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破无妄>第四章

  又是这句话。

  舍不得他独自被困雪中,舍不得他在年夜形单影只。

  可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亲族背弃,帝上猜忌,政敌环伺,为求保命,他也只能是一个人。

  如今却有人说舍不得,元歧岸心底迷惘,舍不得……所以祝愉来见他了。

  那祝愉,愿陪他到几时呢?

  勤昭王府肃穆沉寂,仅在门前挂了两串红灯笼,火光微弱,尽被凛冬寒意吞噬,元歧岸长身立于其间,再华贵的大氅也遮掩不住漠然孤冷。

  他许久未出声,低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祝愉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心里泛酸,他道:“王爷,不知道我能不能邀请你去我家过年啊,那边可热闹了!”

  元歧岸回过神,他笑意温和,又成了风雨不动的儒雅贤王。

  “不必了,我去多有不便,想来你家里人还等着,我送你回府。”

  将食盒递给家仆,抬手制止了欲要跟来的侍卫,元歧岸微微低首望着祝愉:“走吗?”

  祝愉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暗自泄气,本来想让小千高兴的,怎么他看上去反倒更落寞了。

  一路无言行至广街,人声鼎沸,繁华喜闹,祝愉瞟了眼元歧岸侧脸,悄悄拉住他衣袖,等青年望过来,他嘿嘿一笑。

  “人太多了我怕跟王爷走散,来的时候我还纳闷呢,没想到大年夜外头这么多人啊。”

  元歧岸毫不犹豫直接握住他的手,祝愉被温热触感烫得心头一跳,只听见人潮中他的低醇嗓音。

  “大燕城的年夜至亥时子时有烟花赏,珖云台上歌舞戏演不停,街上自然人多。”

  他缓声又问:“祝将军与陶尚书定居大燕城八年有余,祝愉不知此地年俗吗?”

  祝愉脑子一空,有些结巴:“那个、我之前都没在大年夜出过门,见识少,原来还有歌舞表演啊哈哈……”

  恰逢烟花升空炸响,他向夜幕指去,岔开话:“王爷你看,烟花好漂亮!”

  他尚不知自己紧张得手指蜷缩,唇也抿着,可彼时流光在祝愉身上变幻,元歧岸想,他应是被迷住了眼,比起试探,他更愿放纵自己于此良夜沉溺。

  “嗯,很漂亮,”元歧岸安抚般摩挲祝愉手背,眸光也一直落向他,“喜欢烟花?”

  “喜欢,可惜以前没什么机会看。”

  “烟花赏会到正月十五,祝愉每晚都可来看,不过莫再独自出门了,不如和你那些小友一同游玩。”

  “过了年我虚岁十九。”祝愉没头没尾了来句。

  “嗯?”

  “但我头脑其实已经长到二十一岁了,”祝愉在他面前细致地算,“你的二十七岁生日还没过,也就是我们只相差五岁。”

  元歧岸仍是不解,祝愉认真道:“所以别把我当小孩好不好?”

  且不论头脑二十一岁是如何得出的,用虚岁同周岁比较也太不公允,元歧岸失笑:“我并非此意……”

  他眉尾挑了下:“祝愉倒是对我的事十分了解。”

  “那可不!”祝愉不自觉得意地晃晃两人牵住的手。

  元歧岸整条手臂都泛麻,喉头也痒,发觉他竟有些招架不住眼前人的直白热烈。

  眼瞅已到将军府,祝愉低头看着两人映在青石路上相融的影子,明知他该回家了,却还是有点舍不得。

  “你真的不来一起过年吗?”

  “嗯,不去了,”元歧岸瞧出他的失望,先一步松开手,转而轻车熟路摸摸祝愉发顶,“莫让家里人等急了,快回吧。”

  祝愉听他的话,一步三回头地往府里去。

  “要记得吃饺子啊!蘸醋蘸辣椒蘸麻酱都好吃!”

  元歧岸淡笑颔首,直至望见有少年揽住祝愉急往屋里奔,身影不见,他才收回视线。

  如今独自行于街中,他不再像以往那般认为世上喧阗与己无关,方才祝愉带他跃入此中,他觉已成人间客。

  回府后家仆捧着食盒问他小侯爷送来的饺子如何处置,元歧岸垂眸,摸上提手,丢了句“本王亲自煮”便去了厨房,全然不知家仆和后厨的心惊胆战。

  他按祝愉的话,桌上摆了醋碟辣椒碟麻酱碟,家仆举着银器比平日弯身更低。

  “王爷,可要试毒?”

  “不必,你们退下吧。”

  偌大正厅只余清脆动筷声,下饺子时元歧岸便瞧见胖嘟嘟圆滚滚之中有个被折了角的,生怕人不吃它似的,他一笑,偏偏留到最后才吃这个,果不其然,咬到了铜钱。

  让自己别把他当小孩,他还不是将自己当成了孩子哄。

  笑意散去,他合上眼,脑海中无可自抑地浮起祈望。

  他想要祝愉。

  想要祝愉今年,来年,每一年,都在他身边。

  他深知自己并非贪恋祝愉带来的世俗热闹才如此,他只是单纯地贪恋祝愉这个人,而愿不惜代价去为他造出他所爱的世俗热闹。

  元歧岸睁开眼,铜钱落入掌中,被他紧紧握住。

  ·

  祝愉和曲鲤在长拾居寻了个临窗的雅间,繁灯如昼,一偏头就能望见满眼粉白杏梨花瓣随风簌簌,落向青石砖面,又被春闱才子学士踏马惊翩。

  剧情正常推进,凌烛雀已被封为玄天神女,沈悟寒也在春猎时救下宣帝而补了御军统领的空,两人渐渐忙起来,清早鸡飞狗跳地一同往皇宫赶,曲鲤老父亲般欣慰地看他们吵吵闹闹,回头见祝愉整日闷在屋里做衣服,他干脆接替自己闺女儿子的活,到夜里带祝愉出门放风。

  曲鲤往桌上摆了一排瓶瓶罐罐研究调酒,祝愉啃着糕点小吃与他闲聊。

  “大大,你是怎么穿到书里来的啊。”

  一说这个就来气,曲鲤捶桌:“别提了,我在家码字俩月没出门,那天出门是实在气不过,有家奶茶外卖每次!是每次都忘给我吸管!我干脆上门去找店家理论,结果还没到就让马路上大卡车给我创飞了。”

  “……啊?”

  “然后冒出个鬼系统说如果我想重生的话,就得找到《龙图》里宣朝的十二皇子助他夺位,再一睁眼我就在大燕城了。”

  祝愉傻眼好一会,还是憋出个:“啊?”

  “你看你也觉得离谱吧,资深小书粉我考考你,十二皇子还记得吗?”

  祝愉艰难回想了会,歉意道:“我就关于小千的记得比较清楚。”

  “是吧!”曲鲤一拍大腿,“他妈的我也不记得十二皇子是谁,绞尽脑汁才想起来,为了尽快开下一个地图,我就随便写了个十二皇子最终登上宣朝帝位,这不脱裤子放屁吗,他最后都当上宣朝皇帝了还用我帮啥!”

  只有两个人在的雅间凭空出现一道冷静的机械电子音。

  “关于这点我早和宿主说明过了。”

  祝愉吓得被糕点噎住,曲鲤赶忙递他一杯茶,他还没顺过气,一个长着翅膀的白色毛绒小团子忽地出现眼前,扑闪扑闪地对上祝愉视线,祝愉又被茶水呛得咳嗽起来。

  “哎呀别怕别怕,”曲鲤拍着他后背,“这就是那个穿书的系统。”

  “叫我009号就好。”小团子似乎优雅地鞠了个躬。

  祝愉缓了好一会才接受眼前这奇异场景,小团子系统飞到曲鲤面前一板一眼地重复:“本系统旨在拯救路人角色,从理论上讲,当作者创作出故事后,书中世界在另一维度就已实际存在,而被随便创作的路人角色如果人物性格背景故事毫无逻辑发展,将有可能导致世界错乱崩塌,为修正《龙图烽火霸天下》的错漏,此次宿主任务是找出十二皇子万俟昉并帮助他最终夺得帝位,任务完成后将获得重生机会一次。”

  曲鲤愁眉苦脸地啜口果酒,祝愉现在不害怕了,甚至不由自主轻戳了戳软绒绒的小团子,听他怕痒一样发出啊啊电流声,他笑说:“大大,系统好高级啊!”

  曲鲤托腮看了会祝愉,开口问:“小九,我这个小书粉是魂穿,而且穿到了废稿人物身上,我的正文从没出现‘祝愉’,他也没有系统发任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废稿?”祝愉呆愣看他。

  009号被问住,他如实答:“同行里确实有个拯救废稿角色系统,和路人角色同理,废稿角色也实际存在,这位先生能看到我说明他是潜在宿主,但没有系统绑定……我不太清楚,说不定,是原身和这位先生命格相似,又同时死亡,两个世界发生了交叉自动修正。”

  祝愉听得混乱,曲鲤摸摸009号,009号化出实体耗能大,也察觉出宿主情绪不对,他向祝愉说了声“先生再见”,啾地一下消失,雅间重归安静。

  “不错,废稿,”曲鲤慢条斯理道,“所以我第一次听说你叫祝愉时才会惊讶,没想到删掉的人物也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祝愉倒乐观得很,他笑道:“反正我已经相当于又活了一次,有了父母,有了一群好朋友,还……还能见到小千,我已经很感激了。”

  曲鲤脸色却算不上轻松:“你真的记得元歧岸的剧情?”

  “记得啊,小千小时候很惨,十二岁被北纥送来宣朝当质子,十七岁时联合宣朝将入侵的北纥吞并,杀了自己的父兄报仇,带军归顺宣朝,被封为勤昭王掌管北纥。”

  祝愉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低下去:“他暗中谋划多年造反,为了小雀的预言之力和神女身份,向宣帝求娶她,小寒是北纥子民,本就恨他卖国求荣,小雀假意嫁给小千,让小寒回到北纥升级,后来大家里应外合,最后一战小千被打败,小寒小雀却没杀他,小千……元歧岸,最终归隐山林。”

  曲鲤揭开他未说出口的感情线:“元歧岸与凌烛雀成亲后渐渐真的爱上了她,甚至最终大战因为他的一念情字,才露出叛军破绽,给了沈悟寒反攻之机。”

  祝愉始终垂着眼,他猛地灌下杯曲鲤还未调好的酒,喉中滚辣:“我、我知道。”

  “哎呀你这你会喝酒吗,这杯挺烈的……”曲鲤抢过被子才发现空了,他烦躁地抓抓头,“祝愉这个角色,从最初创立就是为了衬托的。”

  祝愉恹恹歪头数着窗外杏花:“衬托什么?”

  “祝小侯爷年少跋扈,爱慕元歧岸,元歧岸看中他背后祝陶两家势力,与他成了亲。”

  祝愉愕然,曲鲤干脆一气说完:“成亲不到两年,元歧岸设计陷害祝将军将她下了大狱,夺了她的军马,陶尚书因妻死自刎,元歧岸也将小侯爷休了,小侯爷才知全是一场骗局一场空,家破人亡,含恨死在了大雪里。”

  “写出他的大纲后我觉得太过了,角色扁平,纯纯工具人,这段也显得冗杂,所以才删掉祝愉的线。”

  字句传入祝愉脑海,他一时分不清小说与现实的界限,半晌才理清杂绪,扯起唇角:“所以,‘祝愉’这个人物,既能表现元歧岸的不择手段,也衬托了后来他对凌烛雀才是动真情,对吗?”

  “哎呀你咋又喝了一杯!”

  曲鲤抢杯子再次迟了一步,见祝愉趴在桌上伸手去够入窗的一枝杏花,俨然情绪低落,他忍不住揉了揉这小书粉的头。

  “我说这些是想给你提个醒,管他什么书中世界崩不崩塌的,活着最重要,况且我看现在很多剧情已经变了,祝愉的线未必就会按我废稿里那样发展。”

  “你推元歧岸,自然也知道他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反派,总该留个心眼,别他一招招手,你就像个小傻子一样心甘情愿被他骗。”

  祝愉懵懵点头,但他心里止不住的难过,眼前也阵阵模糊,他晃晃头:“大大,你调的酒还挺好喝的,能不能再给我尝尝啊。”

  曲鲤看祝愉眼神都迷离,心道果然是醉了,他叹口气:“行,借酒浇愁,我给你调点度数低的果酒,喝完咱就回家。”

  可喝了没两杯,眼瞅小书粉就快被他讲的笑话逗笑,雅间的门轰然被人踹开。

  曲鲤傻眼,他转头望去,踏进门的青年金冠华绣,举手投足间温儒非凡,丝毫不像刚指使过身旁的冷面侍卫暴力踹门,俊美面容虽带着笑,投向曲鲤的目光却阴沉聚寒,冻得曲鲤一激灵。

  “不是,你谁……”

  “小千!”祝愉从桌上弹起,醉眼朦胧地喊了声。

  曲鲤呛住,元歧岸缓步走向祝愉,竟撩起衣摆弯膝一蹲,双臂护在祝愉身旁,仰头看他,无奈笑道:“怎吃酒吃得这样醉?”

  祝愉傻乐:“大大调酒可好喝了,小千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曲鲤活像见了鬼,他越过桌子一拉祝愉让他站起来,恨不得带他翻窗逃跑,对元歧岸敷衍道:“勤昭王是吧,你看祝小侯爷喝得这么醉,我先带他回祝府了,有事您过后再找他吧。”

  元歧岸不语,跟着起了身,垂眸紧盯祝愉,祝愉猛然起立晕头转向的,摇摇晃晃直接跌向元歧岸,正被人稳稳接住,元歧岸毫不遮掩地扣住他腰身将人搂在怀里。

  卧槽!曲鲤心想完了,这是明着抢人来了。

  “你放开他!”

  “阁下是何人?”

  他淡然出声,那斜睨来的不耐烦眼神明晃晃写着“你算老几”,曲鲤噌地冒火。

  “我是你——”亲爹俩字还没出口,他上前的动作就被侍卫横刀阻挡。

  元歧岸也不在意,给足最后的面子:“小侯爷与本王约好今日在勤昭王府赏花留宿,这位公子不必担心,本王自会派人去将军府知会一声。”

  曲鲤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给元歧岸点了个鬼话连篇的技能,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明知他爹娘这几日都出公差不在家……”

  元歧岸恍若才知,道了声是吗,再不理他,转而轻声哄着祝愉:“随我回府歇息好不好?”

  祝愉脑子一团浆糊,只知道小千问他好不好,他连忙点头,小千说什么都是好的,元歧岸一笑,搂紧他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曲鲤恨铁不成钢,花痴小书粉这就忘了他的警告,总不能眼睁睁瞅着祝愉被拐跑,他欲拨开这碍事的侍卫,冷面侍卫岿然不动。

  “有王爷在,曲公子无须担心小侯爷安危,如有需要,属下可护送您回府。”

  呵,曲鲤冷笑,还装不认识,元歧岸这个黑心肝的怕是把祝愉周围的人都查了个透,他干脆坐下灌了口酒,冷静片刻,愈品愈不对劲,到底是自己亲生仔,元歧岸怎么看上去像是要对小书粉来真的。

  “哎那个,你们王爷……”

  曲鲤终于正眼看向这名侍卫,容貌冷峻,窄腰长腿,一身绛黑侍卫服也掩不住贵气,他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怎么有你这么好看的下属?”

  好看得一看就不是路人角色。

  侍卫愣住,面前这青年高深莫测地眯起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尹霖。”

  曲鲤笑意渐深,瘆人得让尹霖不禁后退半步。

  尹霖,两个字在曲鲤舌尖滚了一圈,有意思。

  他从来都没写过一个叫尹霖的侍卫。

  ·

  马车内设有软垫,空间也够,祝愉醉得东倒西歪,元歧岸犹豫片刻,到底怕他摔着磕着,端正坐姿也舍去了,私心将人面对面抱到怀里,他轻嗅祝愉发间清香,伪装的疲惫笑意慢慢卸下。

  他知自己今晚失了分寸,实在是因气昏头。

  祝愉偶然间说过一句喜欢种花赏花,他便着人将府里庭园都仔细打理,恰逢几株昙花将放,想邀人一同赏昙,能搏祝愉半点欢心也好,结果听将军府的人道小侯爷出门了,他便匆匆赶到长拾居,方下马车,便望见二楼临窗的少年去摸枝间杏花。

  偷觑他傻气模样,元歧岸不禁一笑,心情从未如此轻朗,可下一刻,他便亲眼目睹另一名男子逾矩摸上少年发顶。

  元歧岸霎时呼吸都停滞。

  那名男子给他斟酒,与他讲笑,祝愉都未拒绝,只乖巧地望着对方,全然不设防的信任。

  为什么,元歧岸好似被迎头浇了冷水,冻结原地,为什么祝愉在对他表明千般好意后,转头就能与他人亲近如斯?

  是了,他早就知道,祝愉无论与谁都能交好,是他痴,自以为与旁人不同,顾自动摇欢喜。

  小骗子。

  既敢骗他,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酣醉的祝愉浑然不觉面前青年的阴暗心思,他嘴里咕咕哝哝,小千小千地叫个不停,又被元歧岸胸前玉饰吸引,上手抠弄,没两下就教人捉住手腕,他纳闷抬头,迎上元歧岸漆不见底的双眸。

  “他也是一个人吗,你又舍不得了?”

  这话哪怕祝愉清醒时都未必能听懂,何况是酒后,他在人怀里也不安分,搂住元歧岸脖颈,仰头笑得眼睛弯弯,双颊醺红,响亮喊了声好喜欢小千啊。

  元歧岸一怔,气也气不起来,堵得胸膛又酸又涨,他深深吐息,终是任由自己过界。

  “不准再让别人摸你头,知不知道?”

  “知道了!”祝愉不知怎地听懂这句,骄傲地将元歧岸手掌搁在自己头顶,“喜欢小千摸头,只给小千摸!”

  元歧岸心尖软得不像话,揉揉他发顶,手掌下滑,捧住祝愉脸颊,祝愉歪头舒服地蹭蹭他掌心。

  “那就说好了。”

  元歧岸声音低下去,哑得磨耳。

  “祝愉,是你先招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