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献给我>第9章 9

  早上七点,闹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拖拽出来。睡眠的缺乏让我的大脑昏沉、眼睛干涩、心跳速率明显高于平常。但今天我没有排课,所以我不必着急赶到学校,而可以放松地泡一杯咖啡当做早餐。

  喝完咖啡之后我去往学校,除了一个研究生的小组研讨会,今天我没有别的安排。

  我带了四个研究生。其中学生A是最优秀的,毫不夸张地说,在一众同龄人中出类拔萃。他的本科也在S大读,绩点一直名列前茅,拿过国奖和大创比赛的奖项,理所当然地保研本校。以他的履历,完全可以选择院里很有资历的几个教授,但是他却选择了我。

  我想不明白。

  我如今三十出头,是目前院里最年轻的研究生导师,以这样的年纪坐上研究生导师的位置的人不多。虽说绝对配得上“年轻有为”四个字,但相比起来,终归是少了些资历。研究史诗文学这一门学科,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意味着研究越深入,能给一位研究生的帮助也相对越多。因此我做研究生导师的这几年来,主动投入我门下的学生可谓凤毛麟角,就拿今年带的三个研究生来说,除了他,另外三个学生都是系统自动分配的。

  于是我问了他。

  在破冰活动上,学生们都喝了点酒,刚好研究生宿舍在我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于是我顺便送他们回去,其他三个学生歪歪扭扭地走在前面,我和他并排走在他们身后距离大概一米的地方。我不知道看他喝了多少,但至少走路还是直的,意识似乎也还清醒。

  “为什么会选择我做你的导师?”九点钟的校园不算安静,学生们上完晚课,成群结队的回到宿舍。我们两个之间却很沉默,明明是师生,就算还没熟络起来,起码也不会这样冷淡。

  “那老师你呢,为什么会想要研究史诗文学?”学生A低了低头,又抬起来,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再次沉默,这毕竟不是我的意志,但我无法解释,只能强调:“我在问你。”

  “因为我觉得我和老师是一样的人。”

  说罢,他和我道别,也没有执着于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仿佛那只是被询问时不想回答而用来转移注意力的。

  他向宿舍楼走去,学校的路灯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影子。

  这天的组会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学生一个接一个全部汇报完成之后,我做了简单的总结。之后,我正要离开,学生A叫住我,询问我下周末是否有空参加他们的活动,地点在一个刚开发不久的度假村,据说那里的田园风光很舒服。我想了想最近的行程,答应下来。

  下个周末我准时赴约。虽然度假村刚开放不久,游客不多,但是各项设施都比较完善,环境也不错。学生们订了一个小别墅,太阳开始下山时,我们结束一天的游玩,回到别墅,度假村已经准备好晚餐。

  小别墅前的院子有一张够六七个人围坐的石桌。我们在那里吃了晚饭。之后其他三个学生说要联机打游戏,只留下我和学生A在院子里。

  “这个度假村好看吗?”

  学生A正看着前面的桂花树发呆,听见导师问了这么一句。

  “还不错。大片的绿色让我觉得放松。”他回答道。转头看着导师。他正仰头看着天空。他跟着抬头。一片漆黑,一大片云遮住了月亮,没有星星。

  导师低下头,自顾自笑了一下,接着抬起头直视前方,说:“毕竟是景区,不好看怎么吸引游客呢。但是再好看,也是包装出来的,是假的。”

  学生A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面前的田野只是一片黑色。黑夜吞噬了白天显露出来的很多东西,展开了另一个世界的边角。

  学生A想大概不适宜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于是说:“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会选择研究史诗文学吗?”

  “我只有这个选择,而且我总要活下去,不是吗?”导师说,语气随便,回答也牛头不对马嘴。学生A看见他很轻很慢地将左手握紧又张开,握紧又张开。

  倏地,导师抬头,猝不及防的对视中,学生A看见导师对他笑了笑,“你就当我在说胡话,或者做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吧,晚安。”

  学生A躺在床上,迟迟没能入睡。导师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是假的。”他想到导师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似乎是愤怒而无奈的,和平时那个颇有耐心,不轻易发火的导师形象有点出入。按他对导师的一点直觉,他平时绝不会这样说。

  他又想起破冰活动的那个夜晚,回宿舍的路上他们沉默了很久,快要到的时候导师问他为什么选择他做导师。他有些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毕竟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两位更权威的教授,却令人大跌眼镜地选择了这位三十出头,“年轻有为但资历不足”的导师。但具体是为什么,他无法明确地告诉别人:更有年纪的教授固然经验丰富,研究成果令人瞩目。但研究史诗文学这样一门归属于文学却带有浓重意识形态意味的学科,这些旁人看来是便利的东西于他而言则与桎梏如影随形。他生活在这个国度,未来的一生大概率也不会离开,有些事情他不认同,甚至厌恶,也只能装作赞成支持的样子。他是幸运的,在文学研究上颇有天赋,这也是他的不幸,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生性使然,他认识到了这个事实,接受了它,所以不至于痛苦,只是也绝说不上有一点的热情。

  这番话无法对人说,于是他只好回答:“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同样的人。”这句话旁人一听就觉得是搪塞,他和导师不过刚吃过一顿饭,回宿舍的大半路途两人还一言不发,从哪来的了解,又谈何一类人。

  幸好他已经到达目的地,他没有给导师追问的机会,径直朝宿舍楼门口走去。

  房间里只留床头一盏夜灯。借着那点灯光,我端详着手上已经完全结痂的伤口,边缘有些翘起,快要脱落。我小心剪掉翘起的痂,底下是新长出来的嫩红色皮肤,手指边缘用一点力抚过,那块新生的皮肤就会传来一阵脆弱的感觉。

  抬起手,长袖睡衣自然滑落至肘部,小臂上一道狭长的疤痕露出来。这道伤疤已经痊愈很久,即使很用力按揉,也不会有任何不适感了,只是伤疤依旧会留存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