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作为满洲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在这个冬季显得有些萧条了。
满大街的政府军、岛国兵挨家挨户排查。商铺关了店面,学校停了学,人心惶惶,不安一日。只有机关单位还在运作——总司令莅临,市长是不敢怠慢的。
肃清反抗军起义军才刚刚开始,金芳珍挺身带着安国军为藤原大公做先锋。岛国军方对这个满洲皇族出身、自封的司令总是不大信任的,谁都看得出这女人过于急切、想要占尽先机。于是派了情报局的人作为监督,监视金芳珍。
总监督村川身体抱恙,只有监督的助理聂冰仪随行。
“给岛国人做狗腿子,能混到你这份上实数不容易。就算是康德皇帝和季主席,也会因为利益与岛国人产生摩擦。你是怎么让村川这么信任你的?你又为何这么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金芳珍捏着雪茄,吞云吐雾,搞得轿车里烟雾缭绕的。
聂冰仪用指肚的温度融化车窗上的冰霜,她透过小小的窗口观察车外的世界,似乎对金芳珍的询问充耳不闻。
就在金芳珍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时,聂冰仪缓缓开口:“你猜?”
正要口吐芬芳的金芳珍压灭心中那股业火:“你对权利毫无兴趣,身处要职却为官清廉,如此对岛国人忠心耿耿,怕不是个间谍。”
手肘撑在窗边、拳头拄着腮帮的聂冰仪,嗤之以鼻地冷笑。
“你笑什么?”
“期待岛国内部到处乌烟瘴气、贪污腐化、勾心斗角的你才是间谍吧?还是说,所有为岛国人做事的人,都得像你一样腌脏才正常?”
金芳珍额头青筋暴起:“你知道,那群矮子是怎么看待我们。他们再怎么帮助我们,也是把我们当做下等人看待!”
“看来金司令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啊!不过你这么直白说给我听,真的不要紧么?”
“我是满清皇族!我的任务我的信仰只有光复大清!我和岛国人只有合作!没有从属关系!”
车里除了金芳珍、聂冰仪,只有一个司机,司机是金芳珍的心腹。如此话语,只有三人可知。
“司令是见肃清开始害怕了么?”
“笑话!我怎么会怕?”
“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岛国人抛弃么?”
“我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子!倒是你,看样子也明白岛国人在做什么吧?”
“我当然知道。”聂冰仪淡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金司令不必套我的话了。你刚刚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别人。”
“如果你不告诉别人,那么危险的是你自己。”金芳珍眯眼瞧着聂冰仪。皇族与岛国人的关系,双方心知肚明。对于岛国人来说,为利益而合作的关系并不牢靠,但是安全。如果一个人不图利益,反而让人觉得危险。
如果聂冰仪是个危险的存在,金芳珍选择立马弄死她。
聂冰仪也意识到自己身处危机之中。不过,对于一直走在刀尖上的她来说,这反而不算什么。她只要让金芳珍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们怀着一样的心在对付反抗分子,以及她对岛国人的忠诚不容置疑,还有她聂冰仪并不是不可争取的,那么她就安全了。
“看来我不说点什么,金司令是不会放过我了。我只怕你听了不信。”聂冰仪放下支撑在窗边的胳膊。靠着窗边久了,手臂有点冷。
“说说看。”金芳珍饶有兴趣地说。
“我的忠诚,是给村川中佐一人的,不是给岛国人的。”
“莫非你喜欢他?要说模样,他确实不错,不过他不是有未婚妻吗?”
金芳珍嘴上顺着聂冰仪的话,心里却想着:爱情,真是一个很好的幌子,不过,也就骗骗傻子。
聂冰仪淡然:“自个儿猜吧。”
金芳珍释然,只对一人忠诚,可比对一个集团忠诚好处理多了。只要搞懂聂冰仪和村川的关系,金芳珍便把握住了这颗棋子。
她有得是功夫调查这个女人。
轿车颠颠簸簸驶达目的地。二人会见了市长、署长、驻军代表和卫生局局长。当天夜里聂冰仪见到了即将被肃清的对象——那是从双鹅山逃出来的反抗军、天花病毒感染者。
在这之前,聂冰仪最后一次听到双鹅山,是从老烟口中说出来的。那是徐知雪最后出现的地方。
裹着兽皮袄子的士兵们被拴在牢房里。手电筒的白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聂冰仪隔着防毒面具看见这群人的皮肤上生了疹子,严重的甚至出了脓疱。也就是说,这群人感染天花至少有七天了。
“什么时候抓到的?”金芳珍询问驻军军官。
“今天早上。省里让我们从双鹅山跟着,盯了一周。”
防毒面具下,聂冰仪眉头紧蹙。驻军放了一周才抓,这一路上不知要传染多少无辜百姓。无疑,歹毒的鬼子是要搞种族灭绝。
她有点喘不过气,索性摘了面具。驻军军官瞧见,大呼不可。
“我接种过疫苗。”聂冰仪瞪了军官一眼,那军官不敢说话,“你们要是怕沾上病,审讯就交由我吧。”
金芳珍不想拿生命开玩笑,反正她可以隔着门看聂冰仪审讯。
聂冰仪有些庆幸,当初是徐知雪按着她的头逼迫她去接种各类疫苗。同时,她觉得如果不出意外,徐知雪该活着。她可以从反抗军口中打探到小雪得消息。
聂冰仪扫视牢房,指着一个满脸麻子的人:“从他开始审吧。”
“为什么从他开始?”金芳珍不解。
“因为他没病,你还能跟着一起审。”
姜大麻子小时候得过天花,才落了一脸大麻子。托麻子的福,当兄弟们因为感染天花而痛苦时,他还安然无恙。
虽然身体好好的,可他心理没少遭罪。姜大麻子眼睁睁送走一个又一个兄弟。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是满脸流血的脓疱。
现在他还要单独面对两个女特务。老实说,他看了好半天才确定那个梳分头的是个女的。
你说好好一个娘们儿,干嘛搁那硬装爷们儿?姜大麻子寻思这分头也就是喜欢男人的扮相,谁知这厮的动作语气都和男人一样。而且张口闭口对她的同事充满鄙夷不屑。好像为她的同事生为女人而耻辱。
“我说,短头发的那个,你有病吧?你同事一句话没说,你搁那嘚嘚啥劲儿呢?没长个鸡巴,比长个鸡巴的还能臭装逼?”
金芳珍眯眼瞧着姜大麻子:“我平生最恨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男人!长了个棍子,就以为自己能支天撑地了!”
“你恨男人还学我们男人?还欺负女人。我猜你其实是羡慕男人,恨不得和男人一样欺凌别人吧?嘿嘿嘿……”
“再废话我掰折你的棍儿!”金芳珍咆哮。
姜大麻子不以为意:“你掰呗。司马迁没棍儿也没耽误人家写史书,我怕啥啊?”
姜大麻子可不是好心帮聂冰仪说话,他就是想挑唆二人。他最不怕这种色厉内荏的货色了。这种人因为内心脆弱,才将自己的外表武装得强大可怕。但是,面对聂冰仪,他是要高看一眼的。这女人虽有姿色,但妆容朴素,看样子不是以色事人的存在。而且方才他挑衅金芳珍时,这女人依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可谓目中无物。
他想着这女人应该是个厉害的。
这女人果真厉害。仅一个晚上,姜大麻子遭不住审讯,全都招了。
“就这?司马迁受宫刑能写《史记》,你一滴血没流,话吐得倒是干净。”聂冰仪翻着满满七大页记录,鄙夷地看着倒吊在水桶上的大麻子脸。
“啊?”
姜大麻子震惊。他一滴血都没流,那是什么从他头顶流出来滴落到水桶里?这女的不是在他头顶涂了麻药、割了口子、放他的血吗?
被放下来的姜大麻子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之中,他看见一根水管子丢在自己面前。
“我操!”姜大麻子破口大骂,他被这女人耍了!这女人拿一根滴水的破水管吓唬他!他欲起身与聂冰仪动手,聂冰仪却是脚快的,一鞋跟踢在姜大麻子太阳穴上。
看着晕死过去的姜大麻子,聂冰仪吩咐卫兵把他单独关押起来。接下来的两天三夜里又草草审讯八个人。这些濒死的人吐露的内容不多,不过多少证明了姜大麻子的话的真实性。
“看看这几份笔录。”聂冰仪把档案袋丢到金芳珍面前。
“这么多,都是你一个人审的?”
“第一个人吐露得最多,可惜你没坚持听到最后。”
“我看着他的大麻子脸就觉得恶心。”金芳珍拆开档案,快速翻阅,“聂科长,笔录都是你写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字未改呢?”
“人都在,你大可以去再审几遍。”聂冰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能在情报局平步青云,聂冰仪靠的不只有情报造假。岛国人又不是傻子,手里拿了假情报、真情报又总是泄露出去,总是要怀疑内部高层的。比如今日,聂冰仪递交的笔录,并未改一字,只是少些了几句罢了。金芳珍派人再审,那些人也说不出什么花样,若是金芳珍发现她少写了什么,聂冰仪大可以推脱到那群天花患者身上,咬死他们有所隐瞒。
金芳珍翻阅笔录,上面记述了反抗军余下一百多人的下落,其中十八位重伤者和几位年轻健康的士兵分两路前往苏国,余下的由团长带领进关。驻军抓住的这批人就是准备进关的。
金芳珍扫了一眼报告结尾:被捕前团长因为感染天花出血而死,尸体已经火化了。
“反抗军还有两队人去了苏国,至今还没有消息。如果那两队人也得了天花,大概是没法出境的。我们派人去双鹅山附近的医院诊所打听,总会找到他们的下落的。”聂冰仪说。
横竖这群得了天花的人没救了,不如稍稍利用他们一下。聂冰仪说是派人寻找反抗军,其实是私心想寻找徐知雪的下落。那个大麻子说过,军队里有个岛国医生,她带着个重伤的女孩和女孩的姐妹独走一路。聂冰仪便猜到那岛国医生是徐知雪了。
不过,聂冰仪不会放过出卖同伴的人。那些没被审讯的患者尚且能被她关照几日,但那些向她吐露实情的人,她定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牢房。
金芳珍同意了聂冰仪的提议。她要阻止反抗军与苏军的联系。只要苏国不参与到这场战争中,他们胜券在握。
“让驻军和警察挨家医院、诊所、民宅打听!一个反抗军都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