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说,钱财和权势是很重要的。

  所以作为大小姐长大的年世兰从小就知道,银子是让人效忠的最好物什,只要银钱管够,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在宫里就更是了,威信、恩宠和钱财,缺一不可。

  花一点小钱,就能成为别人的主子。

  安陵容和曹琴默能够一直听命于她就是这个道理。

  可她们俩太神了,她发了次脾气想要莞嫔消失,莞嫔就真的被皇上莫名其妙地责问了。

  坐在轿辇上一路回宫,年世兰都没有想明白皇上散席前说的那句“莞嫔犯上僭越、藐视皇后”是什么意思。

  皇后不早就被禁足了吗?

  年世兰隐隐地感觉到不安,她本以为皇上对莞嫔的疯魔已经病入膏肓,但如此痴迷的爱恋竟然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只是一点小小的伎俩和一点小小的手腕,最得圣意的莞嫔也能瞬时从云端坠入地狱。

  皇上的爱好可怕。

  年世兰愣怔地看向越来越近的翊坤宫,只觉得浑身寒凉,风嗖嗖的将她穿透。

  *

  翊坤宫。

  天气凉爽,京郊的柿子新鲜的送进宫中,捣成泥做糯米团子的馅料,甜得掉牙。

  年世兰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太医给她回话。

  莞嫔有孕禁足,非央求了皇上要年世兰来照看龙胎,年世兰虽有不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莞嫔一切安好,只是郁郁寡欢,食不知味。”

  忽然感觉嘴里的柿蓉也不甜了,冷哼一声道:“她郁郁寡欢是因为皇上宠爱毓妃。她食不知味是因为皇上责她僭越。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毓妃。

  年世兰记得那张清冷而厌世的脸,那个女人倒真是和皇上从前的宠妃都不同。

  任凭皇上如何宠爱她,她都是一张不情不愿的死人脸,以至于皇上过了兴头,倒也没有那么想了。

  曾经,年世兰希望皇上身边所有的女人都能像毓妃那样,永远不会生出争夺皇上、霸占皇上的心思。

  但是真的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时,她又觉得羡慕,仿佛毓妃从未被皇上驯服过。

  年世兰看着前方默默了良久,眼神定住了,整个宫里也没有人敢说话,翊坤宫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轻轻的呼吸声。

  “娘娘不好了,皇上在碎玉轩动了大气,莞嫔骤然见红,只怕要出大事!”

  周宁海踉踉跄跄地进来,惊得年世兰“腾”得站起来。

  “莞嫔的身孕不是已有八个月了吗?怎么还会见红?”

  年世兰从未怀着孩子到过八个月,她也搞不清状况,只能一边穿戴护甲准备前去查看,一边向跟在身边的太医打听。

  “只怕是莞嫔情绪波动,气血逆行,不慎导致的早产。”

  早产?

  年世兰的心像是被人抓了起来,她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刚一出生就不幸离世的孩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年世兰慌忙走道门口,只见曹贵人匆忙赶来,她神色不安,想来也是知道莞嫔出事了。

  “娘娘,您还是换件衣裳吧?”

  年世兰听了曹琴默的话看向自身,她穿着金色绣雀鸟的华丽宫装,看上去大气又贵重。

  “本宫为什么要换衣裳?”

  年世兰有些委屈,死死盯着曹琴默,有些不服气。

  “莞嫔骤然早产,现下里头情形谁也不知,万一孩子有失,她栽到娘娘头上,娘娘要如何说清呢?”

  年世兰一愣,咬紧后槽牙只觉得可笑,“本宫好生待她,事无巨细,如今穿件衣裳还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吗!”

  “娘娘如何真的要紧吗?要紧的是皇上怎么看。娘娘若还在意以后和皇上的恩情......”

  她年世兰在皇上心里就不要紧吗?

  皇上难道会不分青红皂白,听信莞嫔的一面之词吗?

  她和皇上的恩情,居然需要系在一件衣服上吗?

  看到曹琴默挡在门口卑微低头,年世兰知道,今天不脱下这身金丝织就的华服,她是离不了翊坤宫了。

  年世兰恼得眼眶红了,最终还是气势汹汹地去了里间换衣服。

  见到颂芝将她头上黄金的装饰一一摘下,换成素雅的绢花,年世兰偷瞄着镜子里装饰寡淡的自己,忽然觉得卑微。

  从前,她从不必担心皇上偏心旁人,皇上永远是向着她的。

  如今有甄嬛在,皇上就再也不宠爱她了,她也没了那份被偏爱的自信。

  赶到碎玉轩时,帷帐里传来甄嬛痛苦生子的呻吟。

  年世兰眉头紧蹙,害怕地向里张望。

  “皇上,莞嫔的胎相一向安好,这是怎么了?”

  皇上也是眉头紧锁,看到她的一瞬,才略略松了松表情,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眼,略显安抚地说道:“莞嫔自己不慎,和你无关。”

  说罢,皇上对着年世兰指了指一旁搁了软垫的座椅,示意她先坐下。

  年世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偷偷看向不远处的曹琴默,心里暗暗的有些佩服。

  曹琴默一向没有恩宠的,却把皇上算得如此透彻。

  妇人生孩子惊心动魄,年世兰如坐针毡地忧心了一个多时辰,方听得里头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总算,生下来了。

  年世兰抚了抚胸脯,想着这下她算是功德圆满,终于可以把莞嫔这尊大佛请走了。

  皇上一听是位公主,眉开眼笑地冲到帐内去看莞嫔。

  年世兰看着他那轻快的脚步,愉悦的背影,心里却止不住地伤感。

  若她和皇上的孩子生下来,皇上会像现在这样高兴吗?

  年世兰停在原地没有动,缓缓回过神来才跟了进去,正听到皇上说:“朕已经决定下旨封你为妃。”

  封妃吗?

  年世兰惊愕地看了莞嫔一眼,她虚弱不堪,惹人爱怜,也难怪皇上又对她既往不咎。她忍不住翻眼看向旁处,不想看他们在自己面前上演一番痴男怨女的恩爱戏码。

  “臣妾失德,不敢忝居妃位。”

  年世兰一惊,忍不住笑了一下。

  连她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在嘲笑皇上的恩宠错付,还是在嘲笑甄嬛的高傲倔强。

  “嬛嬛,你若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还和从前一样。”

  年世兰难以置信地蹙眉看向皇上,无法相信他竟然能够为了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

  对她,从来没有。

  年世兰想要质问皇上,却被曹琴默拉住了衣袖,她缓缓回过神来,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的心早就拴在甄嬛身上了。

  最终,甄嬛还是不愿低头,强撑着拒绝了皇上让她在宫中修行的提议,还向皇上恳求将公主交由她来抚养。

  甄嬛要离开这个明明让她深爱的男人吗?

  家世、钱财、权势、恩宠甚至女儿,统统都可以抛下吗?

  年世兰盯着甄嬛,恍然发现甄嬛也看向她,眼神里是一种怜惜与悲悯。

  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失了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那个最终低下头接受皇上抚慰的女子,那个放过了齐月宾接受权势与恩宠的女子。

  原来,骄傲的年世兰早就死了。

  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在了原谅皇上的那一天。

  *

  甄嬛离宫后,平淡的日子没过多久,朝中弹劾哥哥奏折接踵而至。

  贪财冷酷、独断专行......各式各样的脏水尽朝着哥哥身上泼去。

  年世兰听从安陵容的建议,发了一折戏文去西北,劝哥哥自省认错,以求宽恕。

  又听从曹琴默的建议,亲自到养心殿来替一家老小求情,示弱以期皇上心软。

  养心殿。

  黑色的地砖锃光瓦亮,年世兰看着紧闭的大门,目光里是豁出一切的恳切。

  “皇上!臣妾年世兰求见皇上!”

  里头全无动静,苏培盛也同情地对她摇了摇头。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年世兰顿了顿,唱起了小时候在戏园里听过多次的那一出虞姬。她恍然想起了和皇上初遇的那一日,她笑王宝钏傻,笑薛平贵薄情,却不想自己成了那个傻子。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经几星霜。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

  十三年了,她侍奉皇上身边十三年,也离开父母兄长十三年,从王府斗到紫禁城,和皇上的女人们不死不休地缠斗多年,都成了笑话。

  “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

  年世兰唱到此处,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想起了自己和父母兄长在家中其乐融融用膳的光景,也想起了哥哥教她舞剑、教她骑马时,自己的快乐与肆意。

  这些东西,竟然恍若前世,成了上辈子的记忆一般。

  “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

  年世兰一边唱一边哭,这十三年的岁月,仿佛一帘幽梦,如今终是该醒了。

  “苏培盛,让华贵妃进来吧。”

  年世兰听到里头皇上的声音,哀婉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拂去眼角的泪,拾起裙摆,扬着头缓缓走到养心殿里。

  她按照曹琴默教的话向皇上求情,只见皇上神色缓和,甚至有愧疚怜惜之态,心中不禁安定了下来。

  曹安二人,不愧为她身边最忠心之人,筹谋得当,救年家于水火。

  年世兰志得意满,对着皇上再拜,看到他脸上震动又感怀的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上,年大将军与川陕总督岳钟琪将军在渡口含泪诀别后,自刎于长亭了。”

  年世兰看向身后的扑在地上的苏培盛,忽然心如刀绞,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直晕死过去。

  *

  假的。

  都是假的。

  在翊坤宫醒来后,年世兰声嘶力竭地想要向皇上要个说法,但得到的结果是:假的。

  十三年。

  都是一个精心为年家编织的圈套。

  从她入府的那一天起,皇上就打上了骁勇善战的哥哥的主意,她不过是捏在手里的人质。

  年家早在皇上筹谋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哥哥身死。年富问斩。男子凡十五以上皆戍极边。

  不仅仅是她,连整个年家都被皇上算计了。

  年世兰绝望地赶走了把她耍得团团转的安陵容和曹琴默,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这空荡荡的宫殿。

  呆坐了好久,好久,久到年世兰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雕像,眼泪都哭干了。

  “娘娘,娘娘......”

  颂芝一边喊着年世兰,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滑落,她心疼极了,她的大小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没遭过这样的罪。

  年世兰不忍再惹颂芝担心,躺在床上侧身向里,静静地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绣着比翼齐飞的大红色枕巾上。

  “本宫饿了,你让小厨房煮碗粥来吧。”

  两人在一起,不过是一道触动愁肠,哭得没完没了,年世兰不想颂芝陪着她伤心,也不想自己这懦弱的模样被她看去。

  睡醒了便流泪,哭累了便睡,如此两日后,年世兰醒来时,看见端妃神采奕奕地走进她殿中。

  好啊。

  落井下石是吧。

  年家稍见落魄,齐月宾就上赶着来踩两脚了。

  年世兰忍着胸口的怒意起身来,却看见安陵容和曹琴默一道在桌上摆上餐食。

  叛徒。

  她冷笑一声,忽然知道自己在怎样一个层层密密织就的蜘蛛网里,曹安二人居然是替齐月宾那个贱人筹谋。

  “呵呵。”

  定睛瞧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她注意到一柄龙凤彩珠酒壶,那东西是宫中下毒的玩意儿,早在她入王府前,母亲就悄悄教她辨识过这下作的东西。

  没想到,居然也有用到她身上的一天。

  年世兰抬头看了一眼寝殿的上方,那琉璃彩绘的灯盏漂亮得像是梦中的器具,可惜,今日过后,再也看不见了。

  她拢了拢衣服,仍旧拿出贵妃的气势,霸气豪迈地从床榻上下来,从容地走到桌前坐下。

  从前,都是她和皇上一起在这儿用膳,桌上汇聚过五湖四海的美食,天南海北的珍馐,如今想来只有满满的悔恨与懊恼。

  “本宫真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了你,以致今日潦倒窘迫,被你这个贱人耻笑!”

  年世兰看到端妃那泰然自若、淡泊名利的脸就想上去撕了她,两个人很快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肯放过,字字朝着对方的心窝肺管子戳去。

  “如果我真是罪大恶极,皇上又岂会留我苟活至今?”

  端妃的质问忽然让年世兰恍惚了一瞬,她不敢想下去,她起身想要逃跑,却被凳子绊住了步伐,差一点摔倒在地。

  年世兰捏着桌角瘫坐在凳子上,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信。

  虎毒不食子啊。

  那是她的希望,她的珍宝,她爱皇上多年的证明啊。

  “不可能,我不信,我死都不会相信......”

  年世兰噙着泪水,手又一次不自觉地捂住小腹,落胎那一日的疼痛,好像从未褪去。

  “那碗安胎药是你端给我的!”

  “下药打下我孩子的人就是你!”

  端妃气定神闲,俨然一副诛心让年世兰求死的架势,傲然答道:“那碗安胎药,我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罢了。你灌了我再多的红花,也换不回你的孩子。”

  齐月宾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年世兰的心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刀子又抽身离去。

  一个巨大窟窿眼里汩汩地淌出鲜血,年世兰想要捂住那洞,却好像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自己的鲜血汩汩地流干。

  “为什么......为什么!”

  年世兰仰天长叹,眼泪顺着两颊流向耳后,连喘息都变得沉重。

  “因为你是年大将军的妹妹,因为我是虎贲将军的女儿。皇上对你我早有戒心,他不会让我们生下有皇室血脉的孩子的。”

  一句话,像无数飞镖暗器齐齐将年世兰钉死在绞刑架上,她被打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浑身筋骨皆断,皮肤都粘连在那腐朽的木头上。

  静谧。

  久久的安静,万籁俱寂,像是时间停止。

  年世兰忽然睁开眼看见了那困住自己的十字木架,上面满满当当写着当年那个故事。

  “宝钏我妻呀,后面无有路了。”

  “开开窑门夫妻见,也罢,倒不如,碰死在寒窑前。”

  是啊,她没有路了。

  倒不如,碰死在寒窑前。

  “啊——”

  年世兰扑向齐月宾为她准备好的毒酒,按下彩珠,灌入喉头。

  当年,她就是这样让侍女们箍住齐月宾的身子,由她将一剂红花汤直直灌入她口中。

  天道轮回,也轮到她了。

  年世兰闭着眼一口饮尽,摔了酒壶,倒在地上。

  一句早已被她忘记的诗回响在耳畔: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知道,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年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