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汉斯所长外出办事的日子,诊所里来了一队驻军。驻军为首的是个岛国军官。
雪代受了汉斯所长所托,说是如果有病人登门,请她帮忙照看一下。对于寻常疾病,主攻外科的雪代听诊开药还是不成问题的。眼下来了岛国人,成了诊所的中心骨的雪代不得不主动现身处理。
“都进去给我搜!”下命令的是一位警长,但这群人的首领是一位岛国军官。那个军官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至于警察们,只戴了口罩或者蒙布。
雪代小心翼翼走到边上,给军官鞠个躬:“我是这家诊所的医生,请问这位军官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军官听见这个高个子的女人会说岛国话,眼前一亮:“听你的口音,是京都人?”
“是的,我外祖家从桃山时代便是定居在京都、以制作和服为生。”雪代微笑。
“真好呐!我们算是半个同乡,我的母亲也是京都人。”军官面容变得和善起来。“医生是大城市的人,怎么跑到满洲的小城市来了?”
“我本在申扈工作,此次前来满洲是拜访友人,幸得这家诊所所长汉斯先生招待,在此停留几日。”
“申扈啊,是个好地方。医生住着可还习惯?”
“租界到处都是岛国人,和故乡没什么两样。”
进去搜寻的警察出来,向警长报告,说是没有得天花的患者,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医生和一个吸氧的病人。警长将话语翻译给军官,军官看向雪代:“请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请您小心一些,不要碰到那些设备。”
“那是自然。”
雪代跟在军官身后,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庆幸早早地让朱文姝烧了她们的军服。只是,不知道毓殊的枪有没有藏好。
“您好。”守在毓殊床边的朱文姝向军官微微鞠躬,用岛国话向军官问好。
“你也是岛国人吗?”军官眉头微挑,瞧着这位一样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
雪代刚要替朱文姝圆谎,朱文姝嘴快道:“是的,不过我出生在满洲。祖父、父亲都是满洲做小买卖的商人。”
军官点点头:“难怪少了点本土岛国人的神采。”他又指向毓殊,“这人什么病?”
他问的是朱文姝,雪代不敢贸然抢答。
“肺部肿瘤,刚刚做了开胸手术。”
朱文姝的岛国话说得标准,军官挑不出什么毛病,他想了想,又道:“我可以看看她手术过的地方吗?”
“这个就要请主治医生回答了,我只是她的助手。”朱文姝说。
雪代道:“您一定要看吗?”
“我要确认,她是不是得了肿瘤而不是什么反抗军受了枪伤。”
雪代咬牙,用岛国话对朱文姝道:“把门窗关严,别让病人见了风。”她又对军官道:“我希望其他闲杂人员出去,我不希望我的病人在恢复期间刀口感染。”
“好。”军官挥手,警长便带着手下离开了病房。
毓殊的肩膀、后背、侧腰有枪伤。那么雪代只给军官看一眼胸口正中开刀处便好了。她把盖在毓殊身上的被子拉到胸口下,解开毓殊的衣扣,用剪刀剪开包裹毓殊胸口的纱布,露出胸膛正中间蜈蚣一样的缝合刀口。
军官扫了一眼,确实是开胸手术的刀口,而且刀口上没有弹洞。他道了一声抱歉,转身离开。
离开屋子,他附在门缝听见朱文姝用岛国话向雪代抱怨:“白白忙活,还要重新包扎。”
看来她们真的是普通的岛国医生和肿瘤病人。没有天花患者和反抗军,他可以向上面的大人物报告了。
聂冰仪坐在皮椅中,看着挂在墙上的满洲地图。
进关的反抗军往西南走,去苏国的则往北或者东。那么小雪一定会避开其他人,往南走了。小雪带着重伤的人需要就近住院,聂冰仪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小城市,这是她重点关注的地方。
小城市没几家能提供手术场地的医院和诊所,她约摸着驻军和警察搜查得差不多了,晚上给当地的负责人去了电话。
聂冰仪只说自己是情报局村川中佐的副官,加上她的东京腔标准,电话是从上京办事处打来的,驻军军官只当她是大人物,不敢怠慢,详细地报告了搜查结果,包括每家医院、诊所有什么病人,至于民宅,他们还在继续搜查。
“这些医院、诊所都是什么人开办的?正规吗?有没有什么黑诊所漏掉的?”
“没有没有。”军官又是详细地把每家医院、诊所创办人报告给聂冰仪,“请问长官,有什么可疑的吗?”
“多留意一下满国人的诊所,他们最喜欢藏匿同胞。”
“是!是!”电话那头的军官明知道聂冰仪看不见,还是忍不住弯腰鞠躬。
聂冰仪看着笔记本上记录的三家医院、诊所:米国人山姆的福音医院、苏国人伊万的乡村卫生站、德鲁人汉斯的西式诊所……
聂冰仪抓起靠背上的外套,她要尽快找到徐知雪。
“报告司令,那个姓聂的自己开车出去了。我们用派人跟着她吗?”
“别跟太紧,看看她去见了什么人。”金芳珍手里捏着一份电报,双腿交叉放在办公桌上,整个人瘫在宽大柔软的办公皮椅里。
电报是从申扈来的,内容很有意思。
姓聂的果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人。金芳珍瞧着电报,笑容越发古怪,想着你当然要对村川忠诚啊,这样他才不会怀疑你在搞他女人。
金芳珍觉得自己拿捏住了聂冰仪的要害,顿时觉得心情不错了。对付聂冰仪多没意思?不如利用她对付村川,把情报局拿下吧!
距离上京最近的是伊万卫生站所在的熊瞎子沟,其次是汉斯诊所所在的鹳城。山姆的医院在雪猪屯,离双鹅山太近,聂冰仪觉得徐知雪不大可能会在雪猪屯。
要说这几家医院诊所,最安全的是汉斯诊所。岛国和德鲁是盟友,那里最好藏匿反抗军伤员。不过聂冰仪还是按就近访问。半夜到了熊瞎子沟,没听到卫生站来了什么高个子的岛国女人,于是聂冰仪火速开车前往鹳城。
冰天雪地的夜路格外危险,聂冰仪为了提神,用保温杯装了浓缩咖啡上路。
杯子是知雪送给她的德鲁货,外面还套着手织毛线杯套,淡粉色,很符合徐知雪的喜好。
快凌晨时,聂冰仪到了鹳城,进城时遇见了点麻烦,她需要出示有效证件。聂冰仪是大摇大摆地出来,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踪,也就配合驻军进行登记。如果徐知雪真的在鹳城,她不信对方还能跑了。
咖啡喝多了,人格外精神,聂冰仪开着车在鹳城里转悠,也没细想如果这三处地方没有徐知雪,她回去该怎么和金芳珍说。
她抬头瞥了一眼后视镜,那辆从上京跟出来的轿车什么时候被她甩掉的,她已经不在乎了。
吉普车停在汉斯诊所门前,聂冰仪看着独栋楼这时候还有亮灯,想着如果徐知雪不在这儿,会是在雪猪屯吗?
她第一次这么冲动,没有细想就从上京出来找徐知雪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找到徐知雪的话,会有多危险。如果她把“村川中佐的未婚妻”带回去,那便是功劳一件,如果没有,那么她就有与身份不明的人密谋的嫌疑。
聂冰仪叩响诊所的大门,她等了许久,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谁啊?”
聂冰仪的一颗心嘭嗵嘭嗵乱跳:“您好,我是来找人的。”
大门开了,但是里面的锁链没取下,聂冰仪看见一个梳着双麻花辫的漂亮姑娘从门缝里打探她:“您找谁?”
“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高个子的女医生?”聂冰仪比划着徐知雪的身高,“她是岛国人。”
门里面裹着毯子的朱文姝盯着头戴黑貂皮帽、身穿黑大衣黑长裤、脚上黑皮靴宛若死神的聂冰仪好一会儿,最后看向她身上唯一的彩色——那副金框眼镜。
眼镜腿像是梅花枝造型,上面雕着梅花,眼镜腿链珠也是梅花样式……
朱文姝想起从前雪代胸口挂着的那副眼镜。
“你是徐医生的朋友。”朱文姝万分确信。
聂冰仪稍稍瞪大眼,显然这女孩知道徐知雪:“你认识她?”
“你这个时候来,人在睡着啦!”朱文姝给她开了门,“请你小声些,我们这儿还有病人。”
聂冰仪点点头,她带上门,跟在朱文姝身后去往病房。
“你这么轻易地给我开门,不怕我是坏人吗?”聂冰仪疑惑。
“我胆子比较大……我看你找人的神情那么着急,应该不是坏人了。”朱文姝说,“还有我见过你的眼镜的,徐医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她说是她朋友的。”
聂冰仪点点头,想着小雪竟然还留着她的眼镜。她继续向朱文姝搭话:“她睡在这儿吗?”
“是呀,我们都睡在这儿。所长出去了,我们帮忙看两天。”朱文姝说。
“你是反抗军。”
朱文姝听见罢,内心咯噔一下子,扭头看聂冰仪时,脖子都僵硬了。
“你别怕,我和小雪一样,不会害你们的。”
“也、也是。”朱文姝推开病房门,“用我叫醒医生吗?”
“不用了,你休息吧,我自己和她说。”
朱文姝点点头,她并没有爬进被窝,而是在桌边台灯下看医学书。
原来亮灯是因为她在学习。聂冰仪坐在徐知雪的床边,摘下手套,冰冷的指尖轻抚她日思夜想的人的面庞。
“是你么?”睡梦中的雪代呢喃,伸出自己温热的手去捂暖聂冰仪的五指。
“是我。”聂冰仪轻声说,“我来找你了。”
雪代睁开眼,她思念的人、愧对的人,就在她眼前。
“我不会放你走了。”聂冰仪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跟着你,回到芳忠身边么?”雪代苦笑。
“我不会让他再碰你一下,我发誓。”
“看来聂科长搞错了什么事。”雪代起身推开聂冰仪,“他碰我,是我准许他碰的,我愿意让他碰的。”
再一旁看书的朱文姝不淡定了,她们真的是朋友么?她们得关系看上去不太好,待会儿会不会吵起来?如果打架了,会不会碰到毓殊?
“文姝。”雪代唤道。
“哎?哎!”朱文姝听见医生叫自己,飞快应声。
雪代略微抱歉道:“我和她有话要说,能麻烦你先离开一下吗?你放心,我们不会打架。”
朱文姝点头收拾几本书,披着棉袄出去:“好的。”她出门前想了想,问了一句:“这位姐姐夜里赶路饿不饿,我给你准备点吃的?”
“你不要管她。”雪代说。
朱文姝“噢”了一声,抱着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她第一次看见徐医生生气,徐医生那么和气的人也会生气?她搞不懂了。
虽说雪代和她打包票不会打架,但朱文姝还是不放心毓殊一个人躺在里面。如果医生和她的朋友吵得太厉害,她一定要进去阻止的。别的不说,总不能让医生吃亏。
朱文姝坐在灯下,看了几页书,耳边的嘈杂勾走了她的神儿。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你是为了我才去和村川在一起的!我知道!是你从村川身边偷到的情报!”
“你小点声!”
“我不在乎!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求求你再看我一眼,不,我不要你离开我了!我不会把你送到村川那!我先委屈你藏起来好不好?等我们胜利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这个疯子,放开我!”
朱文姝听得心惊胆战,内心告诉她不应该偷听别人的对话,但是她搞不懂了,那个“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那个村川,好像是个男的?还有医生那么挣扎,她是不是应该进去帮忙?
淳朴的姑娘刚靠近房门,却再也没听见争执声。她小心地从门缝中窥视,看见两个女人紧紧相拥。
个子那么高的徐医生,此时此刻却是小鸟依人地被对方抱在怀里。
朱文姝举着半掌厚的外科学书掩住嘴巴,她差点叫出声来。
她看见了女人和女人忘情地深吻、喘息。
朱文姝靠着发黄的墙壁,脑子里晕乎乎的,耳边是医生的低声啜泣。
医生这是被欺负了么?为什么医生的朋友像是欺负过自己的地主一般霸道?她要不要打跑那个女地主?亏她还以为那个好看的姐姐是好人!
朱文姝摸摸书脊,嗯,挺厚挺硬的,应该能把人砸晕。
她鼓起勇气,摸到门口,想着观察一下里面的情况,结果她小小的脑瓜大受震撼!
医生在解女地主的衣服扣子!
到底是谁欺负谁?怀揣这样的疑惑,朱文姝决定再看一眼。
但是门被人关上了。朱文姝不知道是谁关的,她正深感迷茫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姐姐大人”。
朱文姝想起毓殊以前和她说过的话……毓殊说小鬼子都是变态。
医生没被欺负,医生只是有点奇怪。朱文姝抱着外科书,觉得腿脚发软,瘫坐在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