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给你听

  花落月拿到新手机之后重新登录上自己的各个账号。

  各种消息像是要爆炸一样相继蹦出来,这一回花落月没敢边走边回,到了家门口,跟对门的邻居简单说了下情况之后,回了自己的屋子才开始依次回复朋友的消息。

  只除了殷沉玉的。

  殷沉玉最后给花落月发来的是一段视频,是前一晚花父被捕的时候拍下来的。

  视频之中的花父看起来模样凄惨,原先就坡了一只脚,另一只脚也呈现出了不正常的弯折,手上血肉模糊,趴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灰尘糊了满脸,反倒看不出可怜,只剩下骇人和恶心了。

  这副惨状是被赌场里的打手打的。

  花父投进自己最后的身家想要逆风翻盘,结果偷摸搞小动作出千被人抓了个正着,他再喊冤枉也没用,身上再榨不出钱来,赌场也不相信他的空头支票,干脆就被拖出去打一顿出气。

  亏得最后警察及时到场,否则花父说不准小命都保不住。

  当然,也许更多的人宁愿他就死在那里,那才会更让人高兴。

  不过事已至此,总不能再当着警察的面补刀,光是那副惨兮兮的模样也多少能稍稍消解心头的郁气。

  花落月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将手机上那段短短两三分钟的视频来回看了三遍,心里既不觉得同情,也没有多少畅快的感觉,只是理智明白自己少了一桩麻烦,心上便轻快了一些。

  第三遍视频放完,她便退出了播放器,点进本地文件,连着那条消息记录一起删除。

  关于「花落月」的过去,至此大约是彻底结束了。

  花落月缓缓地长叹了一口气,只允许自己颓废感伤了这最后几个小时。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丝毫能回去的迹象,她便明白自己这辈子或许就要在这个世界扎根了。

  她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原本已经失去的人生还能再重来一次,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过去永远都在身后,但生活总是要往前看的。

  -

  医院。

  郁折枝也收到了殷沉玉发来的视频。

  以往她是从来都不喜欢看什么血腥的片子的。但看到视频里花父的惨状,她却并不觉得对方有多残忍,反倒恨不得自己也在现场,再上去补上几脚。

  人都说虎毒不食子,花父却想杀女儿、卖女儿,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情自有司法程序给予他处罚,也就是花落月没有真的出事,郁折枝才能在循环了十来遍视频之后勉强保持着心平气和。

  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弄死一个人并不容易,但堵死他减刑的希望还是有可行性的。

  花落月刚走的时候,郁折枝就已经开始安排后面的事了。

  她也没准备把这件事告诉花落月。

  李助理拿着医院的报告回病房,只是形式性地问了郁折枝一声,要不要回A市休养。

  郁折枝一口回绝,说就留在N市休息几天。

  意料之中。

  李助理没有多意外,她也知道过几天是花落月的生日,郁折枝至少也得待到那之后。

  “需不需要我去找个本地的导游规划一下行程?”李助理最后问了一句。

  “不用……”郁折枝说,“我自己来。”

  N市在热门的旅游城市里还排不上号,没有什么特别壮丽的自然景观,人文历史倒是很值得一提,但对于约会来说就显得有些过于严肃了。

  余下热门的景点无非就是全国都能见到的大公园、寺庙、古街,并没有多少新奇之处。

  幸而郁折枝也不是真的来旅游。

  在把N市的热门景点以及城区地图来回翻看了两天之后,郁折枝终于定下了那天要游玩的地方。

  靠近郊区的旅游小镇,有山有水有商场,是近几年特意为了外地游客而开发出来的一个人造景点,郁折枝匆匆扫一眼,觉得这地方跟别处类似的景点也没多大区别,无非就是崭新秀气一些,但这对她来说倒无关紧要。

  将地址和时间发给花落月之后,到了周四的早上,花落月依约出现在了郁折枝定的地方。

  她们约好在市中心的商场门口汇合,然后再一起去小镇上。

  花落月还穿着平常的衣服,在工作之外的时候,她的衣服总是偏向休闲与简朴的风格,这一回出来当「导游」,穿得更是简便,白色体恤蓝色牛仔裤加白色运动鞋。

  也是亏得人长得漂亮,气质也好,就算披个麻袋也好看。

  只是看着不像是出去约会,更像是准备去跑步或者登山。

  不过在花落月眼里,她们本来就不是去约会的,只不过是另一桩工作。

  郁折枝倒也没有盛装打扮,只是比起平时收拾得更精神有活力了一点,看着终于有了几分出去玩的样子。而不是马上就要到哪里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

  她比花落月还要早到很多,远远看到马路对面的人,伸手招呼她过去。

  “今天很漂亮。”郁折枝看到花落月走过来,打量了两眼,然后这么夸赞道。

  花落月只是敷衍地笑了笑,觉得这大概是郁折枝试图学着提高私下里的情商的某种表现。

  “谢谢……”花落月随意应了一句,看到郁折枝身后的公交站台,却有些意外,“郁总准备坐公交车过去吗?”

  郁折枝问:“你更想打车过去吗?”

  花落月摇了摇头,说:“只是没想到郁总也有体验生活的兴趣。”

  “我好像从来没有陪你坐过公交车。”郁折枝说,“也算不上体验生活,上学的时候我也没有专门的司机,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坐公交车往返学校。后来再大一点,校区搬到我家附近,就开始骑车去学校了。”

  花落月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年轻些的郁折枝蹬着自行车,或者老老实实戴着头盔骑着小电驴的模样,莫名有些搞笑。

  郁折枝瞥了一眼她有些扭曲的表情,说:“想笑就笑吧——不过真的有那么好笑吗?你小时候不是这么上学?”

  花落月偏过头,肩膀抖了两下,笑到能忍住的时候,才说:“但是郁总跟我的条件可不一样。”

  郁折枝说:“不是每个有钱人都会开着豪车和私人飞机往返短短几公里甚至几百米的路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你这是刻板印象。”她控诉道。

  有钱人自然可以用豪车塞满几百平的私人车库,将家里好几栋豪宅别墅装修得金碧辉煌,每栋豪宅都配上专门的管家,每年开着私人飞机去自己的小岛上休假,每出席一场活动就换一整套低调却奢华的天价首饰……

  只要郁折枝想,以她的财力做到这些绰绰有余。

  但她不喜欢。

  工作狂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工作,获得满足最多的从来都只有事业上的成就,而非他人对她家世背景财力的艳羡恭维。

  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压根不值得她特意拿出来炫耀。

  即便在生活之中,她也更加追求简约和效率,那些花里胡哨的步骤只会让她觉得麻烦,平白浪费时间与精力。

  从另一种方面来说,郁折枝也是一个极其缺乏生活情趣的人。

  在有更有效率的选择的前提之下,郁折枝很少会愿意选择耗费更长时间的那一个选项。

  这才是花落月惊讶她竟然想要陪她坐公交车的原因。

  在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的时候,花落月还是提醒了郁折枝一句:“坐公交车去的话,中间会绕半个城区,至少也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她说着,一边看了看郁折枝的肩膀。

  郁折枝肚子上的伤肯定没什么事了,但手臂上的伤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是应当尽力避开人群的碰撞和挤压。

  虽说工作日的这个点公交车上人不会太多,但肯定不如坐私家车舒服。

  “不要紧。我问过医生了。”郁折枝说得自信满满,跟着又补了一句,“大不了一会儿我坐里面好了。”

  花落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劝。

  她跟在郁折枝后面上车,一直走到后面。郁折枝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花落月自然也只能坐到她的旁边,以「保护」她的手臂。

  这个时候车上的人果然不多,大多都是些老年人,零零星星地分散在前面的座位上。

  花落月只庆幸不是高峰期人挤人的尴尬时刻,郁折枝对此倒不是很在意,她看了眼窗外的风景,主动延续了在站台上的话题。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是我妈陪着我一起坐公交。”郁折枝说道。

  花落月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想到郁折枝会主动跟她提起母亲的事。

  “那段时间她忙于跟别人家的妻子搞好关系,明明家里家外都是一团糟,还是硬是要学着那些贵妇名媛的样子跟人家应酬,只是为了能帮上我爸一点忙,叫人多少投一点资或者宽限几日公司欠款……”

  但其实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这也是郁折枝长大以后很久才逐渐明白过来的事。

  郁折枝看到花落月脸上意外又含着担忧与谨慎的神情,像是生怕戳中自己的痛处,不由地露出了无言的神情。

  “我没那么脆弱。而且这是两码事——我恨她,但那不影响我在逻辑上理解她。”郁折枝叹了口气,露出几分自嘲的神情,“她未必多么喜欢我,也唯有那段时间才开始热衷于履行一个普通母亲的义务,就是等我放学,然后接我一起回家。”

  和一群来自不同家庭的学生及家长挤在同一辆公交上,她们通常很难找到座位,偶尔占住一个位置,也很快要让给后上来的老人。

  她的母亲在道德与礼貌上面从来都做得无可挑剔,对弱者也天然充斥着悲悯之心。

  ——可这也是郁折枝后来愈发深地憎恨她的原因之一。

  她的母亲可以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好,却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就抛弃她。

  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母女两人站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随着车身和人群像波浪一样摇晃着,却比什么时候都要开心。

  脱下华贵的礼服的母亲就如同其他普通家庭里的母亲一样,穿着当季流行的平价裙子,应着旁边根本不认识的年轻家长的闲话,笑着说我女儿如何如何、哪家商场的衣服好看还不贵云云。

  好像只有在脱离「郁夫人」这个身份的那短暂时刻里,她才觉得做一个母亲是件快乐的事。

  没有一道目光明确地指向她,陌生的家长关注孩子胜过母亲,他们会夸奖孩子,却通常不会去指责要求母亲。

  她可以像一条鱼,游入普通人构成的江河湖海,便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这样渺小的存在。

  年幼的郁折枝自然不会去探究背后的深意,她只觉得母亲终于开始关心陪伴自己,便只有高兴。

  可惜这样和睦温馨的时光也很短暂。

  后面的事情便是像郁父曾经告诉过花落月的那样发展下去了。

  郁夫人跟丈夫离婚,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从此再没有出现在郁家父女的面前。

  郁折枝说着看了花落月一眼,在她憋出什么安慰的话之前制止了她:“你不用考虑要怎么安慰我。我只是单纯想说点过去的事而已。”

  花落月委婉地询问她:“郁总最近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郁折枝说道,“为什么这么问?”

  花落月没有回答,只给了她一个难言的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除了遇到什么烦心事或者一时迈不过去的坎,她实在很难想象到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够让之前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的郁折枝这样的多愁善感,甚至还舍下了脸面,将那些不堪或者脆弱的过往向她这个一日导游倾诉。

  要知道在刚认识的时候,一提起母亲的事,郁折枝可还是一点就炸的。

  “……”郁折枝觉得自己应该猜出了花落月眼神里的含义。

  人都是会成长的。

  郁折枝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其实也不全是这些事。也有很多好的回忆。”郁折枝试图辩解自己并不是听起来那样凄惨,只是说到最后仿佛有些底气不足,声音也越来越小,还无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只是这是更难说出来的部分……”

  花落月没有听清楚她后半句话,露出了疑问的神情:“嗯?”

  郁折枝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将那瞬间的尴尬丢到脑后。

  “这些是了解的基础吧。那些过去的事、你不认识我的时候的事……”郁折枝说道,“我只是想自己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