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琴酒认为只要自己能够完全恢复,对付赤井秀一就并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但是比起嗜血,他内心更加冷静的一面告诉他,趁赤井秀一离开日本之前杀掉他似乎是个更省时省力的选择。
既然贝尔摩德的人已经能弄到赤井秀一的航班信息,提前狙击他看来也并非难事。
当然,他只是这样想一想,并没有在表情上流露出这种意图,毕竟梅洛——或者说是站在梅洛身后的Boss——显然对赤井秀一有了某种计划。虽然平心而论,在这类事件上“猫派”们玩脱的可能性似乎总是更大一些。
但是梅洛不知道怎么再一次读心似的猜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于是梅洛笑眯眯地说:“现在的主要问题在于,赤井秀一的事情并不只涉及到他自己,跟他身后错综复杂的政治势力有很大关系……这样那样的吧,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晚上等Boss打电话来可以问问他啦,他会跟你解释的。”
琴酒忍不住问:“……晚上打电话来?”
真的,他本不太想用这个语气说话,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大概跟伏特加冲进他的安全屋对他大喊“大哥!朗姆叛变了!”之类的事情之后他会用的那种语气差不多,简而言之就是听上去非常恐怖的语气。但梅洛自然不可能明白他的纠结之处:毕竟梅洛不可能知道,他上次跟Boss见面的时候Boss的手都冲他的下半身摸过去了。
琴酒受过的残酷杀手训练教过他应该怎么应对跟自己发生了超出——超出“正常”这个概念他妈的很多——的关系的顶头上司吗?没有。
然后梅洛就说这个顶头上司还要打电话过来。在琴酒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他在濒死的时刻曾经下定过某种决心。但是如我们所知,当人脱离死亡的阴影之后往往会忍不住再次退缩)
梅洛一脸无辜,无辜到会令一个有道德感的人感觉到他们在谈论的事情是一种罪恶。他说:“对呀,他之前不是常常晚上打电话给你吗?现在你已经醒了,他肯定要打电话过来的吧?别以为我是小孩就什么都不知道哦。”
琴酒:“……”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一阵预料之外的声响打断了他的对话: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白大褂、把红发在脑后高高地挽成发髻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哇哦。”梅洛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不知道怎么,他好像往琴酒身边缩了缩。
这女人在病床边站定,严肃地打量了琴酒一番。
“琴酒先生,”然后她这样说——用英语说——在“琴酒”这个代号前头加个“先生”的前缀听上去还挺奇怪的,“我是Boss的私人医疗小组的负责人尤维塔·迪布瓦,也是你的主治医生。”
这句话透露了很多信息——多得有点吓人了。比如说,这解释了琴酒注意到之后一直没有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他现在并不在组织资助的那家医疗机构里。如果Boss要把医院的医疗团队换成自己人的话,这倒是得以解释一切。
但是这仍旧不能让这个场景显得没那么超现实,他面前这女人显然不会说日语,说不定是从欧美的某个国家千里迢迢飞过来的……Boss把自己的私人医生派过来救治他这件事本身就很超乎人的想象。
毕竟琴酒能意识到在日本这片土地上调动Boss在别的国家的人马的危险之处……说实在,他并不天真。
当然,Boss做过类似的承诺,他当然说了“我会让你好起来的”这种话。
可那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一个自私的爱人其实并没有让自己所爱的人必须保持继续做一个杀手的身体机能必要,一个自私的爱人只要能保证对方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好了。保留那些受伤留下的、不可逆转的肢体伤残可以让对方永久性地脱离杀手这种危险的职业,有的人甚至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伴侣日复一日地陷入危险之中吗?人们会把自己珍爱的物品锁在只有自己知道密码的保险柜里,这也是同样的道理。
(更不要提,Boss甚至连自己都承认自己是个控制狂)
所以,之前在琴酒的预计中,如果他最终答应了Boss的示爱,他是很有可能会面对 “被对方像是对待普通情人那样安全地养在某地的大宅中”这样的未来的。至少在他活过的这些岁月之中,他看到过不少委身于自己组织的领袖之后被圈养起来例子,这类事情在遵循着丛林法则的黑暗世界并不少见。
但是Boss显然没有打算这么做。
而梅洛似乎是没有察觉到琴酒略有些复杂的心绪,他只不过是用手肘戳了戳琴酒,小声说:“尤维塔对你报出这么些头衔只是为了向你说明她超——级专业,吓唬你必须得听她的话。”
“梅洛,请您闭嘴。”尤维塔彬彬有礼但是又异常凶狠地说,她转向琴酒,补充道:“这孩子有怂恿我腿部骨折的病人逃出医院去看音乐剧巡演的前科,所以他向你提出什么提议都请你不要听。”
“她说的那个病人是贝尔摩德。”梅洛继续小声补充。
琴酒:“……”梅洛的生活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多姿多彩。
“放心,我能做出这种程度的判断。”片刻的欲言又止之后,他说。
梅洛扁了扁嘴:“喂!”
尤维塔完全无视了这个小孩,她点点头,然后说:“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你的伤情。”
视频结束了,屏幕猛然黑了下来。
茱蒂怔怔地盯着电脑,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好,她甚至有点不敢再去看赤井秀一的脸——某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很清晰地说道。就好像炸弹的倒计时即将归零,瞄准镜已经锁定了猎物而狙击手正准备扣下扳机……某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下一秒,赤井秀一就伸手拔掉了插在电脑上的移动硬盘,顺手关掉了电脑屏幕。
茱蒂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中甚至都听不到什么感情,她感觉自己如同踩在软绵绵的云端上,一切如同幻境一般;可她开口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因为肌肉牵扯的缘故,脸侧的那些伤疤隐隐约约地疼痛着,这可悲地证实了他们面对的一切依然是真实的。
她小声说:“……秀?”
与此同时,甜美的女性声线开始用日语和英语反复播报开始登机的广播,被清晰地念出来的航班号正是他们准备乘坐的那一架。
然后茱蒂听见赤井秀一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茱蒂,”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镇定,残酷又冷硬,“你需要按照计划返回华盛顿,如果他们问起的话,不要告诉他们你看过这段视频的事情。而如果他们因为我没有返回的事情对你抱有疑虑,你可以告诉他们说你已经劝说过我了,但是——”
茱蒂当然知道赤井秀一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
她也知道他们回去以后将会面对什么,她并不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了。
“你打算留在日本吗?你不打算回华盛顿了?!”茱蒂的声音猛然提高了一些,然后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了大厅里其他候机的乘客已经纷纷向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她不得不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在总检察长办公室打算对此事进行立案调查的时候抗命,他们会怎么看待你?詹姆斯已经……詹姆斯已经死了,你觉得如果你不回去,他们会选择让谁承担责任?”
除詹姆斯·布莱克之外,这个任务毕竟还有个精于制定行动计划的次级负责人。
赤井秀一眨了眨眼睛,这是一个十分缓慢的动作,茱蒂都能看见他眼里那种浓艳的绿色在冷冰冰的燃烧。
“我知道。但是我不在乎。”赤井秀一安静地说道,他晃了晃他手中的那片硬盘,“看见了吗?他们抓住我的软肋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部分是:或许,就算是没有这个视频,他最终也不会踏上那架即将起飞的飞机。这东西的存在只是令他更早地下定了决心……或许,也为他指明了一个之前未曾想过的方向。
“但是活着的人呢?你又把活着的人放什么面位置了?”茱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这几个字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她在此时此刻会发现自己眼前的男人依然是自己爱上的时候的那个样子:如此冷酷无情,如此一往无前——这曾经是她深深地恋慕过的特质之一,她早就知道这种特质将会将这个人身边的其他人都抛在身后。
赤井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这是一个不能起到什么实质作用的安抚:“回到华盛顿去,不要再回日本了。在远离他们的地方,你会没事的。”
因为他当然不可能让茱蒂留下来,在废弃工厂的那个夜晚之后,在他看到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硬盘之后,在做出某些猜测之后,他开始怀疑他们想要对付的东西根本和他们最开始的预计完全不同……他不能因为私人感情就把茱蒂拖到那种境地之中。
茱蒂摇摇头,似乎想要通过这种动作表示自己强烈的不赞同:“但是——!”
她没能说下去,赤井秀一在下一秒拥抱了她。
说起来非常讽刺,这是在许久、许久之后他们终于又一次处于这样亲密的距离,但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拜托,茱蒂。拜托。”赤井秀一在她耳边如此低声说道,声音在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透露出一点软弱而疲惫的味道,“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茱蒂大概沉默了两三秒之久。
然后她轻轻地说:“你真残忍。”
赤井秀一似乎是在她的耳边低低地、沙哑地笑了一声。他说:“你知道我一贯如初。”
然后赤井秀一松开了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茱蒂注视着这个男性的面孔,她能看见疲惫和痛苦在对方纹丝不动的面具之下如同鸟一般张开漆黑的羽翼。然后茱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向他的面孔。
——就算是真的想要调查,就算是调取监控,调查委员在未来也只会在监控录像里看见两个FBI探员在候机大厅里发生争执然后不欢而散的一幕,这足以证明茱蒂所说的“试图努力劝阻但是赤井秀一依然执意离开”的供词一致,这样至少不会把茱蒂·斯泰琳牵扯进放任赤井秀一违抗高层命令的质疑之中。没有人会真的指望斯泰琳探员能在接下来用武力强行制止对方的抗命行为,这可能是这类情报机构对性别的隐性歧视能带给他们的唯一便利之处。
茱蒂隐约记得四玫瑰是如何形容赤井秀一的……“一只深沉的鹞鸽”。
(它们的后代往往会俯冲撞地而死)
她的这一拳完全毫无保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赤井秀一在毫无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在重击之中失去平衡,踉跄地倒在地上。肉体碰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候机大厅里响起一阵其他乘客的惊呼声。赤井撑着自己的手臂坐起来,最后一次看向茱蒂·斯泰琳。
他的嘴角可能被自己的牙齿磕破了,干燥起皮的嘴唇上有一道鲜红的裂口,鲜血正缓慢地沿着那道裂缝流淌下来。他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是个“对不起”的口型。
然后他慢慢地站起来,露出一个令别人很难揣摩出他心中所想的微笑。
“再见了,斯泰琳探员。”他这样说道,在一个短暂的颔首之后,赤井秀一转过了身,捏着那块移动硬盘,大步向候机大厅之外走去。
——这是茱蒂最后一次见到赤井秀一。
“……然后你可以看见这张X光片上骨骼上的浅色阴影,这里还有这里,我们用了一种新型技术固定这些断裂的肋骨……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成一种生物粘合剂。用这种技术,可以避免使用钢钉或者金属丝来固定肋骨,也无需在肋骨愈合之后再次进行开胸手术取出那些东西。但是这种疗法不利之处在于,如果不持续使用现在在用的这种药物,骨骼愈合的速度本身还是比较缓慢的,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慎防各类外力冲击,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当然,我所说的这种‘外力冲击’也包括开枪的后坐力……“
尤维塔·迪布瓦对着各类X光片和CT片讲得滔滔不绝,琴酒手里则拿着一大沓住院病历记录。
——他感觉到自己的医学常识再一次受到了挑战。
“这些都是关于长生不老的研究的衍生产品啦,”梅洛笑眯眯地说,“在有一群疯狂科学家已经在研究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时候,这种细节就不要多虑了。”
话虽如此,但此时如果有个东大医学高材生在场,他可能还是会选择尖叫着跳楼。
尤维塔停顿了一下,她说得口干舌燥,整个病房里又只有琴酒一个人的杯子,她只能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所以我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你在半年到一年之内尽量不要出任何外勤任务,就比如说你现在的肋骨,在穿着防弹衣的情况下只要挨上一颗九毫米口径的手枪弹,肋骨就绝对会照原样碎回去——它比正常状态要脆弱太多了,就算是一般用药加快了愈合速度也是如此。”
琴酒有点想说什么,比如说,或许在日本这边的组织分部预定要灭亡的情况下,他们必然跟公安那边有一场硬仗要打,在这种情况下他几乎没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后方……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毕竟眼前这位女士看上去像是能徒手用高跟鞋撬开别人的头盖骨的类型。
“啊,还有你的手臂,”尤维塔指了指琴酒的左手,他的手臂依然被包裹在绷带之下,那里有一道狭长的刀伤,“把肌腱接上并不是万事大吉,我看看现在的记录……唔,握力大概只恢复到了你之前体检记录数据的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手指在伸展到最大程度的时候依然有明显的麻木感……你大概还得住院打两周左右的点滴,疗程结束之后我们会再做测试,但是以之前的经验估计你应该还得再做三个月的复健。啊,还有一个月一次的复诊,X光检查……”
“这个我会帮忙记住的啦。”梅洛非常体贴地插嘴道。
尤维塔冷酷地打量着这个小孩。
“对了,”数秒之后她没头没尾地说,说这话的时候她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琴酒的身上,眼神非常、非常的严肃,“琴酒先生,你应该有常识吧?”
这话琴酒完全没听懂:“你是指什么?”
“我指的是有的重伤员虽然看上去活蹦乱跳,但是实际上并不能跟别人发生性关系的这种常识。”尤维塔十分认真地说。
琴酒:“……?”
“我的意思是,”尤维塔用相当诚恳的语气说完了整句话,虽然整句话听上去都非常离谱,“在近两个月之内,如果有某些没有这种常识的人提出要跟你发生性关系,请一定要拒绝他,这是为了全体医护人员的心脏健康着想。”
她真的太过意有所指,由于这话是用英语说的,所以连人称代词的清晰无误。琴酒在一瞬间甚至接近了恼羞成怒的边缘,说真的,他和Boss的这种关系(他们甚至都还没发生什么“关系”)到底在Boss的亲信的那个小圈子里到底被多少人知道了?
但是他在最后一刻到底在这位隶属于Boss的私人医生面前体现出了自己作为杀手的强大心理素质,至少光在表面上,他的面色完全没变。
“我会注意的。”他这样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