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献给我>第57章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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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闪电的亮光轻而易举地穿透窗帘,极短暂地在室内投下如同接触不良将要熄灭的灯一样的暗光。它的闪烁不过才停便惊雷炸响。

  时静深被吵醒了。室内黑蒙蒙的,半遮光的窗帘没能透进一部分城市的光亮,乌云遮蔽了光线,雨已经下起来,零散地敲在窗户上。

  萧随在他身边熟睡,似乎有点被那一声响雷打扰,动了动。

  时静深闭着眼翻过身,往萧随那边挪近了,后背抵到萧随的手,接着他把腿也往后伸,贴到萧随的小腿。

  萧随在半梦半醒的睡眠中抬起手,隔着被子抚摸了几下时静深的背,最后搭在了时静深的侧腰上。

  过了一会儿,时静深再次睡着,却似乎总在睡眠中听到雨的动静。

  天蒙蒙亮了,较之平常要暗,带着一种灰蒙的色调。时静深坐在这柔而暗淡的晨光中转醒,第一感觉就是痛。

  左眼痛。

  仿佛胀裂一般的痛。

  又来了。

  这痛还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时静深缓慢翻了个身,吐了口气,拿手挡在眼前。

  左眼持续地疼痛,痛感如同水平轴上规律起伏的波形,间隔几秒就迎来一个峰,接着消下去一点,又涨起来。

  时静深再次动了动身体,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被子盖到鼻尖下面,弓着背蜷缩起来。

  没一会儿他又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了,拉开被子,胡乱把一个角拽了拽,团成抱枕一样抱在胸前,口鼻脱离了被子里闷热的空气,他轻轻地深呼吸。

  时静深的身体展开,翻成平躺的姿势。他不习惯这个姿势,平躺的时候总是最难入睡,他喜欢右侧卧,但此刻从窗户透进来的光亮让他的眼睛很不舒服。

  他又摆成左侧卧的姿势,五指微微张开盖住左眼那块的皮肤,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陪洒在左手小臂上,这稍微转移了一点他的注意力,作用微弱的手掌遮光似乎让疼痛减轻了一些。

  这毕竟并不真实,不过是时静深给自己的一些暗示。事实上疼痛的波峰正在推高,原本还算平缓的波形像被捏住无穷的两段端持续压缩一般,逐渐变得又高又急 。

  痛感有些尖锐起来,时静深只觉肺里一股气顶上喉咙,刺激的他口里发酸,少量的口水在口腔内壁流动。

  这是他要呕吐的前兆。

  他睁开右眼,太干涩了,干涩得只能睁开一下就马上闭上。时静深张大嘴巴等来一个哈欠,生理泪水缓解了一点干涩,他慢慢睁开眼,转身看见依旧处在睡眠当中的萧随。

  “萧…”第一下他甚至只能发出气声,他的力气都用在呼吸上,用在忍受胀裂般的不断加重的疼痛上。

  他把口水咽下去,提起一点气,“萧随…”

  他拽拽萧随的被角,当然没有拽动多少,但萧随搭在上头的手臂跟着动了动。

  “萧随…”时静深又叫了一声。

  萧随好像有点醒了,他看着他移开手臂,翻成平躺的姿势又翻回来。

  “萧随…”他继续叫。

  萧随睁了一只眼,马上就又闭上了。

  其实他并不是醒了,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

  他怎么不醒呢。

  时静深停了叫声,上半身扭成平躺的样子躺了十来秒钟,又把身体侧回去,右手撑着床,缓慢得把自己撑起来。

  他是闭着眼,侧着身起的。世界仿佛在旋转,恶心感一下子泛上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咽了口水,臀部往后挪了挪,调整到一个稍微舒服的坐姿。

  左手依旧遮着左眼,时静深曲起一条腿,把右手搭在上面,弓着背,头低着,呼吸。

  他没这么坐多久,顶多一分钟。之后挪一步停一步地挪到床边,依旧是缓慢地起身,微低头,呼吸,拖着步子,用力把住洗手间的把手,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地拧开了,扶着门框进去,脚把门虚掩上了。

  洗手间没有灯是很暗的,只有比之前明亮一点的晨光透过磨砂玻璃映进来,但也没起到什么照明的作用,洗手台处一片昏暗。

  时静深闭着双眼,摸索着拿了牙杯,挤牙膏,接水,一手撑着洗手台,一手刷牙。他刷的很不仔细,匆匆用牙刷扫过一遍就算,漱口也是水进去就吐出来。然后他从旁边的毛巾架上抓下了自己的毛巾。勉强睁开右眼,潦草地打湿毛巾,擦了嘴和眼睛,再打湿,拧干到只剩两三成水分的样子。他的右眼视野边缘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紫黑色混杂的光点,于是他赶紧瞄了一眼床,闭上双眼,手伸在身体前方。刚摸到床垫就赶紧坐了下去,接着才躺下。

  等晕眩感过去,他睁开右眼,并没有恢复正常,边缘视野仿佛被蒙了一层薄薄的黑纱,像是坏电视的雪花屏一样,眼球转过去时那种感觉好像又没有了。

  时静深就这么睁着一只眼,左眼持续的疼痛已经难以忽视。他把湿毛巾叠了三叠,空调的冷风让浸了冷水回的湿毛巾更加冰凉,他先是轻轻地盖在眼睛上,然后用手指小力按压,恰好让毛巾整个贴合眼部的轮廓。

  毛巾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渗进眼睛里,经过眼球的上下轮廓到达眼底,时静深呼吸着,期待这方法能一如从前缓解他的疼痛。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但是应该还很早,萧随的闹钟都没有响。

  然而总是见效的湿毛巾冷敷似乎失了效,最开始疼痛的减缓大抵是心理作用,抑或是这回湿毛巾冷敷发挥作用的时间太短了点。总之,胀裂般的痛只轻了一小会儿,就又发作起来。

  时静深难受地按住毛巾转身,只是侧了四十五度左右,并且没多久就转回来了。他又躺了一会儿,等恶心感再次消下去,睁开右眼把毛巾展开,把包在里面一层叠出来,又敷到眼睛上。

  他别无办法,只能躺着,呼吸,等待疼痛过去,但更有可能的是转移,不过起码那时候眼睛不会那么痛了。

  他有经验。

  但是同时也有些不安——他的头不痛,眼睛却痛得如此剧烈,连带着眼眶都在痛。

  这有些违背他的经验。

  恶心感又涌上来,时静深呼了一口气,似乎都能闻到胃酸的气味,他尽量深呼吸要压住上涌的恶心感,可依旧难以抑制地干呕了一声 。

  萧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深深!你不舒服吗?”

  那一声干呕就是开关,呕吐感变本加厉地从肺顶上喉口,口水一下子泌出不少。他又一声呕,急忙撑起身,无暇应付萧随的关心,只快速说:

  “我想吐…我要吐了!”

  萧随火急火燎地跨下床,抓了放在洗手台底下用来打扫卫生的小桶摆到床边。

  下一秒时静深就趴在床沿吐了出来,当然什么都没吐出来,来不及吞咽的口水径直流着,滴着到了桶里,中途断了,仿佛静止一样要及其缓慢地往下滴,也被随之而来的胆汁拽着冲了下去。

  酸苦的涩痛感充满了喉咙,嘴巴里都是胆汁的苦涩气味,时静深再次发出呕吐的声音,本来就伸出床沿的头部猛一下向下,扶着床架的手抓紧了。

  萧随抚着时静深的背,一下一下地抚,一手拢住他的头发,避免沾上呕吐物。

  时静深喘了一声,咽了咽,那股恶心感消下去一点。他重新躺会床上,心脏重重地跳,连带着眼睛一起更痛了。

  “要水吗?我给你倒点水,你喝一点,要不然漱漱口?”

  时静深借着呼吸应了一声,“嗯。”

  萧随倒了小半杯水回来,时静深已经坐起,半眯着眼漱了口,喝了一点。毛巾搭了一半在床边,他捡起来,和杯子一起放在床头柜上。

  “眼睛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去。”时静深轻声说。

  “你眼睛怎么不舒服?”

  “痛。左眼痛。”

  “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你看起来有点严重。”萧随打高了空调的温度,不让它扫风。

  “不用,偏头痛就是这样的,看不好。”

  “那有止痛药么?我拿给你吃点。”

  “没有。现在吃没用。”

  说着话时静深又想吐,他又趴在床沿,干呕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口水。

  他看不到萧随担忧地看着他,心脏在跳,眼睛在痛,呕吐感反反复复。他只能闭着眼,靠呼吸延长躺在床上的时间。在让他缓解痛苦之前,呕吐会让他更痛。

  时静深吐了第三次,这次明显能看到青绿色的胆汁,散着臭味,漂浮在一层口水上。

  时静深更恶心了。

  他漱了口,躺回去,可以感受到萧随站在床边,把盖了半截的被角拉好了。

  “我帮你重新洗一下毛巾好不好,你继续敷一敷。”

  “我敷过了,没用。”

  “再敷一下好不好,我握着你的手敷。”

  时静深过了几秒才回应:“嗯。”

  萧随把洗过的毛巾重新敷在时静深眼睛上,右手握着他的右手。他并不只是握着,时时抚摸时静深的掌心和手指。

  他查过了,冷敷能够帮助降低眼压,对缓解疼痛有些帮助,只是起效可能没那么快。他想着买点冷敷贴回来备着,效果会好一点。

  萧随的闹钟响起来了,他马上按掉。

  “你去上班吧,我过完一会儿就好了。”

  “没事,我在家里陪你,工作不急。”

  时静深没再说别的,只安静地躺着。

  “我先去刷牙,水杯在床头,你想吃点东西吗?”

  时静深动动手腕摇了一下,哼了两个字:“不吃。”

  “那就不吃,你难受就叫我。”

  “嗯。”

  时静深听见萧随洗漱的声音,他在厨房蒸早餐的声音,他打电话的声音 。

  期间他又吐了一次,那时候萧随在厨房,似乎听见时静深在吐,疾步走回来给他拍背,给他递水杯。

  因为呕吐,他的后脑一块随着心脏搏动突突地痛,眼睛的痛倒因为这个而相对好忍受了。

  他侧身躺着,萧随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盘速冻饺子在吃。

  他微睁着眼看萧随吃早餐。

  “好吃吗。”

  “还行。”

  “我想喝水。”

  “我给你倒。”

  “呐。”

  时静深慢慢地喝了,嘴里那股苦味始终消不下去。

  “我等会儿有个会,没办法推迟,所以我得在书房开,你随时叫我啊,或者给我打电话。”

  “嗯。”时静深闷出一声,他觉得累了,昏沉地清醒睡着。

  眼前感受到光线,耳边是书房里传来的模糊的萧随声音,眼睛的胀痛好像好了一点,床好像在摇晃,像被微风吹动的躺椅。

  他总算得了片刻的休息,可也始终无法真正入睡,隐隐约约的恶心感时时侵扰着他。

  意识是清醒的,他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四处发散。他想今天又是个雨天,再怎么样也是个大阴天,可能起风。如果今天不下雨,那么这风就是闷热的,像蒸汽一样;如果今天下大雨,这是更有可能的情况,昨晚一定下了场大雨,风就会凉快一些,下过雨后出去走走总会凉快一点。

  他想人为什么会得偏头痛呢,人总是有可能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现在的医疗技术还不足够发达,依旧有难以治愈的病痛,比如偏头痛。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因为这个去医院时的情形——那次他也眼睛痛,不过是右眼,直接半夜就痛起来了,连着右边头一起痛。针扎斧凿一样的痛,胀裂爆破一样的痛。他爬起来,半夜到楼下的药方买了止痛片,惴惴不安地吃了一片,再晨光熹微里昏沉地再次入睡。

  他睡了大半天,醒来时是下午。醒来那一瞬间他是庆幸的,他的头还是痛,只不过变成了沉闷的钝痛,但他还是很庆幸,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微妙喜悦感。那钝痛相比起来不算什么,足够他行动迟缓地做事。

  入睡前他又吃了一片止痛药,睡了一觉,半夜没有醒,却是在早上被痛醒了。他开始吐,吐得胆汁都出来——症状比前一天又严重了。

  他开始恐惧,随便在医院挂号程序上预约了一位医生,四肢无力地爬起身。临出门前他逼着自己又吐了一次,打车到了医院。

  一下车,他扶着树又吐了一次,司机把车开得颠簸不已,他没吐在车上已经是拼命在忍耐了。

  车子猛地经过大桥上一个减速带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连人带车一起翻下江。

  医院很嘈杂,分诊台的护士正高声应付在团团的人群,语气很不耐烦。诊室面前的通道挤满了人,铁长椅上有抱着小孩的女人,有坐着打瞌睡,满脸皱纹的老人。

  他讨厌医院。

  他最亲密的人之一在这里死去。

  他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抱着手臂,把包拥在胸前。他的脖子也很不舒服,头皮一直在跳,他很想睡觉,但医院的播报声音并不十分清楚。他闭着眼,分神去听。

  他往后仰头,想把头放在椅背上,但椅背不够高,边缘薄而硬,靠了一小会儿脖子更不舒服。

  有小孩开始尖声大哭,嚎得整个医院都听得见,嚎得他几乎想冲上前去扼住那个小孩的脖颈。

  时静深猜测着自己的病情,心想不会是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并且已经压迫到了神经,所以在他才痛得那么厉害。

  他觉得饿了,可又实在没有胃口。他出门前抓了几包小苏打饼和小面包。他撕开一个面包,两口吞了,在嘴里慢慢嚼。

  等了快两个小时,等到时静深头都没有那么痛了,机械女声一字一顿地报出他的名字。

  医生给他开了检查,但是检查的人很多,他要预约,预约最早的也是下个星期。

  他拿了医生给他开的止痛片回家,过了一个星期又去检查,挂了一位专家号,过了几天有把报告拿给人家看。

  万幸的是没什么事,只是偏头痛而已。

  这种病诱因很多,也没办法彻底治好,只能平时注意,或许等他老了,就会自己好了。

  医生是这么说的。

  时静深上网查了,都是这么说的。

  过了查出来的第一年,他已经有大概两年没这么痛过。

  恶心感再也压不下去,时静深猛地扒在床边,吐得比前面都厉害。呕吐声很响,一声接着一声,萧随闻声冲进来,一下一下抚他的背。

  时静深吐得倒不过气,边咳边吐,右腹部剧烈地绞痛,他换只手撑在床沿,右手发狠摁住绞痛的地方,那里好像打结了一样,他吐一下就拧得更紧。

  他左眼的疼痛已经缓解很多,时静深吐干净最后一点,也不漱口了,含了口水躺回去,慢慢地吞咽,似乎更能冲淡那股酸苦感。

  “眼睛还是很痛么,要不要再敷?”

  “好点了。不敷。”

  萧随倒掉呕吐物,清水冲了冲桶,又摆回去,再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

  时静深吐完这一次舒服不少,睡意上来了,慢慢变得呼吸平稳。

  中午的时候他睡醒了,眼睛基本不痛了,头部的钝痛也不剧烈,不影响他行动。

  他把手机捞过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多快一点了,这时候萧随走进来,看见他醒了,说:

  “你醒了?吃点东西吧,我熬了粥,炖了一点汤,你吃一点吧,不然待会你肠胃更难受。”

  “你还会熬粥?”时静深轻声打趣。

  “我临时找家里阿姨学的。起来吃点吧,你想在房间里吃还是到外面吃?”

  “出去吃吧。”

  时静深慢慢地下了床,扶着床边站起身。头昏昏的,有点痛,仿佛跟着心跳一下一下往外胀,后脑和脖颈僵硬,他伸手捏了捏,没什么力气,脚步发虚,走快了怕不舒服,只能端稳了,迈小步子,看上去反倒有点四平八稳的样子。

  餐桌的椅子已经拉好了,时静深坐下来,萧随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粥,放到他面前。

  时静深搅了搅,搅出来不少瘦肉。

  萧随把自己那一份也端出来,坐在时静深对面,时静深正舀了一勺,细细地吹,小口地抿进嘴里。

  他看萧随开始吃,拿了架在一边的筷子,把小半瘦肉都夹到萧随碗里。

  “不用给我放这么多肉,我没胃口吃不下,吃多了也想吐。”

  “好。我记住了。”

  萧随笑了笑,又说:“粥够味道吗?龙骨腌得不够久,可能有点淡。”

  “还好,稍微有点。”

  粥熬得并不很绵,不是时静深最喜欢吃的质地,味道还行,不过家里没有专门的砂锅,电饭煲做出来的粥就是这么差强人意。

  时静深不发一语地喝着粥,喝得后背微微发热,温热的粥下到胃里,压下口腔里的酸苦味。他吐得痉挛绞痛的地方又开始痛了,吸气的时候不痛,呼气的时候痛。

  他还在康乐家的时候,大概九岁的样子,着了凉发烧了,也吐,根本嚼不动饭。别的小孩都吃饭,那时候的时院长单独给他熬了一锅粥,他不知道是不是用砂锅熬的,但是那粥熬得很绵很软,也像今天这样放了龙骨瘦肉和青菜。时熹和时秀窈坐在他对面吃饭,看着他一勺一勺缓慢地把粥往自己嘴里送。

  那碗粥应该是好吃的,也很多,他恹恹地慢慢吃,吃到别的小孩都走了,食堂的工作人员都在收拾他还在吃,时熹和时秀窈陪着他。

  康乐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生病了吃不下饭,都会专门给他们熬一点粥。

  后来时静深上了大学,回到那里的时间又变少了,大学毕业了直接在这个城市住下来,在康乐家的时间只少无多。

  熬粥是很费时间很麻烦的事情,时静深难受的时候根本不会自己做,他会随便点一家相对清淡点的茶餐厅,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吃下不到一半。

  今天也一样。

  “不吃了。”时静深把勺子一放,往后靠在椅背上。龙骨和青菜都吃完了,剩下半碗粥。

  “那喝点汤吗?我放锅里温着呢,能喝了。”

  “喝一点吧。”

  萧随给时静深盛了一点汤出来,小半碗的样子,舀了一些豆腐和鱼肉在里面,乳白色的鱼汤上撒了薄薄一层胡椒粉,很有香味。

  “多吗,能喝完么?”

  “可以。”

  “鱼肉的骨肉我应该剔干净了,但是你仔细嚼一嚼。”

  “好。”

  时静深喝完汤坐到沙发上,萧随还在吃,时静深吃得少了,所以他做的就有点多。

  萧随去洗碗了,时静深看了会儿电视,觉得脖子难受。这沙发平时坐着不觉得有什么,脖子不舒服的时候坐总觉得没有支撑。他关了电视,躺回床上。

  因为下雨,又拉着窗帘,卧室里比较暗,时静深抱着被子侧躺,也睡不着,闭上眼睛才几分钟就闭不住要睁开,于是他干脆盯着门口发呆,听着厨房传来的流水声。

  萧随洗完碗进来,看时静深盯着门口看。

  “不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

  萧随坐在床边,侧头看着时静深,抚摸时静深放在被子上的手。

  “现在觉得想吐么?”

  “还好。”

  “眼睛呢,还是很痛?”

  “好多了。”

  “别的地方有没有不舒服?”

  “头痛,脖子痛。”

  “那你要不坐起来,我给你按按?”

  “那你拉我起来。”时静深稍微抬起一只手,带了点笑说。

  萧随环住他的腰背把时静深抱起来,让他背对着自己,给他按摩肩颈。

  按了一会儿,时静深主动说不要了,又躺回去,让萧随陪他一起躺下来。

  “还睡不着?那我给你念点什么?”

  “念什么?”

  “你想听什么?”

  “随便,别太无聊就行。”

  “我给你念首吧,博氏的诗。”

  时静深动了动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他们俩面对面,目光相接。

  萧随说:

  “如果处我以极刑,我就是那十字架和铁钉。

  如果赐我以药酒,我就是那毒芹。

  如果要将我欺骗,我就是那谎言。

  如果要将我焚烧,我就是那地狱。

  我应该赞美和感谢时光的每一个瞬息。

  我的食粮就是世间的万物。

  我承受着宇宙、屈辱、欢乐的全部重负。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与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怎么念这首诗,听起来太沉重了。”时静深哼着说,“我本来以为你会念点别的诗,那种情意绵绵的诗之类的。”

  “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这个诗人,恰好我读过几首他的诗,不过你想听那种诗我也能念。”

  “那还是算了。你知道他最出名的诗是哪一首吗?就是随便搜索他的名字出来几乎都是那个结果。”

  “我用什么留住你?”

  “对,你知道这首诗其实没有名字吗,它和另外一首诗连在一起,叫诗歌两首。”时静深笑了笑说,“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但是不是。”

  他继续问:“你完整地读过这首诗吗?”

  萧随点了点头,“嗯,但是我没记错的话,博氏在这两首诗前面写了是写给他一个朋友的。”

  “是啊,但是读起来真的很像情诗,特别是中间后面几句。”

  时静深回忆着,慢慢地用很柔软的语调说: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听起来真像表白啊。”他翻过身仰躺着,带着叹息说。

  “深深。”

  “嗯。”时静深侧过头看萧随。

  “我给你我的心。”

  萧随注视着时静深,眼里有温柔的笑意,他侧身对着时静深在床上平放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时静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他的掌心,把手放了上去。

  两人掌心相对,萧随收拢了手指,松松地握住时静深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几下。

  时静深又笑了笑,“你知道我第一次读到你刚才给我读的那首诗地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萧随配合地摆出好奇的表情。

  于是时静深继续说:“我当时,觉得有点震撼,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觉得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跳。我觉得这首诗有种很…悲伤的诗意,我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

  他重复道,“我承受着宇宙、屈辱、欢乐的全部重负。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与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好像有种无奈又悲观的乐观自嘲。是诗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诗。失明选择了他,所以诗歌选择了他,所以迷宫和似乎无穷尽的时间也选择了他。”

  “如果他不是失明的,博氏还会是博氏吗?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假设。”

  萧随轻轻捏着时静深的手指。

  “但是他就是他,失明和失眠是他文学世界的支撑柱,就像是树的根一样,很重要但是不是唯一的。”

  “他看过很多名家作品,其实也去过不少地方,这些同样构成他的世界。这些东西抽走一样好像他的宇宙就会轰然倒塌。如果他没有失明,他会是一个不同但同样伟大的他。”

  “但是没有如果,他已经成为了被诗歌选中那个他。只不过我总是想这个问题,这首诗读起来有点让人沮丧。”

  “但他的宇宙很震撼人心,很瑰丽很迷人,很黑也很亮,他漆黑的宇宙里布满盛放的光亮的星云。”

  “这个比喻可能不太好,但是他是个很伟大的诗人,他成为他。你读到他。”

  时静深微微笑了,“是啊。你也读到他。”

  “晚上还喝粥么,还是我给你做点别的?”

  “下个面吧,清淡点的,要多点青菜。”

  “好。”

  他觉得困了,眨眼变得缓慢了些,勉强睁着眼睛和萧随说话,在他低低的说话声中被倦怠的睡意包裹。

  萧随看时静深闭上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似乎已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