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六十五章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琴酒的计划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他本没料到那群警视厅的饭桶能那么轻易地抓住人,毕竟,赤井秀一可是个狐狸一般狡猾的家伙。

  所以,在夜幕降临之后、Boss例行的每日通讯开始的时候,他选择首先汇报了这件事。

  这个时候梅洛已经不在了,严厉的尤维塔·迪布瓦医生拒绝任何看望病人的人留在病房里过夜,尤其是还在长身体的、需要很多睡眠的小朋友,于是那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贝尔摩德领走了。

  半躺在床上,陷在被褥之间,以这种在几个月之前他会认为略微不得体的姿势向Boss汇报了有关赤井秀一的事情的最新进展。

  如果有丝毫可能的话,他宁可选择坐得再直些,但是他在使用的那些药物的副作用依然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上起效着,以至于某一次他在和Boss闲谈的过程中,在对方谈及某一次在亚马逊的旅行的时候不可抗拒地陷入梦乡之中。

  琴酒当然会想因为这种事道歉,但是Boss则只会说打着打着电话就睡着了的他也很可爱(尽管琴酒认为没有正常人会在自己身上用“可爱”这种词),但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坚持。

  今天Boss听上去似乎很愉快,他明显正因为事情的进展感觉到满意。在琴酒的汇报结束之后,他说:“说真的,事情的进展比我想得要顺利得多……虽然或多或少能预料到赤井秀一会去寻找雪莉,但是我没想到雪莉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这样果断。之前我的设想是他在和降谷警官达成某种协议之后消失在东京的茫茫人海中,当然,现在这样就更好了。”

  当然更好了,赤井秀一正被拘留在警视厅呢,琴酒得到的最新消息是美国大使馆那边已经要求介入。

  他想了想,问:“他会被引渡回美国?”

  “现在看来是的。我的一位老朋友带来消息说,华盛顿那边的某些大人物正寄希望于赤井秀一尽快回国接受调查,他们似乎认为,只要把FBI在日本的整个行动中幸存的职级最高的探员送上法庭,媒体们就不会对他们再那样死缠烂打了。”Boss轻轻地笑了一声,“很美好的预设……但是我觉得他们还是太过理想化了,或许还得再爆出一个竞选造假或者总统出轨这种等级的丑闻,媒体们才会从眼下这事上被转移注意。”

  琴酒根本没打算问Boss嘴里的“一位老朋友”是谁了,事到如今,这人真有哪个朋友在白宫里就职他都不会感觉到惊讶。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一些务实的问题:“一般情况下受到这类调查,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无法脱身的。您认为赤井秀一能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回日本吗?”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等赤井秀一摆脱了自己身上的官司,然后发现日本这边黑衣组织已经灭亡了……琴酒倒是希望事情这样进展,但是他对赤井秀一的某些了解让他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会这样顺利。而他又真的不甚了解联邦调查局和美国司法部的办事效率,就只能问问对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事情仿佛都很了解的Boss。

  “司法部检察长办公室调查流程据我所知非常繁琐,按理说在半年到一年之内赤井秀一都抽不出身的。而等他终于能脱身后,他这种问题人物也会受到监视,在近期之内离开美国肯定很成问题。”Boss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但是,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他也未必没有其他的、行事方式方面的选择。”

  一个人当然是有很多选择的,因为能约束住人的脚步的毕竟只有道德与法律。

  琴酒当然明白Boss在指什么,他挑了一下眉:“那样,他和他的家族的声誉都会毁于一旦。”

  “如果我说那就是我想要的呢?”Boss反问道。

  “……那么您会得偿所愿。”沉默了一两秒种之后,琴酒轻轻地笑了一声。

  一两秒种后,琴酒听见Boss说:“你笑起来很好听,应该多笑笑。”

  琴酒:“……”我觉得这不是讨论完刚才那种正事之后的话题转换方向。

  Boss肯定从他的沉默无言中读出了他的腹诽,因为琴酒感觉对方仿佛更加愉快了。这个人就是会在别人在内心默默吐槽他的奇怪行径的时候开心起来,果然和梅洛一样都是神经病奶牛猫——以上,是我们把琴酒内心复杂的情绪翻译成人话之后得出的结论,因为他当然不会在内心悄悄说Boss是神经病,也不会悄悄觉得他像奶牛猫。这两点对于琴酒来说都是比较难以做到的事情。

  但是在经过翻译之后,也差不多是那种意思。

  显然心情不错的Boss继续说:“那么工作方面的事情也谈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应该早点休息。”

  琴酒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才八点四十,梅洛睡觉都不会这样早。

  而且他很清楚Boss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于是他试图先一步打断Boss的读条:“Boss,我觉得——”

  可惜Boss完全不为所动:“……我给你读个睡前故事吧。”

  琴酒:“……”

  哪怕只是半年前,如果有个人敢对他说“半年后你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Boss会非要给你读睡前故事”,琴酒都会觉得对方脑子有病。

  但是目前事实的确如此——现在琴酒自己甚至有点弄不明白事情是怎么逐步发展到这一步的。之前已经说过,之前某一天他听着听着Boss说话就睡着了,这很正常,毕竟他在用的药品里有导致人嗜睡的副作用,Boss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事情在在此之后的第二天火速变得不正常了起来,因为第二天Boss在通讯里提议道:“那我给你读点什么吧,这样就算是你真的半途睡着了也不会错过什么,下一天我会从你入睡的时候听到的那一段继续读起。”

  这个提议乍一听仿佛非常有道理,但是仔细想想处处都透着离谱。毕竟现实生活中只有那种热恋中的情侣才会在一方已经很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不愿意关断电话,然后把事情演变成一方在电话里给另一方读睡前故事。除此之外,理智的成年人们通常不干这事。

  而琴酒不但是个理智的成年人,他还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所以他当然会感觉这种事情处处透着违和——他会把这种睡前故事的需求称作“娘娘腔的”,可见这大男子主义的家伙打心眼里认为只有热恋中的小姑娘才会要听故事。他哪知道贝尔摩德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提出这种需求——但更加不幸的事实是:琴酒已经发现,他完全无法拒绝Boss的任何要求。

  这现状混合了多种前提:比如说Boss是组织的Boss,比如说琴酒被贝尔摩德称之为老封建,比如说给他打电话的人在未来的某一天肯定会成为他的男朋友(而他差不多已经答应了),比如说他真的从来都拿Boss没辙……总之,他无法拒绝对方的任何要求。

  所以他现在还能怎么办呢?现在琴酒只能滑进被褥之间,让自己以一种尽量舒适的姿势躺下。他把没受伤的那只手探到脑后去,把长发在手掌上随便挽了两圈之后把它们从后背下面拽出来,让它们散在枕头上。身躯、头发和医院那些洁白的床品布料之间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而Boss在整个过程中保持着无言的沉默,显然只是在聆听。

  这样的“聆听”有的时候也会让琴酒感觉到有些太过亲密了,他不太习惯自己的私人空间在有的时候被积压到这个地步,只好在对方是Boss,因此一切都没有问题。他安顿好自己,听着通讯对面传来的声音,也就是手指翻阅过书页的细微摩擦声。

  “你喜欢上次听到的那个有关外星人和人类的文化差异的故事吗?还是更喜欢那个关于盗贼、艺术品和永恒的时间的故事?[1]”在翻动书页的过程中,Boss随口问道,“或许会被某些评论家嘲笑不够有深度,但是我自己更喜欢轻松幽默些的小说。”

  “我觉得您只是喜欢外星人信心满满地想跟地球人开展外交、结果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疯子这种剧情而已。”琴酒回答,枕头和被子的布料轻微地模糊了他的声音。

  “哎呀,”Boss回答,真奇怪,人们在这种时候简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那种几乎化为实质的喜爱来,“你说得就好像我是一个鉴赏别人的苦难的专家一样。”

  琴酒有点好笑地反驳道:“您不是吗?”

  Boss从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好像是一声隐晦的笑意。然后通讯的另一边又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Boss再一次开口了:“好了,这一次就读这一篇吧,这也是一篇我很喜欢的科幻小说,《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说到这个——”琴酒的思维发散了一瞬间,然后觉得自己思维发散的方向不太对,“啊,算了,您继续。”

  Boss那边停顿了两秒,然后说:“我之前有说过想问我什么就直接问这种话吧,Gin?”

  ……他是否说过这种话,琴酒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Boss对他都是无限纵容的。正因为清楚这一点,琴酒才决定自己刚才放弃说出口的那个问题有点得寸进尺。

  有点太过得寸进尺了。在Boss刚开始跟他展开稳定的通讯的时候,他好像就反思过这种问题来着。

  但是Boss继续保持安静,显然是他不说出口就不善罢甘休的意思。琴酒内心有点想要叹气,但是嘴上还是把刚才忽然出现在他心中的那个问题问出口了,在开口的时候,他尽量保持着心跳的平稳。

  “说到名字,”他慢慢地问道,“Boss,您的名字是什么?”

  这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太像是“组织里图谋不轨的家伙对Boss的身份产生了兴趣”的戏码了,在过去,如果琴酒有某个不知好歹的小弟要是真的想要打探这种问题,是会被他用手枪顶着额头威胁的。但是到了现在,却轮到他对Boss直接问出这种问题了,这个事实实在让琴酒感觉到有点窘迫,以至于他不得不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好让这提问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或者说,”他有点局促地问道,“您希望我用什么特定的名字称呼您吗?”

  这涉及到琴酒在下定决心接受对方的告白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的一个事实:他非常非常迟钝地意识到,Boss承诺要在他离开日本之后向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应当意味着他们两个迟早得近距离地、面对面地相处——像是情侣那样的相处,拥抱,亲吻,还有做爱,什么什么的。

  而琴酒在答应告白之前对这些东西其实毫无准备,以上这些字眼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太过遥远了。从较为夸张的角度讲,可以说到目前为止琴酒都还没搞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他之前从未和男人在一起过;而从小处讲,他对Boss的了解其实也并不多:他了解对方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知道对方在全球各地旅行的某些经历,也知道对方在饮食和爱好上的某些偏好,但是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以上这些事实并没有动摇他“答应对方”的决心,但是却让他升起了一点担忧。这可真是一种可怕的顿悟,在被卷进这类事项之前,他可从未因为这种事情担忧过,所以说感情果然是人的弱点。

  于是,在Boss提起那个与“名字”有关的故事之后,他下意识地就产生了那样的想法——

  “啊,说起这个,”但Boss似乎并没有为这个突兀的问题感觉到任何不愉快,“我对这个问题的惯常回答是,‘我没有名字’。”

  但是没有名字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容身之处的,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Boss继续往下说,他问:“贝尔摩德应该说过,我活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吧?”

  “是的。”琴酒回答。他心想,而且贝尔摩德还当着我的面叫您老头子,还造谣说您下次会送我钻石和跑车。当然这话他没说,他还是有点维护Boss的家庭和睦的自觉的。

  于是Boss很自如地谈起了一段琴酒没有听过的往事,他显然没有隐瞒那些事情的意思,尽管如果琴酒有心的话,恐怕可以从他讲述的故事里推断出许多细节:

  “我是白手起家的那个类型,而且一开始白手起家的手段算不上合法,你应该也明白那种情况,为了不给自己惹上麻烦,干有些营生的时候最好给自己用个假名——我当然也这样做了。

  “所以在我很年轻,唔、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就改掉了自己最开始的那个名字,开始用另一个新的。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我也用过很多很多不同的名字。其中有一些只使用过一次,而有一些则使用过几十年之久。

  “可以说,绝大部分被我长期使用的假名,人们用这些名字称呼我的时间,比人们用所谓的‘真名’——也就是最开始被写在出生证明上的那个名字——称呼我的时间要长的多得多。那个‘真名’……已经快一个世纪没有人那样叫我了,更况且它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琴酒能听见Boss的声音里有笑意,但是那声音比任何时候听上去都更接近于苦笑。

  他说:“‘您的名字是什么?'——经常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个问题都很好回答,我用哪个身份跟他们打交道,就告诉他们我的哪个名字。

  “但是另一些人……琴酒,我想以我的真实面目出现在你的面前,所以当你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平心而论,我已经使用过几十年、甚至有一套对应的正规身份文件的名字是我的名字吗?或者说只有几乎已经被我自己忘掉了的、我很久不曾使用的最早的那个‘真名’才是我的名字呢?当你持续不断地用不同的身份生活的时候,真与假之间的界限也早就被模糊了。所以可以说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Boss再一次停顿了一下,大概有三四次心跳的长度。

  “我没有名字,这是我能给你的最接近于真实的答案。”然后,琴酒听见Boss这样说,此人的声音从通讯之中极其平稳地传出来,“虽然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答案。在我第一次见到贝尔摩德的时候,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回答她的,我对她说,‘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一个名字称呼我’,我很确定在之后的几年里她一直叫我‘道格拉斯叔叔’,而在此之前,我从未被任何人称之为‘道格拉斯’过……所以,如果你喜欢的话,你也可以这样做。”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温柔。

  他说:“从世界上的所有名字中挑一个你喜欢的,你那样叫我,我就会回答你。”

  ……就好像小孩给自己的玩具熊伙伴起个名字,或者给那种幻想中的朋友起名字,总之是童真的、幻梦般的、脆弱而不存在的东西。琴酒发现自己没法回应Boss的提议,在这样的时刻,他产生了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某种坚韧而细长的藤蔓、某种恼人的肿块从他的胸膛里生长起来一样。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是也同样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感觉好点。

  不知道Boss是否真能猜到琴酒的心中所想,反正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轻飘飘地带过了刚才的话题,他的声音中那一丁点奇特的情绪,也如同清晨的露水版迅速消散了。

  他说:“好了,你真的要准备睡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开始读了。”

  琴酒只能低低地说“嗯”,在这时刻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话语可说。所以Boss就用平缓的、温和的语调读起那篇科幻小说;琴酒让自己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声音,Boss的声音低沉、稳定,仿佛维持在真实和幻梦之间的唯一一根细丝。

  那篇小说其实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信奉某一教派的喇嘛们相信,只要将九个字母以特定的方式排列组合,就能将至高之神所有可能的名字囊括其中;而神创造人类的唯一目的也就是为了这个。一旦把神的全部名字都列举出来,神的旨意就会得到彰显,人类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然后一切都将结束,也就是所谓的世界末日。小说里生活在高山上的喇嘛们一代又一代地穷举着神的名字,而到了现代,他们决定让有强大运算能力的计算机来帮他们完成这项工作……

  琴酒闭着眼睛听Boss念故事的声音,他可以想象,有些人读完这些科幻小说,肯定会给故事寻找一个“意义”,无非是探讨计算机为世界带来的麻烦,要不然就是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就仿佛只有在他们说出这样的词句的时候,他们的时间才没有被白白浪费……可惜琴酒并不是那种喜欢思考事情的“意义”的人,他更着眼于眼下的人和事物,也就是此刻。

  Boss的声音犹如一条温暖的黑色河流,裹挟着他在伤病未愈时仍很疲惫的身躯向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下沉而去,也就是修普诺斯居住的冥府,生长着罂粟花的阿刻戎河畔。死亡与睡眠本就是一对亲密的兄弟。

  在他陷入梦乡之前,依然能听到Boss低沉而稳定的声音。

  “……他甚至开口唱起歌来,但很快就闭了嘴。四下群山巍峨,微光闪烁,峰峦若隐若现,好似头戴白色纱巾的幢幢鬼影,当头浇灭了他的一切兴致。这时,乔治看了一眼手表。

  “‘再有一个小时就能到机场了。’他回头对身后的查克大声说,然后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知道计算机算完没有,按道理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查克没有回答,乔治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地扭过身。他看到了查克的脸——那张毫无血色的椭圆形大脸正仰面望向天空。

  “‘瞧啊。’查克低语道。乔治也抬起头,看向夜空(凡事终有尽时)。

  “穹苍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2]

  [1] 指阿瑟·克拉克的《难以入乡随俗》和《无限永恒的时间》。

  [2] 阿瑟•克拉克的《神的九十亿个名字》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