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陌生且熟悉的面目与身形渐渐清晰,于任安眼前、在他的脑海中呈现出来。于是本就是处在精神崩溃边缘的任安崩溃的发现,从那远处一步步走来的不断清晰的身影,霍然是早已经死去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样子。

  不同于任安记忆里的那不断老去的、面目与身形尽皆苍老的身影,眼前的大将军似乎正当盛年,并不见半点老态。

  目光沉静且温和,静静的望着自己。神情坚毅眼珠黑黝黝的,恰如同一座沉重且无以被逾越的的高山,横亘在任安的心头。

  直叫任安面容发苦面色泛白,几乎难以说出任何的话语来。

  唯有那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响仿佛于此而被放大,充斥着任安的脑海与思维。

  有网仿佛于此而被凝结。

  恰如同那陷在蛛网里的蚊虫。

  触目之所见,上下前后左右四方俱皆是迷雾与茫茫。

  是狩猎者在对着自己一步步的接近。

  任安出生贫困,有幸做了大将军卫青的舍人。

  后来被卫青看重,因为卫青的荐举,成了郎中。

  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重义而轻生死,至少在这一时期,在春秋战国以降的遗风尚未被完全的褪去,在司马懿尚未指着洛水放屁使人们的道德思想遭受到重大滑坡之前。

  从任安接受卫青的举荐开始,这人天然的便被打上了卫氏的烙印。

  士为知己者死。

  在当世的普世价值当中,随从卫太子起兵叛逆也好做为一个忠诚的北军统帅将起兵的卫太子拘押在营中也罢,都是符合任安身份的、所应该做的事情。

  并不是说他一定要站在太子、站在卫氏的阵营上,而是他不应当妄想两头讨好的同时,两不相帮。

  等待和静观事情的发展。

  自古骑墙的,又有几个讨得了好的?

  在太子和皇帝之间坐山观虎斗,当第三方,他以为他任安是什么?

  裁判员?高皇帝?

  倒霉却并不无辜的任安未曾弄清楚弄明白,能够将他保全且为他说话的,只有太子刘据。

  当然,等到被老皇帝下到狱中并且被判下腰斩之刑的时候,任安......任安似乎还是个什么都不曾想明白的胡涂虫。

  “大将军,我以为......以为您......”

  任安张口,磕磕绊绊的想要说出什么言语。只是在那更多的话语将要出口、将要被吐出之际,任安却是悚然而惊,意识到一个再严肃不过的问题。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若是当真未亡,那么只要卫青存在,断不会坐视太子东宫一系至于如此的境地。又或者说,巫蛊一案根本便不会发生。便是发生了,太子与皇帝之间,成败亦未可知。

  而大司马大将军若是当真已经死亡......任安恐惧的、瞪大的双眼里倒映着卫青那仿佛是幽冷的、诡异且不详的身影,一颗心却是在不断下坠。

  事死如生。

  对于当世人而言,死亡与生命的存在一样,同样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值得看重的事情。

  当世的人们普遍相信,死后同样有国度,是亡者之所归,是他们死后所要到达。

  所以,眼前的大将军是从那死后的国度归来吗?

  任安心中惶惶,不知当说出任何的言语。

  说什么?

  说自己虽然接受了您的外甥太子殿下的符令,却选择坐视冷眼旁观太子刘据的失败?

  说自己看似忠君忠诚于我们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却按兵不动,既不曾在最初始的时候将叛乱抹消更不曾将太子起兵的消息报告给帝王?

  还是说自己因为在天家父子间的争斗当中看热闹所以被皇帝陛下下令,关押在牢狱之中将要处死。

  至此时刻,任安终于是察觉,在太子与皇帝之间想要明哲保身的自己究竟是何等愚蠢,又是何等的自视甚高,将自己看成是了一个东西。

  “您......您是来处置我的吗?”

  仿佛是终于将一切想通的任安如是言,于那当是从亡者的国度所返回的大将军的目光之下,语音干涩,发出如是言语。

  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惶然。

  “当真是晦气!”

  长安城南,小侍从战战兢兢的填下最后一点土,搓了搓手,暗道一声。正准备叫上同伴,一同离开,便见其身形僵直,目光直愣愣的望向远方,仿佛是失了神智。

  心中的警兆在一瞬间被拉响,拉满,那小侍从顺着同伴的双眼与目光而望去。便见不远处的小亭之上,似是有女子背对着他们,且歌且舞。

  身形婀娜,秀发如云,于那惨淡的月光之下,仿佛是神女下到凡间。

  然而一举一动之下,却又仿佛是充满着诡异与不协调,带着某种堪称是古怪的节奏。

  恰似是人死之后将要奏响的亡曲。

  心仿佛在那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小侍从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终是一推旁边的同伴,道一声跑啊!

  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小侍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马车之上,驾起了马车,向着长安城中而去。

  那同伴似乎跟在小侍从的身后,同样上了马车,向着长安城中逃命。

  危机仿佛是因此而解除。

  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却并未因此而安定下来。而人在不安与仓皇之中,总是要说出些什么的。

  小侍从开口,不知是没话找话,还是单纯的想要内心里紧张与不安的情绪道:

  “我们今天埋下的这位,之前可是顶顶天的贵人,是皇后娘娘呢!”

  “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听说这位皇后娘娘可是歌女出身。”

  “不过那又怎样呢?还不是一朝身死,便连后事......”

  小侍从年龄不大,平日里更不是什么擅长于言语之辈。

  很是遭人排挤。

  所以在黄门苏文苏大人点人将自戕的卫后送到宫外安葬之时,被人推出来。

  只是今日不知是谈兴所至还是某些话在口中憋了很久,又或者某些莫名力量的影响。

  小侍从满面唏嘘口中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好似是没有穷尽。

  此一路似乎再没有其余的事情发生,只是今日的长安城的夜里,仿佛是极是安静。

  安静到恍若是一座空城。

  再没有半点的声响生出。

  又或者说那声音总是有的,只是因为某些存在的到来,而变得静悄悄的。

  蛰伏起来,不敢生出半点动静。

  一路紧赶慢赶,马车终是至于宫门之前。

  小侍从长舒一口气,心情放松间,却又有几分意外。

  只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心头的疑惑浮起却又被压下。自然是不曾察觉到,本应当守卫严密的宫禁之前,似乎没有半点的人影存在。

  大开的宫门仿佛是一座蛰伏起来的、择人欲噬的巨兽。

  想要将这世间的所有吞噬。

  “到了,下来吧!总算安全了。”

  小侍从如是言,率先下了马车,在他的身侧,在眼角的余光里,有一只素白的手从那马车垂下的帘幔间探出。

  指若削葱,手似柔荑,甫一出现,于冷白的月光之下,便仿佛能够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

  这小子的手,什么时候竟然这么白、这么好看了?

  脑海中有淡淡的疑惑闪逝。下一刻,那车帘被掀开,呈现在小侍从面前的,是......是一张脖子上分明还在不断流血的,温柔且恬静的面容。

  鬓发如云,神情淡漠且宁静。

  对着小侍从缓缓竖起食指,以指抵住了唇。

  “嘘——”

  “叮叮当当,海螺烧香。粗米细米,大米小米......”

  经由郡国在长安府邸临时所设置的、关押俩位皇曾孙的官狱之内,有风吹动烛火,仿佛是极欢快的童谣在整个官狱当中回荡。

  直叫人毛骨悚然,心中升起浓重的不安与不详。

  那声音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起,飘荡在耳边,回荡在脑海。

  足以叫所有人的心理防线为之而被拉紧。

  这似乎是一首要做出选择又或者找出什么人的,类似于点兵点将的童谣。

  “......就是你个黑老鬼!”

  伴随着最后的童谣声音落下,选择于此做出。暗中的野心家与阴谋者同样显露出身形来,被那不可名状不可言说的存在抓住。

  而后一点点的拆吞入腹。

  成为祭品。

  一阵极细微的声响,一声尖叫。

  足以叫人牙齿酸痒的、仿佛是咀嚼的声音。

  等到火把举起官兵与狱卒们鱼贯而入向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而来,所见到的便是两位戴罪的皇曾孙恬淡的、仿佛是睡着的、且睡得极是香甜的面容。

  屋内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

  不,还是有的。

  有仿佛是要给尚在襁褓中的皇曾孙食用的、被盛放在碗中的米糊被泼在地面,泛着诡异且青黑的、幽幽的冷光。

  “来人,查下去,今晚当值的、负责饭食的、出入过这房间里的都有谁?”

  巫蛊之案后,被老皇帝从地方调到中央并且负责追查此事的丙吉脸色铁青,对着众人做出安排与吩咐。而后自然而然的将一旁安睡着的刘病已抱起,对左右道,选俩个老实忠厚的女囚,专门负责照顾皇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