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着冯素贞百般抚慰,天香依旧暗暗伤神,照她的说法,自己这长公主想给她一个名分便是逾越了祖宗规制。

  天香也曾想过,不若嫁了张绍民了事,至少张绍民真心喜欢自己,了解自己的心意,知分寸、守界限。

  大不了,又是一如当初一般的虚假驸马,她府中又不是藏不下一个冯素贞。说难听点儿,公主的面首是一个还是百个,是男人还是女人,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呢?

  无非,颜面要保全,至于里面是如何的败絮其内,是没人理会的。就如同小皇子之于先皇,刘长赢之于刘丞相,至于石狮子是不是干净,恐怕亦不得而知。

  因而,只要公主有个驸马,摆在那装点门面就好,两人是不是相爱,是不是幸福,又有谁会问呢?

  天香想着这条路如此简单易行,忍不住就多想了几遍金屋藏娇的场景,枝下花,花下人,冯素贞浅浅低首,笑魇如花,随侍左右。驸马远在天边,眼不见心不烦。

  可冯素贞定是不情愿的,天香懂她,便从未提及此事。

  哪怕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果真让她作了自己的王妃,恐怕她也是不乐意的吧。

  罢了,回京。

  无论如何,与皇兄的一场对谈在所难免,至于要说什么,天香心里转了几道弯,皇兄她自诩还是了解的。

  与两个伙计一起,天香亲自将七娘送了官,也可谓是卸下她心间一块大石。

  以她视角看来,冯素贞确是心软无疑,撤了七娘口中的锦帕,在她走前还不忘细细叮嘱一番,又是让她反躬己身,又是让她保重身体。萧七娘却无甚反应,反倒显得冷漠麻木,只在临出门之时,对冯素贞点一点头,道了一声“后会有期”。

  想到今天会过刘长赢之后就出发,天香面带笑意,捧了路上吃的果子,一摇三晃回了夙安楼。却见一地狼籍,刘长赢正急得满地打转,见她回来,忙不迭拉她进来。

  “公…公子,你可回来了,冯兄让官府拿去了,牵涉命案,在下拦不住啊!”

  春天本是来了的,可边塞的果子仍旧带着冰碴。天香怀里的那几个,掉在地上摔个稀烂。

  她定了定神,仔细问了刘长赢,出了什么人的命案要抓冯素贞。

  果不其然,正是那个郎中。苦主早先报了失踪,现下得知顶梁柱已死,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定要严惩凶犯。

  可这凶手不是已经被她绑了送官?

  当差的头领对刘长赢这读书人倒也客气,告知萧七娘已对行凶事实供认不讳,主动将抛尸地点讲的一清二楚,更是指认主谋冯绍民,她自己只是执行其指令的从犯而已。

  人证物证俱在,官府要平息这场人命官司,怎么可能不拿了主犯了事。

  天香听完刘长赢的讲述,怔愣半晌,竟发觉这件事的走势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想。

  她抚了抚腰间夹层挂着的御赐金牌,公主殿下作为此案证人,看来要亲自走一趟衙门口了。

  甘蔗开路,一气儿打到安定卫府衙大堂,虽是怒极,却也没伤人性命。正指挥使被飞报的卫兵急匆匆带过来,入目的便是一个眉目飞扬的嚣张少年,高声喊道:赵刚,快滚出来见我。

  那官场斗争中磨练出来的眼色与圆滑派上了用场,赵大人面带微笑一路疾走,过来还未开口先作个长揖。

  天香见他客气识相,倒也耐着性子压下脾气,拿出随身令牌,说明身份与来意。

  赵刚抖了抖胡须,转瞬就笑呵呵俯身给她行了大礼,“参见长公主殿下,恰巧京上来了人,正说着要见您呢,请先随下官与来人一晤。”

  天香心中一动,京上来的还能有谁,只怕是皇兄派来的钦差——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了。

  随着赵刚走过一个院子,进了书房,只见身着内侍官服的男子负手而立,正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男子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赵刚身后之人,正是一身随性短打劲装的长公主殿下,赶紧撩袍下跪行了大礼。

  天香心中有事挂记,颇不耐烦地一挥甘蔗,“魏公公,我现在急着处理一桩公案,处理完了便与你回京。对了,皇兄是派你宣我回京的吧?”

  魏公公不似其他内侍阴柔,身材高大,五官刚劲,他颔首笑道,“正是,长公主殿下与皇上是心有灵犀的,倒省去下官许多啰嗦。”

  天香点点头,转身对了赵刚,“赵大人,冯绍民与萧七娘一案,本宫当时在罪案现场,愿意为此案作个证人。”

  赵刚凝起眉毛,此案昨天连夜审了,一早也拿了脱案的主犯和抛尸灭迹的包庇犯,虽然主犯还没审过,但冤有头债有主,犯人供词、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在他内心里已是一桩定案。

  长公主的脾气如何,身为正三品大员的赵刚早有耳闻,冯绍民这名字多少又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打紧,他为官的原则向来就是“从善如流”,何况长公主的懿旨。

  “殿下放心,稍后下官把人犯统统带上来,到时候将案情一一还原,必定还苦主一个公道。”

  “速速去办!”

  案上的香茗分毫未动,天香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等待的过程煎熬难耐,冯素贞受伤未愈,如何受得了官差的粗暴对待?

  魏公公目光沉静,与公主不疾不徐地聊些闲话,既然顺利见到了公主,便决定要跟随她左右,毕竟带公主回京是他此行唯一任务。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赵刚一身官袍于大堂之上正襟危坐,公主与魏公公分坐两侧,堂下则是苦主母女、冯素贞、萧七娘和两个男子。

  冯素贞被架上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正是天香出门前给她备好的长衫,她抬头看到天香,安抚性的微微一笑,面上并无颓丧之色。

  萧七娘此时已经戴了枷,视线跟着冯素贞一瞬不移,见她被官差扔到地上,面露不忍,再举目看到天香在堂上端坐,眸色便沉了下来。

  那两个男子被推着进来时,正是背光,天香觉得面善,眯了眼仔细一看,识得是夙安楼的两个伙头。

  惊堂木一拍,赵刚正要发话,就见天香起身对差役道,“将这椅子给堂下那位白衫的青年坐了。”

  赵刚反应自是奇快无比,欠身道,“殿下,使不得,您先安坐。”转头对了差人,“来人,给冯绍民看座。”

  见冯素贞被妥善安置,天香才缓缓落座,赵刚转头看看公主脸色,呵呵一笑,“那下官就开始啦?”

  得公主点头首肯,赵刚便将审讯流程走了一遍,七娘所述与前一天并无不同,赵刚自是不疑有他。

  正待要问主犯冯绍民,天香已经按捺不住,甘蔗狠狠砸了案几,直把赵刚唬了一跳。

  “一派胡言!”天香站起身对赵刚道,“赵大人,还是本宫来讲讲当时情形吧。”

  当下将当天七娘阻拦郎中离去,自己如何干预,及她突施杀手细细道来,其中更是强调了七娘当时并未有机会与冯绍民接触,且冯绍民当时伤重已经昏睡过去。

  萧七娘唇角忍不住勾起笑意,“公主殿下,你也说了当时你出去接水,并不在绍民身边,怎知他没给我下了指令,况且绍民昏睡也是在你回房之后的事情,又能证明什么呢?”

  “……”天香未防得她有此一问,微微一怔,方才发现七娘已经将各种漏洞都想好了说辞,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反问道,“那你说说,冯绍民正有求于人,有什么动机要杀了救她的郎中呢?”

  “那恐怕官家要问绍民了,也许正是因庸医误人,没能将绍民的伤治好,导致他现在是这副模样!”

  话音刚落,冯素贞瘦削的肩头轻轻一震。

  苦主母女哭着扑上来对冯萧二人作势要打,口中哀嚎——毕竟人都被她们害死了,连医术也要被诋毁。

  赵刚看堂下乱做一团,手执惊堂木狠狠连拍两下,“肃静!肃静!”转而对了冯素贞,严肃喝问道,“冯绍民!对此,你有何话说?”

  赵刚看这情形,心下暗道,原来公主专程是为了给冯绍民脱罪而来,何不卖她一个面子,这冯绍民只要自己抵死不认,他便找个借口将他与本案的关系切断。

  “回禀大人,”冯素贞坐在堂下拱手,态度彬彬有礼,“草民当时伤重晕厥,实在不记得到底何种情形,也许、难免词不达意……”

  知道真相的天香和萧七娘,以及打算放他一马的赵刚,俱是瞠目结舌,这……这算是把罪责认下了?

  天香困惑地凝视着冯素贞此刻稍显轻松的面容,转念便恍然大悟,愤怒一夕之间充斥了她心间——冯素贞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和累赘了,就要撇开她,去独自舔舐伤口吗?

  赵刚余光见公主脸色难看,轻咳一声,赶忙转移了话题,“那两个负责抛尸的人犯,你们哪一个先……”

  “赵大人,本宫乏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天香唯恐那两个伙头也做出不利于冯素贞的供述,不得不生生中断这场闹剧。

  回到后厅,赵刚附耳与天香低声交谈,“殿下,这冯绍民虽言辞含糊,但确有认罪之意,在这种情形下,下官恐怕不好硬判他无罪啊。”

  天香斜睨着他冷笑道,“赵大人,萧七娘是本宫亲自送来归案的。若冯绍民涉案,本宫决计不会将此案交官府办理。在这一点上,希望你明白,冯绍民是清白的,本宫并非为了一个有罪之人脱罪。”

  “下官不敢,下官明白。”面对来自公主的警告,赵刚心中一凛,忙躬身行礼。公主殿下只凭一句话,就对他心理活动洞若观火,和传闻中那个顽劣不务正业的形象明显大相径庭。

  天香看到案上已经放凉的茶,端起来一口气喝下,方觉烦闷稍减。

  “你且与本宫同去监牢里见她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