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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七娘跪地膝行,在冯素贞腿边苦苦哀求,天香竟生出了恻隐之心。

  确实,正如其言,她从未对冯素贞不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冯素贞对她同样是倾心教授、信任有加。

  两人互不相欠。

  唯恐流露出软弱与动摇,冯素贞索性闭了眼,可她抿紧的双唇,攥到发白的指节,都昭示了她心底的挣扎。

  先生铁石心肠,此事再无转圜,萧七娘看清这一点,泪痕干涸如渭水断流,银牙咬碎,斜挑的眼尾含了恨意。

  思忖着冯素贞再不该多造出一个仇家来,天香轻咳一声,正在犹豫如何措辞,却被七娘蓦地一指。

  “若先生答应我,不再与闻臭作这不伦之恋,七娘愿听先生的话,去官府自首。”

  安定官场早就被夙安楼渗透的千疮百孔,副指挥使是个什么样的赌徒,她心中有数,有钱能使鬼推磨,七娘并不担心自己无法逃出生天。

  天香与冯素贞俱是一震。

  听到“不伦”一词,冯素贞就像吞了一只苍蝇,她下意识捋了捋发带,内心倍感焦躁。

  她一直谨言慎行,冯少卿的包容和李兆廷的退让,使她有了一种错觉——这份感情可以被世人接纳。

  第一次,冯素贞因与天香之情遭人诘难。

  天香则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她与冯素贞同为女子相恋之事。她既然视之为理所应当,眼睛里便更容不得沙子。

  “本公子知道,你忍了很久,如今若不孤注一掷,以后恐怕没了机会,”天香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得多,宫廷斗争熏陶习得的素养潜移默化,她诛心道,“可你的影响微不足道,她并不会因你而改变。”

  萧七娘冷笑,她确实忍无可忍。

  “遵法守纪原是本分,”冯素贞勉力压下心中不适,态度颇为冷淡,“我与公子之情,不会拿来做任何交易。”

  “先生教我礼义廉耻,自己却可以不顾及吗?”萧七娘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先生终究一届凡夫,为情所困,不能免俗。

  礼义廉耻?冯素贞苦笑,若按照三纲五常规定的礼教,她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给东方胜之后安心相夫教子。

  如此那般,混迹于男子之中为官为婿,她被涂抹成寡廉鲜耻之人也不足为奇。

  “这、与你本无关系……”冯素贞斟酌着用词。

  人无法孤立于人世间独活着,当他已经产生了归属感和价值感,最惧怕的便是被生生割断联系,成为被人遗弃的小小孑孓。

  萧七娘心慌意乱,厉声打断她道,“为人师表,先生的德行当然与我有关。难道学生不能指出先生的过错吗?先生可不是这样教我的。”

  听起来咄咄逼人却又无可反驳。

  天香仅存的一丝怜悯也抛去九霄云外,她走到冯素贞身边,牢牢牵住她颤抖的冰冷的手,斥道,“够了!既然知道她是师长,尊师重教让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七娘依旧跪着,一双深目斜睨着天香,口中却是对冯素贞一字一顿咬牙道,“先生,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竟是连错都不肯认,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

  错了吗?哪里错了呢?

  她和天香伤害了谁呢?难道是东方胜?李兆廷?张绍民?亦或,一剑飘红?可冯素贞对他们并无歉意,唯独对皇帝怀有愧疚——

  很遗憾,天香没办法再帮助皇室维护统治、笼络人心,孤家寡人的皇帝陛下只得凭借自己的力量掌控朝政。

  若说伤害,她和天香唯独伤害了千百年间人为构建的秩序,而这种秩序不容被压迫、被损害者挑战,甚至裹挟着弱者抽刀向更弱者。

  天香被七娘气得禁不住冷笑,“呵呵,我们本就是合法夫妻,情投意合,有什么错?就算,真的错了,便偏要改吗?”

  就算,真的错了,她也偏不改!

  天香坚定的态度和滚烫的掌心抚慰了冯素贞被搅得荒草丛生的心,她理清思路,嗓音喑哑,却极为温和道,“七娘,我想知道,你原本的名字。”

  萧七娘无论如何不会意料到,冯素贞会问起那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个符号,她呆怔当场,低喃道,“我、原本的…名字……”

  虓山的印记已经多年,前尘往事就该如梦幻泡影,不去提不去想。

  “我…不记得……”她泪如决堤,坚决否认道,“…我没有……”

  “……罢了,”冯素贞深深凝视她片刻,满腔痛惜之情化为一声长叹,无可奈何道,“天香,把她绑起来,送官。”

  天香将她五花大绑的时候,她没有无谓挣扎,却是梨花带雨笑得凄哀,“先生真真太伤人心……”

  真正伤人的,是冯素贞发自真心的温柔关怀,和她不折不扣、一视同仁的原则底线。

  “……可总不能,一错再错,任由你恣意妄为。”

  萧七娘拒绝放弃虓山匪窝赋予她的名字,冯素贞明白多说无益,她身心俱疲,无力地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天香恐七娘再出言不逊,从怀里抽出锦帕团一团,粗鲁地塞进她嘴里去,絮絮念叨着,“让你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有本事用肚皮说话啊。”

  听到冯素贞的呼唤,回头见她神情憔悴,赶紧几步过去握了她的手,指尖细细摩挲,柔声宽慰道,“七娘的胡话,你这呆子可不能听进去了。”

  闻公子自己显然是没当回事儿的,可冯小姐心思细腻,难免会将旁人的言语入了心。

  “我心下并不在意,公子不必忧心。”冯素贞不自觉地绞起双手,纠结和挣扎暴露无遗。她性子淡漠,应付起来尚且艰难,天香脾性急躁,真到了众人皆尽反对的时候,恐怕要搅得朝廷天翻地覆,“只是,你该明白,为何我阻止你向张太夫人吐露实情。”

  天香缓缓点一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公子,再给我些时间。”冯素贞轻抚着书案上厚厚的整军计划,因为要回宫,虓山她无法亲自指挥,现下得力助手也被忍痛割舍,可谓雪上加霜。

  萧七娘无法言语正静静跪在原地,冯素贞视线落在她身上,看不清她低垂的长睫下的眼眸,更猜不透她想些什么。

  大明律是科举必须研习的内容,这年轻又桀骜的女子将面临的刑罚如何,她自是有所预见,难免惜哉痛哉。

  “不如,我去和皇兄坦诚一切,我就告诉他,是我先喜欢了你,我要改宗谍,娶你做我的王妃,他对我这个妹妹是没辙的。”

  天香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冯素贞被震得扬起长眉,旋即觉得她又在玩闹,温柔笑道,“胡闹,这下子,公子可就成为史上最荒唐的公主了。”

  “冯素贞……”

  “嗯?”

  “本公子可不是在说笑,你随我回宫之后,我就回禀皇兄。”

  冯素贞嘴角噙着的笑容凝结在清隽的脸上,无规矩不成方圆,于朝廷、皇家亦是同理,她绝不情愿让天香以荒唐的形象“青史留名”。

  她心里想要盘算如何说服天香放弃那个天真念头,可身上早已支撑不住,她展臂勾了天香的脖颈,一脸倦容,“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现下我乏得很,想要歇下了。”

  天香柔顺的颔首,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体贴的为她解下外袍,“今天把七娘送官后,左右无事,就这一两天,你我便收拾了行装回京。”

  “回京之事不急,虓山整军的计划我要交给萧老兄,总得安排妥当再走。”

  天香隐隐感到冯素贞有拖延之意,蹙了眉有些恼道,“你现在行动不便,我看交待给刘长赢就行,他非庸碌之辈,区区五千人肯定不在话下。”

  “可他不得擅离安定,我担心……”冯素贞见她眉峰越挑越高,转了话头温言道,“若要现在回京,也并非不可,公子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又凭白多出一个条件,天香忍气愠道,“……你说。”

  “公子知不知道,圣祖孝仁皇帝欲追封其生父为皇帝一事,廷臣与之争执三十年,最终以圣祖孝仁皇帝妥协而告终?”

  “当然知道,大礼议之争,本朝颇为著名的政治事件。”冯素贞提起此事,天香如何不知她言下之意,遂强辩道,“可那也是圣祖仁慈,不曾用雷霆手段,我都替他感到委屈。”

  冯素贞无奈轻笑一声,“公子扪心自问,自己对那些士人施得下去雷霆手段吗?臣下便罢了,若是皇帝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呢?”

  天香怔了半天,假意满不在乎道,“那怎么一样,本公子的要求并不过分,不过一个王妃的名分而已。”

  “公子提的,却是祖制上从未有过的要求,比之追封皇帝名号还要骇人听闻。”

  原来在她心目中,做自己的王妃,竟是骇人听闻之事。天香面上陡然变色,口中却是不服,“祖制也是人定的,世上焉有一成不变之礼?”

  “可公子你,却不是那个有权力变更祖制的人,”冯素贞本是不愿道出现实,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权力一大半在群臣手中,和则两利,斗则两败,何况,皇帝未必站在她一边。

  长公主又能如何?

  “所以,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冯素贞见她垂首而坐,缄默无言,心中漾起无限柔情,手上轻轻使力,将她拉进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发,浅笑道,“公子,明天见过刘长赢之后,我就随你启程回京。”

  “就算不作王妃,我也是你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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