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明明是喝醉了。

  或许就连花落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傻。

  一双眼睛比平时还要明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郁折枝。

  像是追着光。

  郁折枝看着她,心跳陡然间就漏了一拍。

  真像啊……

  她忍不住想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沈姐姐笑着站在她的面前。

  但那是花落月。

  郁折枝一下子又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到了对方的脸侧,碰到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花落月微微歪着脑袋,与她对视。

  郁折枝猛地缩回了手,背到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

  好在花落月喝醉了,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好在她喝醉了。

  “叮……”

  一声轻响唤回了郁折枝的神。

  她拉着花落月走出电梯,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偏偏叫她走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花落月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

  郁折枝感觉得到,脊背仿佛都在发烫。

  花落月不是真的失去自理能力,郁折枝将她送回房间,就刻意地不再去管。

  回X市是隔天上午的航班。

  郁折枝没空送她,叫来李助理,将她送去机场。

  花落月在门口与郁折枝道别,看起来精神不错,也没有提起前一晚的事,好像真就是这么走个过场,其他的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这对郁折枝来说是件好事,语气也就和蔼了一些。

  “下飞机发消息跟我说一声。”郁折枝嘱咐道,“还有你妈妈的事,这几天云汀会抽空去帮你办好,你不用担心。”

  李助理在楼下等花落月,郁折枝在楼上看到她们离开,才打电话叫来司机,回了父亲那里。

  郁父遛狗回来,正好郁折枝在门口下车,看到她脸上有些憔悴的神色被吓了一跳:“你又通宵了?”

  郁折枝强行打起精神,揉揉酸涩的眼睛,说:“没有,就是昨晚回去太迟了,想了一下工作上的事,没睡好。”

  这对她来说也是常有的事,郁父并没有怀疑,只是皱起眉头劝了两句:“工作就算放个一两天,也不至于发展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郁折枝点点头,算是听到父亲的劝告,又说起姚先生的事:“他们下午吃过饭就过来,说不准晚上会留下来吃饭。他老婆不太会说中文,但也不好太冷落人家。

  我记得三堂婶以前好像在Z国待过一段时间,正好挺久没见了,就请三叔他们一家过来吃个晚饭吧。”

  于是郁父放下狗就去打电话。

  郁折枝坐到沙发上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她还是放松得太早了。

  郁父打过电话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对象怎么没一起带回来?我听说昨晚她跟你一起去参加婚礼了,还被人找麻烦了?”

  这些八卦永远是传得最快的。

  郁折枝抽动了一下嘴角,说道:“没什么大事。她早上先回去了,不放心她妈妈,我也不好多留她。”

  “哦……”郁父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花落月很有孝心,可惜之余又觉得同情,想到郁折枝之前提过的事,便又说道,“不是说她们过段时间转来A市吗,到时候就在我们家一起过年吧。”

  郁折枝说好,她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把人接来A市,还要对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面过年,说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得到她的肯定,郁父才放下心来,跟着就往下想:“那我是不是该早点把见面礼准备起来了——她平时喜欢什么东西?”

  郁折枝差点脱口而出「我哪知道」,幸好最后反应过来。

  回头仔细想想,郁折枝也说不出来花落月到底有什么爱好,平时也不见她自己主动提。

  当然说了郁折枝也未必耐烦听。

  从来都是郁折枝给什么,她就安静地收下,绝不发表半点不满的意见。

  回忆了半天,唯一有些印象的竟然就是书。

  每次在X市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几乎都能看见花落月坐在阳台上看书,每次厚度都不一样,后来叫人去换家具的时候,她还听李助理随口提过一句,说花落月那儿书真多,幸好另外还定了个书架。

  郁折枝又想到花落月昨天跟罗莎相谈甚欢的场面,便对父亲说:“找人带几本Z国的原文书吧,她就是学这个的,平时也喜欢看这些书。”

  郁父听了眉开眼笑,打趣道:“这还是娶了个学霸回来啊。”

  郁折枝扯扯嘴角,回想起调查的时候看到过的花落月的成绩单,对这话实在不敢恭维。但看看父亲似乎挺欣赏的模样,最终还是把那些解释的话咽回去。

  郁父又问:“她们什么时候来?”

  郁折枝答道:“下周吧……”

  郁父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征求郁折枝的意见:“那我到时候去机场接她们怎么样?”

  郁折枝按住他:“您跑去添什么乱?万一把人给吓跑了。”

  郁父看她一眼,说:“我怕你到时候把人藏起来就是不给我看。”

  他八成是觉察到了郁折枝的抗拒与不情愿。

  这话是玩笑话,但郁折枝也不得不对他做出保证。

  “下次来,我一定先带她回来给你看看。”

  郁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又站起来要去打电话:“我再去问问你三婶,怎么能快点弄到书。”

  郁折枝按了按眉心,看他这么积极的态度多少有点心虚。

  现在多积极,日后知道真相就该多失望了。

  但是还有五年的时间。

  五年的时间,情感上的变故也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到时候应该就能够释然了吧。

  大概……

  -

  X市。

  某商场内,午饭才刚刚吃得差不多,蔡心悦就积极地站起来说要去结账。

  假期里还有一些人留在学校,想玩两天才回去,于是几人就结了伴,约着一起出来吃饭。

  等到蔡心悦拿着小票回来,有人便提议:“一会儿去玩剧本杀吗?”

  蔡心悦把小票递给旁边的同学,一边已经拿起了包,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有事,你们自己先去玩吧。”

  有人不由地小声嘀咕:“放假还能有什么事啊。”

  但蔡心悦已经冲出了门。

  倒是坐在她旁边位置上的女生早就注意到她先前时不时看时间的动作。

  “估计是去接花落月吧。”女生说道,“我刚刚瞄到她跟花落月聊天的记录,说是上飞机了,估计这会儿也快要到了。”

  对面的人下意识说:“我就知道是花落月。”

  旁边的人也说:“也就遇到跟花落月有关的事情,蔡心悦跑得比谁都快。”

  这些话倒没什么恶意,更像是玩笑性质的吐槽,话里话外他们也是有些羡慕这两人关系能这么好。

  “不过话说回来,花落月是跑到哪儿去了?我还说怎么这两天就光看到蔡心悦了呢。”

  “好像是去别的城市了吧。不是说坐飞机回来吗。”

  “出去玩吗?”

  “她能跟谁出去玩?还不带蔡心悦?她家不是没人了吗。”

  “应该是为她妈妈的事吧,前两天我还听蔡心悦安慰花落月说A市的医疗水平高很多,说不定能治好什么什么的。”

  “但她之前去过A市吗?一个人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我还以为蔡心悦会跟着去呢,她家应该不缺那点机票钱吧……”

  几人聊着聊着,话题就渐渐歪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但他们还没觉察到什么。

  直到坐在角落里的女生冷不丁地开口。

  “你们老把蔡心悦跟花落月扯到一块做什么?就算亲姐妹双胞胎也不至于时时刻刻要黏在一起,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吗,你们这话说得跟她们俩……”

  所有人一下子噤了声。

  不是因为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或者心虚,而是他们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蔡心悦对花落月不会是……”

  其他人瞪向开口的那个,有人抢先呛道:“别胡说八道!”

  那人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他也不是刻意要去胡乱揣测,只是下意识这么脱口而出了。

  话出了口,他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合适。

  “关系好的朋友这不都是很正常吗,收收脑子里的小说情节,还是留着一会儿玩游戏的时候再发挥吧。”

  其他人跟着闭上了嘴,默契地抛开这个话题,聊起一会儿到底选择到哪家店里玩游戏。

  蔡心悦对这些人的讨论内容一无所知,出了商场门就打车去了机场。

  别人不知道花落月的真实情况,她却是真的出于担心。

  万一在A市被人欺负了,花落月大概也没法说。

  蔡心悦到机场之后还等了一会儿,花落月才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出来。

  去的时候,花落月只背了一个包,回来的箱子也不是她自己准备的。

  除了箱子以外,还有两个袋子。

  看到蔡心悦说在外面等她的时候,花落月有些意外。但也感到庆幸,她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还真有些困难。

  “怎么这么多东西?”蔡心悦看见了也惊讶,连忙帮忙拿过两个袋子。

  袋子里的东西不算重,朝里面看一眼都是些吃的。

  “A市特产。”花落月不怎么确定地说道,“大概……”

  “你自己买的?”蔡心悦问,“买这么多干什么?之后不是还要再去吗?”

  “不是,李姐送的。”花落月说着也有些无奈,“说是赔罪礼物。”

  早上花落月刚从郁折枝那里离开的时候,也只有一个背包。

  但李助理亲自开车送她去机场的途中,还停下来帮她买了不少东西。

  倒也不是刻意批发这些东西回来,只是恰好半路上想到花落月的午饭问题,担心她在飞机上吃不好,李助理就想着给她买些吃的带着在路上吃。

  结果一进商场超市就一发不可收拾,要不是有些东西实在不好带,李助理连化妆品都想给她从头到脚换上一套。

  花落月一度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用心。

  后来路上听她拐弯抹角地说起上次对自己发火的事,花落月才反应过来。

  当然也不是她自己良心发现,而是被郁折枝敲打过。

  李助理倒是不吝于承认这一点,之后也是认认真真反省过。

  对花落月多么愧疚不好意思倒是谈不上,而是明白了郁折枝的态度,便跟着扭正了自己的态度,然后聊以弥补。

  花落月听着也默然许久,最后倒也不好再多推拒。

  李助理知道她东西多了不太好拿,还安排了X市那边的人去机场接她。

  但不巧,来接机的人路上遇到一场车祸,被堵得水泄不通,短时间内没办法赶到。

  好在蔡心悦过来搭了把手,两人就干脆拦了出租车回去。

  “先把东西送回去?”蔡心悦问。

  “先去学校吧。”花落月一边给李助理和郁折枝回消息,一边说道,“基本上都是吃的,保质期不长,我也吃不完,给周池屿他们分分。”

  正好老师之前就给她发消息,说是有事找她,叫她有空回学校一趟。

  “怎么放假都不休息啊。”蔡心悦嘀咕了一句,但真正想问的还是别的事,她不时看花落月两眼,又移开视线。

  明明是并排坐在后座上,硬生生看出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怎么了?”花落月很难忽视她的视线。

  “你在A市……怎么样?”蔡心悦问得吞吞吐吐。

  其实也就一天没见,但昨天花落月很忙,几乎没时间回复消息。虽然也提前跟蔡心悦打过招呼,但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回头想想,似乎因为袁潇潇的事结缘之后,她们几乎都是形影不离。

  蔡心悦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上厕所都要找人结伴的女生——以往她在学校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也这么安然地过来了,没觉得哪里少了什么。

  然而因为比赛的事几乎天天都要跟花落月同进同出,渐渐也就成了习惯,一下子看不到人,也几乎收不到消息,就叫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蔡心悦将这归结于对花落月那个小秘密的担忧。

  相对于那个结婚对象来说,花落月是十成十的弱势一方,万一对方有心欺负她,花落月肯定是无力反抗的。

  虽说蔡心悦也没办法在这点上帮她什么,但也不影响她产生担忧的情绪。

  当然,什么都没发生才是最好的结果。

  蔡心悦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问出那么简单的一句问题来。

  花落月自然不清楚她丰富的心理活动,但也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好像就是当了一天的木头桩子。”

  这就说明没怎么受欺负。

  蔡心悦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忍不住抱怨:“这也太敷衍了。”

  花落月挑着能说的跟她说了说,从A市的建筑风格说到酒店的高科技设备,最后又提了一嘴罗莎,说是认识了一个挺有趣的Z国人,早上起来的时候发消息来问她怎么提高中文的口语水平。

  蔡心悦听到后半段就渐渐沉默了。

  花落月注意到她的异样,转过头看她,问:“怎么了?”

  蔡心悦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酸:“你真擅长交朋友。”

  才出了一天远门,回来就多了个热情四溢的外国朋友。

  花落月看她别扭的样子却是忍不住笑。

  “那只不过是沾了别人的光。”花落月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恰好能跟她交流两句,就算不能,换个人在我这个位置,她也会很热情。”

  罗莎为人确实友善活泼,但以她和郁折枝之间的联系,花落月也没办法跟她太交心。

  “至少在我离婚之前,她都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花落月看了蔡心悦一眼,慢慢地说,“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