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献给我>第61章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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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给萧随回应的时间,继续说下去:“那个暑假之后我回到学校,其实我不想回去了,我想退学,但是我很明白不会有人想看到我这样的,院长不想,暖雨姐不想,谁都不想。我们这里出去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靠读书改变命运。所以我不能退学。但是我也没办法听进去什么东西,每次坐在教室听着那些峥嵘岁月,我都觉得那是一个笑话,曾经那么……纯粹的,伟大的一个政党,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已经腐烂成这样,好可悲。如今这个国家那么繁荣,但什么零贫困率,高幸福指数,惊人的政府满意度,这些数字里有几成是真的?庞大的经济体量和政界官员耀眼的政绩单上是用多少个康乐园这样的恶性事件堆砌出来的?”

  “你知道原来那个康乐园最后变成什么了吗?那天逼迁我们的那群人里,有一个是那个镇的镇长。那个村子地理位置不太好,虽然人口不少,但是一直没发展起来。那个镇长那时候上任两年,没什么政绩,就看中了那个村子,占了那块地建了一个村经济帮扶站,大概是做农产品经销和技术扶持之类的,总之,这个帮扶站带着整个村子发展起来,成了他的第一笔政绩。整个帮扶计划‘公开透明’地公示在政府工作计划里,‘程序合法’地落地执行。结果显而易见地成功。那个镇长,连任了两届之后风光升职,到了别的地方。哈。”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我要写点什么,我很幸运,我遇到了赏识我的人,所以我才有我目前的生活,不用像大多数人一样为了生活奔波。不过我拿起笔的最终目的就是把《非典型蓝绿色盲》写完,现在我已经写完了,所以我也写不出来什么东西了。”

  “不管怎么样我最后还是顺利毕业了,靠着Z大的毕业证书找到了一份不错的编辑工作,我做了两年,后来碰上主旋律文化宣传主题月,传来的稿件全部都是什么革命曙光,峥嵘岁月,伟大建设,我就辞了职,在家里写《非典型色盲悖论》”

  “那次你问我为什么会进BDSM这个圈子,我也没告诉你真实情况。其实我进这个圈子是为了写这本书。书里面的‘我’自残过很多次,最后还自杀了,这本书我写了好几遍,始终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自残是一件需要极度痛苦的事情,自杀更是。我很难以置信地发现,我已经忘掉了当初那种极度痛苦的心情,所以我要去体会肉体的痛苦,不然我无法完成这本书。我必须要写完这本书,但是我不会自残,更不会去死,我得好好活着,所以我踏进了这个圈子。”

  时静深似乎是在笑,又仿佛只是翘了翘嘴角。

  “哦,还有,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这边工作,断掉了和康乐园的联系,我一开始想的是我不要再回来了,这里已经不是我原来长大的地方。院长去世了,暖雨姐却不和我说,我还是有点怪她,所以我工作那两年我都没有回去过,只会给那边捐款,也是匿名的。从这里出去的人后来不再回到这里,很常见,所以我不回来,大概也没人觉得奇怪。同样我也失去了和时秀窈还有时熹的联系,我连手机卡都丢掉了,没人能找到我。”

  “这里其实特意是和原来的康乐园建得差不多的。我不应该怪暖雨姐,但是我控制不住。她比谁都难过,院长为康乐园付出了…应该是她的一生,她花在我们身上的时间比花在暖雨姐身上的时间还要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好。暖雨姐也是,她也付出了很多心血在这里。我没有立场怪她,但是我这么做了,姑且说是‘想通’之后吧,我更没脸回来了,我无法面对她。”

  “直到我第一次偏头痛发作的时候。真的很痛,痛到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了,在医院等着的时候我头一次生出了要回去看看的想法,万一我真的时日无多,我还是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从那之后开始,我才回来,每年两三次。我发现这里才是我的家,看到这里的小孩,陪他们让我觉得放松。”

  “后来我遇到了你,又重新遇到了时秀窈,那一天我在等车,看到她从街角拐出来,推着一辆婴儿车,她结了婚,有了孩子,看起来好憔悴。我觉得愧疚,她是我妹妹,但是我五年完全没有联系过她,关心过她。”

  “写《非典型色盲悖论》的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我太消极,太偏激。从我上学开始我就一拿着国家的补贴,没有这份补贴我根本无法完成学业,和我一样的孩子会一辈子都困在社会的底层,而不是还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况且相比起来,这几年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发展全球都有目共睹,国际声誉国家形象确实很好。我经历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其他国家其他地方也都有发生,新闻报道上也可以看到,并不只是这个国家的问题。毕竟没有一种政治体制是完美无缺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达到了理想社会的水平,多少都有问题。但是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吗?我觉得不是的,有问题是必然的,但绝不会——绝不应该是逼迁强拆这样的问题,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为什么要有人被碾死在车轮下,当做前进的轨道?我的理性告诉我这是不理性的——但却是符合人性的。人就是这样,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几千万年的进化都没能把这种劣根性进化掉,人都是利己的,都会有欲望,当某种负面的欲望膨胀超过理性的时候,利欲熏心,什么道貌岸然、什么伪君子,什么罪大恶极的样子就都出来了。所以时代进步是必然有代价的。”

  “但是为什么,每个社会都有各自的问题,为什么我在的这个社会偏偏喜欢遮掩问题?明明已经腐烂生疮,却还要涂脂抹粉来装出一副蓬勃的样子,是不是其实别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只是我不在那个环境,并且问题同样被掩盖下去,所以我才会这样想?是我想错了吗,是我看得太狭窄,是我太极端,是我太——”

  萧猛地抱住了时静深,紧紧地抱着。时静深一下子被他抱进怀里,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嗓子里,时静深却没勇气说出来了。

  他的身体还处在一种扭转的状态里,时静深不太舒服,稍微挣了挣,萧随就松开了手,只是还扶着他的两边肩膀。

  时静深的眼圈还有些红,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萧随看着时静深的双眼,平日里总是时不时盈着笑意看他的双眼此刻深黑如同枯井,溢满了无边无际的寂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人还是Dom和Sub的时候,时静深身上那种冷淡疏离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冷淡疏离,而是充满了矛盾、麻木、自我审视的灵魂的外在投影。

  时静深好像真的人如其名,他的内心世界是水流汹涌的海底,旁人却只能看到一派风和日丽的海面。但这却是个假象——时静深不快乐,不自由,甚至永远都被捆绑在名为“自我撕扯”的无休止转动的圆盘上。

  萧随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头一次有那么强烈的无力感,看着身边的人痛苦却不知所措。

  “萧随,”时静深回望着他,轻轻地说,“我爱你。”

  时静深倾身抱上萧随,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萧随可以听到时静深的呼吸。

  “我说给你听是希望你能知道这些事,你现在知道了,也算有你陪我分担了。”

  “嗯,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永远爱你。”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这么抱着毕竟不太舒服,一会儿之后时静深直起身,挽住萧随的手臂,端正地坐着。

  萧随握住时静深的手,慢慢地开口:“我之前和你说过吗?我爸妈是因为一些利益关系才结婚的,不太一样的就是他们是大学同学,同一个学院那种,知根知底也有感情,所以他们的婚姻,我觉得是相比起来很平淡的,更准确一点应该是,很稳定。并不是说这样的婚姻关系不好,毕竟不少婚姻都失败收场,像他们这样的婚姻状态似乎也是会有人追求的婚姻状态。但是我觉得他们更像是具有感情基础的合作伙伴,因为相处了很久,所以产生了亲情,而不是爱情。”

  “我原来以为我追求的爱情是建立在忠诚和信任的基础上,两个人都全心全意地爱对方。直到我发现了自己的dom倾向。我意识到,我比别人对伴侣有更深重的占有欲和更严苛的忠诚的要求,以至于我会不由自主地另一半产生施虐欲,我好像是在通过施虐欲和对方的顺从来确认对方的归属一样,所以当这种施虐欲被满足的时候,我会觉得愉悦。”

  “但是我,应该不能算是个sub——”

  “你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以后不做这件事了。”

  “我没有不喜欢。”时静深侧过头,看着萧随说。

  “但是……”

  “真是那样我写完色盲悖论就退圈了,哪还会去俱乐部,那晚你也不会见到我。后来我发现,其实在bdsm当中我能够,短暂地忘掉现实,所以我才会继续找人约调。Aftercare的时候,如果被拥抱,我会觉得很放松。”

  “那你对dom是怎么看的?”萧随有些迟疑地问,“sub在疼痛的时候,dom在愉快,在兴奋,换句话说,dom是以sub的服从和痛苦为乐的。你会觉得变态吗?”

  “看程度吧,就像我接受不了公调,我不觉得你是。”

  “我爱你,我应该呵护你,好好地对待你,但是我却在爱的名义下从对你施加疼痛这种事上获得快感。”

  “你没有伤害过我。这只是个游戏,对吧,只有我们两个参与的游戏。我不是,嗯,圈内普遍认知中的那种sub,顺从不会给我带来快感,单纯的疼痛也很难让我觉得享受或是快乐,但是我的dom是你,你因为我的顺从而感到愉悦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愉悦。”

  “你还在愧疚吗,萧随?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

  “不完全是吧,那次你偏头痛的时候,你问我要是你不能接受bdsm的话,我还会不会爱你,我当时回答你说,会。但是其实你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我是无法回答的,我心里没有一个明确的,坚定的答案,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除了初恋,我以前的恋爱关系都是直接在dom和sub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所以我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问题。直到我追求你的时候,我的直觉告诉我抛开我们已经建立的关系来追求你会更好,但是当时我想着无论如何我们最后都会恢复dom和sub的关系的,加上你一开始是以sub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我根本没有想过你会不接受这个可能。”

  “Bdsm对我来说,也并不像我那天回答你的那样是‘我爱你的附属品’,它是一个我无法——戒掉的癖好,一个和我对另一半的爱无法分割的不正面的欲望,爱和bdsm在我这里就像是光和影子,我爱一个人就必然会对他产生这种欲望。你的话确实让我不安,但我不想用爱迫使你为我忍受痛苦。那天晚上,我因为这件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并且从你的身体状态来看,你并没有得到快感。所以脱离了那个状态之后我挺后悔的。”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不接受的意思。我非常乐意看到因为我的顺从而感到愉悦,如果你能在这个过程中确认我对你的爱,我也很高兴。你很经常地向我表达爱,言语上行动上,我知道你很爱我,但是我没有办法做到像你一样坦率地表达爱, 起码口头上是这样的。如果bdsm可以成为我向你表达爱的一种方式,那很好。我也希望是这样。所以没关系,我可以承受你给予我的一切疼痛,哪怕在之中没有一点快感,不要觉得愧疚,萧随,”时静深停了停,“我爱你。”

  萧随不说话了,低着头握着时静深的手,拇指按压他的掌心,顺下去揉捏他的指节。

  半晌他抬起头来,两个人注视着对方,萧随说:“深深,我想亲你。”

  时静深主动吻上去,他们嘴唇相贴,厮磨着接了一个浅吻。

  “陪我去纹身吧,深深,在这儿,纹一片蓝色的叶子。”萧随指尖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说。

  时静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意识到叶子的纹样和蓝色代表什么,他面上仍旧维持着因为萧随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有些反应不过来的表情,问:“为什么要纹身?”

  “因为你。我说过,我爱所有样子的你。深深,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你的经历,你的想法,我觉得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应该是伤疤一样的存在,但是我现在好像没办法说出什么安慰你的话,尤其是我意识到色盲那本书里的'我'的叙述是基于你的真实经历之后,我却不能在这一刻分担你的痛苦,起码我无法在言语上给你很有力的支持。”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是时静深,是深水,是我爱的人。我想给你一个承诺。蓝色的叶子很特别,很漂亮,今天我见到了,以后就不要只长在海底了,我很想我的心上也有一片。”

  时静深却立刻拒绝了,“不要,别去纹。”

  “为什么?”

  “纹身纹了就很难完全洗掉了,而且很痛,”时静深连贯地说,“我不想你痛,你陪着我就够了。”

  第二天下午,两人准备离开康乐园。时静深去和时暖雨告辞,萧随在门外等他。

  “要回去啦。”时暖雨坐在桌子后面,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眼带笑意地看着时静深说。

  “嗯。”

  “你那个朋友和你一起回去吧?”

  “嗯。”时静深顿了顿,说,“他是我,男朋友 。”

  时暖雨眼里的笑意漾开,“好,过得开心点儿,回去路上小心。”

  “好,那我走了?”

  “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