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献给我>第60章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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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装修,八月初咖啡馆要停业一个星期,时静深顺势把回康乐园的时间推后了一点,这样还省了他请假的麻烦。

  萧随要上班,不能和他一起回去,说好了周五晚上去找他,在那边待两天,星期日和他一起回来。

  星期一一早,时静深到了D市先去酒店放下行李,然后就回了康乐园。

  方亭有点事在忙,是时祎出来接的他,当时说想出去看看的那个男生兴高采烈地和他说他顺利考上了E大,录取结果已经短信通知,现在在等录取通知书。

  时静深恭喜他,没再说别的什么。

  正值暑假,除了要高三的学生已经回了学校,其他孩子都在园里。

  他注意到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孩却没在,去问方亭。

  “周安呢,被人领养了?”

  “是啊,”方亭叹了口气,“被他亲生父母领回去的,当时那对夫妇还做了DNA检测,真是亲生父母,说是周安走丢了,现在才找到。”

  方亭看时静深皱眉,又说:“看起来情真意切的,说得很真,就差抱在一起哭了,周安也愿意,我们也不能不让领回去。”

  时静深应了声,说起别的事,“周末我有个朋友想过来,就是过来看看,做做义工什么的,可以吗?”

  “可以,登记就行。”

  “江新阳呢?没看见他在这儿。”

  “他和园长一起出去了,应该晚上才回。”

  “噢。”

  中午在康乐园吃了饭,时静深帮忙洗碗。午后的康乐园挺安静,阳光太晒了,院里的小孩少年要不在午睡,要不在活动室待着,路上没什么人。

  时静深去了木屋——康乐园里的人都这么称呼这座外墙像木制的建筑,如同当时方亭向他简单介绍的那样,木屋成了一个综合的活动场所,进了门是空旷的中厅,错落地摆着展览板,各种文艺作品会被展示在上面,字,画,文章等等。

  两侧是办公室和活动室,二楼是图书馆和阅览角,三楼是个小型的室内运动场。

  他有些困倦,上了二楼的阅读角,在置物架上拿了个公用的抱枕,垫在桌子上打了个盹。

  眯了二十多分钟,时静深活动下身体,把抱枕放回去。康乐园的管理完善,也没几个年龄特别小的小孩,他要帮忙也没什么忙能帮,多都在厨房打下手。回来对他来说是远离G市从阳台望出去似乎永远不变的成片屋顶和楼宇,把思绪抛在这个让他眷恋的地方,短暂地寻找自己。

  时静深独自在这边待了五天,白天没事做的时候基本都陪着园里的小孩,十六七岁的男生女生也时不时来找他。晚上回酒店和萧随视频,然后洗漱睡觉。

  星期五晚上萧随过来了,第二天早上和时静深一起去康乐园,在门口保卫处登记过后,萧随跟着时静深,踏进这个时静深度过十几年的地方。

  时静深带萧随到处转了一圈,一个一个地给他指出这是食堂,这是起居楼,这是教学楼…期间碰到不少人来问他萧随是谁,包括吃午饭的时候碰到的时暖雨,时静深都说是朋友。

  下午两人陪着小朋友做手工,然后和中午一样提早到食堂帮忙。

  吃完晚饭,萧随跟着时静深走到了小花园,在里面的长椅上坐下。天边镶着一抹绸带般的淡橙色云霞,花园里两棵鸡蛋花树开满了成团成簇的深粉红色鸡蛋花,清香浮动。

  “之前这两棵鸡蛋花都是黄白色的,今年突然变成粉红色了。”时静深说。

  “这种颜色的鸡蛋花很少见,我之前都没见过。”萧随说,“这花园漂亮,平时会有人打理吗?”

  “应该是有的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别人不来,暖雨姐应该会来的,修剪一下之类的。她会这个,我小时候园里的花草都是她管。”

  “你小时候园里也是这样吗?这里的楼房好像都还挺新的,不像二十多年的样子。”

  “搬过一次,”时静深顿了顿,“这里是…我二十岁那年康乐园才搬到这里,新建的楼房。”

  “噢,那你小时候园里是什么样的?”

  “跟这里差不多,基本一样。除了那个木屋,那个是去年才完工的。”

  “我看这里管理成熟,设施也齐全,和我以前去过的不太一样。”

  “你以前还去过孤儿院吗?”

  “去过三五家吧,G市那边的。前年我打算给类似的机构捐款,所以去过几家。”

  “那最后落实了吗?”

  “嗯,最后敲定了两家,每年捐款。”

  “重建要很多钱,那时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天价,谁也拿不出来,因为没有担保,贷款都贷不到那么多钱。是以前从这里出去的一个人,把重建要的钱都包揽了,才有现在的康乐园。”

  “那你见过他吗?”

  “见过,不过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从原来的地方搬到这里来,安顿下来,都少不了他帮忙。那段时间三天两头就能见到他,重建好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暖雨姐说他每年都会过来,每年都捐款。只是我和他时间错开了,一直碰不到而已。我很感谢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感谢他。”

  “而且,其实这里每年都会收到不少捐款,当然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那个人的,虽然都是基本匿名,但是想也知道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人捐回来的。毕竟这里还挺偏的,知道这里的人就这么多。”

  “这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从这里出去的人没有忘记这里。”

  时静深的目光看向前方,没有落点地漂浮在空中。

  “想听我的故事吗?”时静深侧头看了萧随一眼,转回前方,自顾自说下去,“开头你知道一点,我五岁的时候,我亲生父母离婚了。那个男人先从房子里搬走了,我…我妈想了很多办法留住他,这个办法里也包括我,最后当然是没有留住,但是她还是不死心,但是带着我又是累赘,毕竟我不能帮她挽回那个男人,所以她把我丢在了康乐园的门口。那时候是三月初,按这边的气候已经很温暖,但是她把所有厚衣服都给我穿上了,剩下的东西装进一个编织袋里,然后带我去了康乐园,让我站在门口等她,袋子放在我旁边。她说她要去给我买点好吃的,应该是糖葫芦,之后就消失在拐角,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顺理成章地,我只能住在康乐园里。一开始我真以为她会回来,只是迷路了一时间找不到我,所以我每天都会在门口等她,怀着说不定那一天她就突然出现的希望。结果当然是我没等到。那一段时间我一直都不说话,谁来逗我都不说。和我一起来的除了我只有衣服,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喊我'小孩'。我从三月份等她等到七月,暖雨姐经常陪着我一起,我一直不理她她也会和我说话,说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时候就只是和我一起坐着,院长——就是暖雨姐的妈妈,偶尔也会和我坐一坐。七月很多雨,那一天雨下得特别特别大,伞都只能遮住头,暖雨姐着急催着我走,大概是说了明天要感冒之类的话,甚至要单手抱我,她手刚碰到我我就站起来了,和她一起回去,路上我问她为什么她叫时暖雨,是不是因为她出生在那样一个雨天。她没听到,我也没再问。她送我回宿舍,催我换衣服给我拿热水 在我床边盯着我睡觉。”

  “那一晚我突然醒悟,她再也不会回来。我等她没有用。”

  “我开始说话,但是话还是很少,而且只和暖雨姐说。好歹我开始理人了,院长把我叫去,给我取了个新名字,每个进了康乐园的孩子都会有一个新名字,除非小孩自己不愿意改名。每个名字都是院长仔细起的,从那一天开始我成为时静深,院长和我说是'静水流深'的意思,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快乐。我当时不懂这个成语,直到我上高中,有一次写作文,在题干上看到了这个成语,那个题干就是这个成语的释义,'洞察一切却不被矛盾束缚,不被欲望捆绑,这样就能拥有和谐的生命,拥有长久的快乐,拥有真正的自由。'”

  时静深声音有些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继续说下去,“有一天我坐在这里——以前那个康乐园的小花园里,然后时秀窈也走进来,她很小声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在那边坐下了。”时静深指了指另一个角落的石桌椅,“她坐那看书,我没理她,我们俩就这么不说话。然后天黑了,时熹来找她回去,拉着走的时候像大姐大一样斜了我一眼。”

  “我不在门口坐着就在这里坐着,时不时就碰上时秀窈,她每次都先和我打招呼,然后自己坐下,像第一次一样,后面几次我们也都不说话。后来暖雨姐看我天天坐着,也不和别人说话,就把我带去图书室看图书。我把图书拿出来看,也坐在石桌。时秀窈就和我对着坐。某一次她的书翻完了,小声来问我能不能一起看,她也想看,我就和她一起看。后来我们时不时一起看书,慢慢成了很好的朋友。通过时秀窈,我和时熹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们都在康乐园里上小学,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完善的教学,一个年龄的在一个教室里上,一个老师教不止一门,先在康乐园里适应,到了每年入学的时候再转出去上小学。我,时秀窈和时熹,小学初中在一起上,高中考到了一起,要去市里上,所以考的是高一就全封闭的学校,一个月才放假一次。考不上高中的就只能出去工作,康乐园没法供私立学校的学费。大学我们分开,我去了Z大,她们俩一起去了F大。我申请了助学金,平时也到外面打工,离家近也只寒暑假回。”

  “我以为我的人生应该是很好预见的——读完大学,出来找工作,好好攒钱寄回去,谈恋爱结婚,总之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的生活。”

  “我现在的生活虽然也很平常,但是毕竟和我当时想的出现了很多偏差。”时静深停下来,夜色渐渐将天幕渲染成海蓝色,他再次转头看了一眼萧随,眼角余光察觉的注视直直撞进他的眼里,他竟然觉得那目光饱含深情。

  他再次开口,声音偏低了些,“我大二那年,快要二十岁的时候,康乐园被强拆了。”

  “原来康乐园也是在村子里,我回去过寒假,年过完没几天,某一天早上八九点的时候,还下着小雨,挺冷的。我和别人一起从外面采买回来,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康乐园门口,然后发现园里出来不少人,站在门前,对着另一群人。那群人,西装革履,套着大衣,旁边跟着几个穿那种工人的橙色马甲的人,好几辆挖掘机就停在墙边。”

  “他们应该在说吵架,但是太远了根本听不清。我和另外几个男生还没来得及跑过去的时候,两台挖掘机已经直接把康乐园的墙推倒了。”

  “总之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很仓皇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很多东西根本没来得及带走,就被人赶了出去。半路上雨下大了,整个园里几十个小孩,还有十来个工作人员,逃难一样到了镇上,没地方落脚,只能先到车站里躲雨,过夜。然后的事你刚才差不多知道了,院长联系了那个人,第二天他跟着一辆大巴车来把我们接走了,然后把我们安顿下来,最后找到了这里,才把康乐园重新建起来。”

  “很……凌乱也很灰暗的两年。还没建好的时候园里的人都住在那种工地上的板房里,临时搭起来的,我没住两天就要回学校了。回学校的那天院长已经咳嗽好几天,但是不是特别厉害,毕竟那几天奔波,大家都很劳累,又下雨,好几个人都淋雨着凉了。我对她说要按时吃药,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她都快六十岁了,身体最重要。她笑眯眯地说好,陪我等车,我上了公交向窗外看,和她挥手,她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又向后看,透过公交的后玻璃,看见她还站在那儿看着我离开。”

  时静深又停下了,咬着牙,等弥漫口腔上颚的酸痛感过去,他知道现在自己眼睛肯定很红。

  “那个学期我都没怎么认真上课,隔几天就要问一下康乐园的情况,因为院长不怎么会用手机发信息,所以一直都是暖雨姐和我说,她每次都说挺好的,慢慢好起来了,让我专心学业。我以为真的一切都在好起来。但是我暑假回去,才知道院长已经去世了。肺炎,在医院走的。那群人害死了她。”

  “但是暖雨姐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我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她说四月份,就是搬过来一个月差不过的时候。高烧不退,细菌感染。我又问,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呢?她半天才说出来一句……我还小。我已经二十岁了! 我很…但是暖雨姐失去的是她亲生母亲,我没资格说她什么,她比我还要难过…院长好好下葬了,我去了那个公墓,在那里待了一天。”

  一行泪滑过时静深的脸颊,他仰着头,那行泪落到下巴,滴在衣服上。

  “那个暑假我没在那里待多久,很快我就回学校了,暖雨姐出来送我,让我好好读书,Z大是很好的学校,我顺利毕业的话,以后的人生会好走很多。我根本没办法专心学业。我学的是历史,每一次上课,听的都是我们国家的发展历程,特别是讲到共和革命那段时期。那时候虽然王室正统血脉断绝,毕竟还有旁系可以扶持,共和派和立宪派先是互相口诛笔伐,后来演变成兵戎相见,共和革命打了十年,最终当然是共和派获胜了,不然哪能叫‘共和革命’,共和党派上任之后国内形势一片向好,百废俱兴,共和党人的精神力量全都变成了飞速上涨的经济社会指标,欣欣向荣的社会文化。”

  “共和制实行到现在六十多年,从表面上看一派祥和繁华。这六十多年来我们国家发展的有多好,什么实现零贫困,经济中高速高质量发展,打击腐败整肃吏治,公开透明精简政府,文艺市场百花齐放,主旋律文化发扬光大……这些东西太多了,我说都说不过来。但是我坐在教室里,只觉得……恶心。说这么好,那康乐园为什么在这里?院长的一生心血,她的死又算什么,几十个人的幻觉!我们都有精神病吗?”

  时静深的尾音在颤抖,他不说话了,等着冲上眼睛的泪水退回去。沉默在这片花园蔓延,一朵深粉红色的鸡蛋花“啪”一下落在草坪上。

  时静深的眼睛始终看着前方,夜幕已经是一片墨蓝色,飘着几朵松散的云。萧随握住时静深的手,却被一把挣脱了,时静深这才转过眼来,通红的眼睛汹涌地滑出一行泪,他用才被萧随握住的左手擦掉右脸的泪,一字一句地说:“你猜到了吧,我就是深水。”

  时静深惊觉自己爱萧随,爱到他能向他讲述过往二十七年的人生,而这叙述中包含全部他经历过的,以为永远不会有机会讲出来的痛彻心扉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