容貌与纯元皇后相似,连性情也有几分相同。

  “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阅历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

  槿汐惶恐地叹道:“小主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先前是服侍太妃的,因太妃心静不喜人多,便被指了过来。”

  入宫久,最大的好处就是新来的人永远无法考究前人所言是真是假,说了多少,又瞒了多少。

  “姑姑且去歇息,让流朱和浣碧服侍更衣就是。”

  莞常在似乎对她有些生疏,崔槿汐连忙顺从其意乖顺离开。

  *

  除夕夜宴设在绛雪轩。

  那儿离倚梅园近,听闻玉蕊檀心梅盛开,甚是好看。

  满宫的妃嫔都去侍宴了,独独碎玉轩里热热闹闹,主仆上下共贺吉庆。

  大家一起剪窗花,说说笑笑,倒也温暖。

  “槿汐,你的让我看看?”

  听到小主要看她剪的窗花,槿汐连忙递上去。

  “哇,槿汐这孔雀开屏栩栩如生,真好看!”

  小主的夸赞让崔槿汐受宠若惊,赶紧恭维道:“哪里比得上小主的和合二仙呢?快看,跟要活过来了一样!”

  槿汐捧场,众人也都一块儿看过来,一道夸赞小主的剪纸手艺。

  “我听说,有人剪纸能跟真人剪得一模一样呢。”

  小主附和着自谦,果然,小允子刚剪的那张像极了小主的小像藏不住了,被佩儿打趣说了出来。

  大家打闹了一会儿,正在兴头上,槿汐突然说道:“我听说,宫中有这样的习俗,在除夕之夜,若是把心爱的东西挂到树枝上,而且挂得越高越好,便可以祈福。小主若是喜欢这个小像,不妨就把它挂到院子里的树枝上?这样可以祈求来年事事如意。”

  莞常在十分赞同,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埋怨道:“不过我看这院子里都是枯树枝,没什么可挂的。不如?我们找个有梅花的地方,把小像挂上去?”

  槿汐一听,大喜过望,赶紧答道:“好啊!”

  小允子也跟着附和道:“倚梅园的梅花就好,离咱们这儿还近。”

  槿汐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允子一眼,只觉得他大抵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去那儿没准儿可以碰见皇上呢。

  小主入宫时日已久,一直没有恩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得自己为自己谋个出路。康禄海眼皮子浅已经离了碎玉轩,可她是跟定了这位莞常在,绝不会放弃的。

  两刻钟后,穿着斗篷出去祈福的小主回来了,神色有些古怪,她推托说是遇见了猫。

  可这大雪天的,野猫怕冷如何会出来扑人呢?

  槿汐顺着小主的话说了两句便打探道:“小主可许了愿了?”

  小主一愣,慌张答道:“许了,天太冷,我就回来了。”

  她不愿说,槿汐便没有再问,晚上特地叫流朱浣碧都去睡了,自个儿去寝殿守夜。

  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之下,槿汐和小主闲聊了一会儿,抱着手炉的小主似乎放下了戒备,向她打探道:“我刚入宫,不太懂衣料纹样的事。我想问问你,团龙密纹,什么样的人才能用团龙密纹?”

  槿汐想要探探小主的口风,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小主怎么想起问这个?”

  “今日宫宴不是遍请王公贵戚吗?”

  怕不是遇见了?皇上!

  槿汐察觉到小主不愿说,她不想显得今日她和小允子的配合是别有居心,故意岔开答道:“团龙密纹乃是上用的图纹,等闲亲王也不可用。”

  槿汐顿了一下,看向甄嬛继续说道:“非得是皇上看重的兄弟才可用。”

  闲聊了一会儿与皇上同饮夜宴的亲王轶事,槿汐便劝小主睡了。

  *

  春日里,小主在御花园偶遇了皇上。

  只一日便成了莞贵人。

  入夜,华妃宫中的周宁海送了糕点来,是豆沙糯米团子和芝麻花生糖糕,都是最黏牙的。

  小主端起那碟子糯米团子,感慨道:“这点心,果然是要比御膳房精致十倍。”

  槿汐温和地看着小主,眼中皆是满意。

  如今小主得宠,连华妃都高看一眼,只怕以后是有的斗了。

  “一看到这点心,就想到华妃差点杖责了眉姐姐,幸而陵容说有皇后求情,只罚了月例便罢。”

  小主说罢叹息一声求助似的看向她,“槿汐,我真是害怕。”

  怕什么?

  以后谁能宠冠六宫都说不准了。为了故去的先皇后,皇上能让一个无子的庶妹荣登皇后之位,更何况这与纯元皇后有五分容貌、五分性情都相似的莞贵人呢?

  槿汐自信地安慰小主道:“这后宫之事瞬息万变,不是害怕便可以应对的。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唯有恩宠二字最重要。”

  她的恩宠,就是他们这些奴才吃好过好的指望,就是他们扬眉吐气、受人尊重的筹码。

  槿汐自问已经看过了惨烈的九龙夺嫡,后宫争斗,只有携着这位莞贵人一路走到最高峰,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小主有些气馁担忧,卑微道:“恩宠太过,便是六宫侧目。”

  槿汐摇了摇头,她这样不争不抢可不是个好兆头,回应道:“恩宠太少,便是六宫践踏,人人可欺。小主要知道,无论您是否得宠,这后宫的争斗,其实您从未远离过。”

  莞贵人的这张脸,让她注定无法从宫斗的旋涡里脱身。

  就算她不想侍寝要恩宠,皇上也会逼着她想要,她的命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就定了。

  她不争,也一样会被人算计。

  槿汐想到了前些日子萱常在来求她襄助富察贵人保胎一事,郑重提醒她道:“就比如,小主与沈贵人、萱常在交好,就会被他人视作一党。”

  甄嬛忽然不服气起来,她和眉姐姐如何被称作一党呢?她们的交情不能用利益捆绑来衡量。

  “我与眉姐姐自小一同长大,自然应该同心同德,彼此照应的。”

  “小主与沈贵人姐妹情深自然是好的,只是所谓同心同德、彼此照应,不止是后宫之中,也是宫中与前朝。”

  沈贵人当然要交好,她父亲官居正三品,又是统领兵马之人,沈贵人不出意外将来位份绝不会低。

  小主却一点儿争斗的心思全无,天真道:“我只求保我甄家平安,求皇上对我真心。”

  槿汐默然一笑,略带警告意味地对她嘱咐道:“其实小主既已入宫,便从此与宫外的姑娘再无相同之处,生死祸福有时候自己是没得选的。”

  小主低着头,似乎不愿听她说这无趣的道理,槿汐只能作罢。

  “不过奴婢看得出,皇上很喜欢小主,小主也喜欢皇上。”

  莞贵人眼神中那小女儿的娇俏神态,任谁都看得出,她陷进去了,她沉醉在皇上的恩宠里无法自拔,全然不知这是命数使然。

  不过于槿汐,这便是最好的。

  莞贵人登得越高,她在宫中便过得越体面越富贵。

  什么情爱和真心在后宫里都是假的,只有“狠而无心”是真的。

  谁有心,谁就输了。

  待莞贵人知晓真相的那一日,她的心一定会死。

  到那时,她才是崔槿汐真正想要扶持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