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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千页飞散的文稿,都是冯素贞的心血,天香被蓝景川一句笑言唤回理智。

  她的身形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处,向彦云急忙喝道,“别动!千万别踩到文稿!”

  正抬脚逃命的彦云步履一滞,恰好踩在一张稿页正中心,满是尘泥的脚印将其上娟秀笔迹糊得惨不忍睹。

  “……”

  两个一动不敢动的木偶人面面相觑,心里叫苦不迭,脑海中冯小姐冷若冰霜的眼神冻得她们各自打了个寒战。

  蓝景川侧身掩唇而笑,对紧随其后的苏柒道,“还不赶紧拯救殿下于水火?”

  俯身一页页拾起法典文稿,苏柒心疼地深拧了眉,她将地上与桌面散落的文稿整理到一起,无须旁人另加指派,自觉埋了头将每一页按照顺序整理清楚,又对照被踩坏的文稿重新书写了一份,反复核对无误后,插入了它应该在的那一处。

  留苏柒在书房里独自忙碌,蓝景川伸手拦住想把罪魁祸首狠狠收拾一顿的天香,她被拜托来传递一个消息,也顺便求一个答案。

  “殿下,冯先生请您去督管书院,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会后悔这个决定。”

  “督管书院?”天香好奇心顿起,立时将惹恼了她的女兵抛诸脑后,小脸儿凑过去问,“姓冯的提的?为什么?”

  蓝景川拉着她走进一间厢房,屏退了左右才放心说话。

  “外界盛传着冯先生与女官的流言蜚语,王上特派苏大人督管书院。苏大人奉命去了,自是雷厉风行一番整顿,可不知为何冯先生将她赶了出来,反倒是请您亲自前去。”

  她语调平缓望着天香笑得意味深长,冯先生自相矛盾的行事难以解释——

  若是清白无辜,苏大人履职尽责,冯先生恰该嘉奖鼓励;若真有腌臜之事,她赶走苏大人不会再请天香介入。

  甚至于,苏柒特地拜托她来请天香,莫名其妙地舍近求远,她被绕进去许久想不出个名堂,苏柒也是神情索然三缄其口。

  “那姓冯的做事,自有她的原则,本公主都得依着她,哼,毕竟大婚之前不去筹措准备,忙着编纂法典的独此一家。”

  天香懒得解释与无关人等的恩怨情仇,真要解释,那可是说来话长。

  冯素贞行事风格确凿不同寻常,蓝景川蓦地惊问,“冯大人不会是…还在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吧?”可分明她对王上和自己却宽容大度得很。

  天香闻言瞠目结舌,讶然道,“你难道已经知道……?”冯大人可是冯素贞出使东女时的称谓。

  蓝景川莞尔一笑,“冯先生与冯大人形容肖似,初见时,她耳垂尚有环痕未消退,又着殿下如此偏爱,臣不过斗胆一猜。”

  “……”天香以为是自己刚才被她一诈之下暴露了天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言不由衷地赞道,“猜得真不错啊!”

  见公主殿下尴尬无比还勉强维持着微笑的模样,蓝景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臣早已与冯大人求证过了,殿下不必懊恼。”

  “……”天香耳根一红,差点儿把手里甘蔗给撅折了,本公主心里想什么,这是全写在脸上了?

  “臣只有一事不解,殿下与冯大人既然能宽容王上与臣的不敬之举,为何不能原谅只是在尽职履责的苏大人?再怎么说,她与我蓝家也是姻亲呢。”

  蓝景川自然不想东女蓝家与大明东方氏之间有什么不解之怨。

  天香想起来了,在夜宴当天,坐在苏柒身边的那位温和的清秀男子。

  那么,到底该不该告诉蓝景川,苏柒的真心系于谁身?坦言是否反而会影响了东女与归义部的关系?

  离开东女之后,除了每三年一次的会盟,蓝景川或苏柒都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天香毫不犹豫选择隐去前尘,以维护大局为重。

  至于她自己心里那点酸涩,哼,到时候再找冯素贞一并讨要回来。

  “你介怀的那些事本宫都快忘了,那姓冯的正忙得焦头烂额,恐怕也不会记得。你且安下心来回去等消息,待本宫与当事二人一问便知。”

  天香边说边将蓝景川往门外推,既然她已知晓冯绍民的女子身份,自己和她相处也得避讳着点儿,如此四下无人单独相对着实有些不妥。

  “既然如此,殿下切记书院内不要追逐嬉闹,今日是有人善后,冯先生未必发现的了,若是当面被她看到了……”

  “行了行了,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她知道了就一定是你说的,这下明白交代你的人如何行事了吧?”天香一边给她使眼色,一边向书房方向扬扬下巴。

  “……”殿下果真顽劣不讲理,蓝景川笑着无奈摇头,叹了口气委屈道,“殿下忘了,刚才还有其他目击者。”

  “本宫自己的人本宫会管好,你们说是不是呀?”天香以甘蔗为剑,向三位女兵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三人点头如捣蒜,一叠声地称是,旁边杏儿原是捂着嘴笑,也在接到她的眼刀后也低垂了头偃旗息鼓。

  蓝景川倒是愿意顺着她,特意唤出苏柒交待了几句,天香抽空踱进书房一看,乱稿已经整理到一半,收拾好的文稿板板正正,与原样相差无几。

  果真是跟着冯素贞做过事的,各处都依着她的习惯安排妥帖,可惜了……

  蓝景川留下苏柒自己先走了,天香等着书稿全部恢复原样后,特意将她招到一旁的厢房。

  天香已许久未曾心平气和与此人对谈过,在此前等待的时候,她做了很多心理暗示才按捺住心中火气。

  “苏大人,你在书院到底做了什么?”

  “不过是赶走一位女官。”苏柒垂手恭敬回道,整顿书院她无非是杀鸡儆猴,让动了心思的人知难而退罢了。

  天香心领神会并未追问缘由,以冯绍民的才情与样貌,与她共事一段时间后,仰慕她的女官竟然只有一位,反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心里暗笑,肯定是因为冯素贞又小声小气、文文弱弱的像个女人了。

  “她的任务会交由谁承担?”

  “臣让她交接给同僚,可她却推给了冯先生。”

  想必其他人手中任务同样繁重,冯素贞一向做了计划就会按部就班地推进,苏柒一去就打乱了她的安排,增加了她的负担,能对她有半分好颜色才怪。

  想到书房整理文稿那一幕,天香着实对她的行为疑惑不解——愿意为冯素贞做事,但陷害折腾的事也没少做,却到头来又不真下狠手。

  本着物尽其才、人尽其用的原则,“本宫只问你一句,你是希望帮助她,还是要想方设法给她设置障碍?”

  “臣自然是帮……”

  苏柒恍然发现,自己没少给冯素贞设置障碍,哪里像是在帮她,顿时茫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怎么,答不上来?或者,还少一个相忘于江湖?”

  遗忘才是最大的冷漠。

  杏儿掀开帘子进来上茶,将两盏茶分别放在桌案上,天香毫无架子扬起甘蔗点一点茶座,示意她坐下说话。

  苏柒拱手道了谢,侧身坐在天香下首,神情黯然道,“我自是希望为先生做事,可她已心如铁石,柒娘不敢再作奢望。”

  天香想用人却又用人有疑,她要是父皇那样的帝皇,这种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她却还在为要不要用她而烦恼。

  杏儿呈来的茶正好入口,天香一口气饮完,心里才稍感畅快,抬眸盯着对面清丽却苍白的面容,打着冯素贞旗号坦言道,“因你反复无常,又有僭越之心,她如何敢用你。”

  苏柒脸色又白了几分,捧着茶盏心神不定,“殿下明鉴,臣没有为先生设置障碍的动机。”

  “嗯。”天香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话虽如此,可她总是做出阻碍冯素贞的事来。

  见天香面无表情毫无反应,苏柒又道,“先生做的事,正是臣的理想。”

  “好。”

  天香心不在焉地咬了口甘蔗,原来,匪盗也有理想,所谓人不可貌相,或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苏柒一步步从尘泥里爬上来,她没有上位者的眼界,更无文人雅士的风度,她见惯了底层的黑暗,自己也几乎是墨染了一样黑。

  可她又是幸运的,机缘巧合遇到了为她拂尘的人。如今她自己在东女高床软枕意气风发,细思冯素贞正在做的事,又可以帮助多少个曾经的自己呢。

  她不曾有什么高尚的节操,她只是要报复那些施暴者,想到先生的法典废除了人口买卖,能将那些罪犯下入大牢或送上断头台,将那黑着良心挣到的钱全部收缴,她就打心底里感到舒坦畅快,她甚至愿意亲手做那个行刑的侩子手。

  是的,她刚才顺便看了新拟定的刑编,为了自己那深埋心底的怨念,她真心实意想助冯素贞一臂之力。

  “……臣在驿馆的不当言行,只是…职责所需,臣对先生…没有那种想法。”苏柒说完便咬了唇,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

  心知她在撒谎,天香啐了口甘蔗冷笑一声,却顺着她的话道,“呵,也对,苏大人总不会知错不改的。”

  天香暗讽她曾经指责冯素贞作不伦之恋,结果自己却深陷进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她语含嘲讽,苏柒如坐针毡,当年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那是连同天香一并指摘了的。

  谁又能预见到今日,冯素贞硬是要强压着大明朝廷那不屈的脖颈,去做天香真正的丈夫——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驸马。

  她发自内心由衷钦佩二人,这世上,有如此勇气的,偏只得一个冯素贞,一个天香而已。

  她们彼此之间又无可或缺。

  在认清自己的心的那一刻,苏柒方才真正理解了她二人之情,那种难以启齿,那种世所不容,才知道走在这条路上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志。

  她起身撩袍一跪,“臣当年无知莽撞,冲撞了殿下,伤了先生的心,如今才明白感情一事自是无分对错。”

  迟到的幡然悔悟令天香五味杂陈,而她该跪的更是另有其人。

  天香看不清她长睫遮蔽下的眼眸,只得提点一句,“前提是不能伤害他人。”

  苏柒如何不知天香言下之意,公主殿下□□聪颖,哪里是几句话能糊弄的,遂苦笑道,“殿下宽心,臣与夫君感情甚笃,现已有孕在身。”

  她是该知足的,至少她的夫君是东女的男子,又是性情懦弱的人,一向尊重她的意志。

  “真的?!”

  天香登时一惊,心中唏嘘不已,不知是喜是悲,寻常女子果然终其一生,难以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只能屈服再屈服,忍耐再忍耐。

  苏柒深深低了头掩饰自己的难堪与羞耻,垂眸道,“殿下着人一诊便知。”

  天香起身将她扶起,她显然与父皇截然不同,只要不伤害到冯素贞,只要能帮到冯素贞,她东方天香用得起任何人。

  “随本宫去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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