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宫纪攀上一截足有半米高的台梯,一只手按着黄黑相间的间隔条纹,将额头抵在防弹玻璃上。

  她将要进去的房间晦暗而灰蒙,靠墙正对面的金属箱上闪着几格荧蓝的光,映亮地面上的一截黄色实线。

  赫雷斯[1]说,她今天要进行一项检查。

  赫雷斯一米七左右,国字脸,粗重的眉毛和胡须一同下沉,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精力充沛,雷厉风行,看上去正值壮年。

  实际上,据他所说,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时间像是在这个老人身上无限放缓了脚步,赫雷斯的肩膀依旧挺括,身躯不见丝毫老态。若不是他花白的头发和眉毛,宫纪会将他认作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代号赋予人独特的地位。宫纪早早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从不去尝试触怒被代号称谓的人。

  赫雷斯站在半米高的台阶下面,背对着宫纪,分别在三个屏幕上输入密码。最后一格密码落下,一道蓝色的光屏悄无声息地从宫纪头顶流动过去,围拢整个大门。

  大门向右边推开时,两道同颜色的光幕瞬间贯穿银色天花板,照亮了晦暗的房间。

  “很漂亮。”宫纪抬头看灯,“外面是不是很难见到像水一样流动的灯光?”

  赫雷斯转身的动作顿了半秒,他温和地问:“什么是外面?你觉得自己在‘内部’吗?”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的状况一定是反常的,我不能在这里感受到天气的变换,气温的变化,是因为这里有独立的控温和通风系统吗?”

  宫纪诚实地回答:“兰萨德给我的书里说,我应该看到太阳月亮和星星。”

  “进去吧,我希望你待会儿不要像个小孩一样,急于表现。”赫雷斯又说:“另外,少读一点华而不实的诗歌,外面和这里没有什么不同。”

  这里果然是个封闭的堡垒。

  赫雷斯说话时,宫纪还注意到了门框边的三个符号——现在,她完全是通过摄入不同的符号,来判断自己的处境。

  黄黑相间的条纹代表危险警告,红色三角形实线内的红色感叹号也代表危险警告,那最下面的乌鸦符号是什么意思?

  那只黑色的乌鸦被镌刻在红色三角感叹号下方,随着灯光亮起,它张牙舞爪地,像是要舒展骨骼活过来一样。

  我在哪里见过这只乌鸦吗?宫纪一边想,一边听话地坐到了靠墙的金属椅上去。

  大门关阖,赫雷斯转头,看到一个研究员带着兰萨德走了过来。

  那个研究员侧眼往兰萨德那边一瞥,快步往前,凑在赫雷斯身边问:“需要为她注射吐真剂吗?”

  “不需要。”赫雷斯在检查手里的测试量表,头也不抬。

  “我们有最好的神经学专家和最精密的测试仪器,不要把执行部那一套带到我这儿来。”

  兰萨德慢悠悠地踱步走近,她挑了挑眉,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那个研究员身上。

  这是一座屏蔽隔音室,而宫纪正在里面,观察和触碰脑电记录仪和刺激装置。

  她背靠金属墙壁,前方三面玻璃,而兰萨德和赫雷斯站在她的右侧。

  朗姆和琴酒总走廊尽头走向屏蔽隔音室时,实验室内的仪器恰好调试完毕。赫雷斯按下遥控器,宫纪正对面的玻璃外突然降落一块环形的投影幕布。

  纯白幕布上浮现宫纪的眼瞳。那双眼睛的瞳孔黝黑,灰色虹膜上的花纹纤毫毕现,冷冷注视着下方渺小的人影。

  兰萨德早已跑到投影幕布正面,她忍不住后退半步,对她身边的琴酒说:“小纪的虹膜花纹像是我在旧酒瓶里养出来的白色菌群。”

  那双巨大的灰色眼睛向下凝视,状如白色菌丝的花纹浮现在收缩的瞳仁周围,兰萨德仿佛看到了一幅神秘恐怖的宇宙图景。

  随着光线变化,瞳孔逐秒放大收缩,最终稳定下来。

  “好了。”赫雷斯对朗姆遥遥点头。

  投影布幕切半面,宫纪的瞳孔半边出现P300正向波。

  “我们可以通过瞳孔的放大收缩判断被试者的脑活动。你们知道,人的瞳孔什么时候会扩散吗?”

  兰萨德即答:“说谎,以及思考困难问题的时候。”

  朗姆希望他们两个停止老师和学生的游戏。

  赫雷斯看向朗姆,“另外,你们还可以通过观察P300波幅值判断0号对刺激内容的反应。”

  “现在,我们要对0号进行记忆力评估和认知机能测试。”他温和宣布。

  对宫纪记忆力的评估冗长又枯燥——起码对墙外的朗姆等人来说是这样。宫纪的记忆系统模糊、混乱又无序,尤其与“自然人”相关的记忆简直是一团纠结起来的乱麻。

  她会将照片里的某个警察同事当做游手好闲的研究生,认为某个随机抽取出来的小学生是拳打CIA脚踢MI6的特工救世主,甚至敢说基安蒂是陪伴她多年的好姐妹。

  作出这些判断的时候,她看起来非常认真。

  她的外语能力出现了退化,近几年习得的知识也出现了一定的遗忘和错乱。在辨认经典枪支和典型军备时,她显得游刃有余,而面对最新研发的军备武器,她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最后,赫雷斯放出了一组合成照片。

  宫纪有些疲惫了。她眨了眨眼睛,眼前骤然出现一张血腥图片。

  一个穿着警服的陌生人倒在血泊里,是个女人,黑色短发在浓稠血滩里漂泊,身体七零八落,只有一张脸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直直面对宫纪。

  瞳孔短暂收缩一瞬。

  随后不断有血腥照片闪烁而过,除了最开始被惊吓到的那一次,宫纪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照片集的最后,终于出现了身穿常服的人。

  那双几乎毫无波动的瞳孔骤然紧缩,脑电波在无声中剧烈地跳动。红外摄像下,宫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面里的面孔。

  朗姆等人抬眼注视着投影幕布。

  赫雷斯隔着玻璃看了宫纪一眼,低头记录下几个数值:

  “看来,她对家庭还保有模糊的记忆。”

  在一旁观察许久的朗姆问道:“仅限于此吗?”

  赫雷斯无奈答道:“目前来说,仅限于此。”

  他翻过一页记录表,扶着对讲耳机对房间内的宫纪宣布:“第二阶段,开始认知机能测试。”

  赫雷斯的话音落下,宫纪乖顺地拿起手边的笔。

  红外摄像头下移,毫无保留地向外界展示她的瞳孔。

  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等待命令。

  “率先说明,”赫雷斯对朗姆解释,“早在0号醒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对她进行了初步的认知机能测试,简单了解了她的意识水平、注意力和定向能力。她通过了‘筛查式’,但我们仍旧为她进行了‘等级式’;除此之外,我们还精简了定向力测试,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年、月、日、星期的时间信息。定向力测试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记忆测试——她遗忘了绝大部分有关‘人物’的信息,甚至家庭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你们认为,不能向0号透露日期信息?”琴酒出声询问。

  “我不建议她摄入现实信息。”

  “即使记忆丧失,神经功能受损,她也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智力水平和执行能力——不要在她面前透露任何重要情报,你们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

  朗姆重新看向房间内——忽略那双冰冷固执的眼睛,宫纪在庞然的机器衬托下近乎孱弱。

  房间内完全隔音,宫纪坐在椅子上,对玻璃外注视着自己的几人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她在解读唇语。

  认知机能测试正式开始,第一步是对语言功能的测试。赫雷斯放出八张图片,要求宫纪对图片上的物品分别命名。

  第一张图片是《圣经》。

  宫纪说:“防弹衣。”

  连朗姆的目光都短暂地从脑电图和瞳孔上移开,瞥了宫纪一眼。

  “好吧。”赫雷斯试图秉持他的专业性,在按下遥控的前一秒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防弹衣?”

  对国外留学岁月中某些情景保有特殊认知的宫纪思考了一会儿。

  “大多数酒店的床头柜上都摆放着《圣经》,把这些书收集起来,绑在一起,就可以制作出简易的防弹衣,保护脊柱或心肺等重要器官。”

  她又对玻璃外的琴酒抬了抬下巴,“你看,那个人一点都不意外。”

  赫雷斯连忙岔开话题:“看来你是一个无神论者。”

  第二张图片是矿泉水瓶。

  宫纪说:“手|枪消|音器。”

  赫雷斯轻咳一声,迅速切到下一张。

  面对钢笔,宫纪说:“武器。”

  图片一张一张切换过去,最后一次按下遥控器时,赫雷斯有些不抱希望地转身,试图向朗姆解释。

  “0号语言能力中的理解能力和命名能力混乱。”朗姆率先下结论。

  琴酒补充:“不仅混乱,而且危险。”

  糟糕。如果这两个人认为第一实验室无法控制宫纪,他们会将宫纪移交其他地方。

  “波本。”

  宫纪凝视着最后一张照片。

  赫雷斯转头,看到光屏上出现一瓶隐去酒标的威士忌。

  他高兴地拿起显示屏,翻了翻原图,扬声道:“不是波本,是黑麦威士忌。”

  宫纪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玻璃外的兰萨德表情更加难看。

  语言能力测试过后,赫雷斯又为宫纪测试了结构能力、记忆能力、计算能力和推理能力。

  宫纪认真做题时,赫雷斯踱步到朗姆身边,指着上方巨大的灰色眼瞳,“你们看,她毫不费力。”

  面对难题时,宫纪的瞳孔没有丝毫变化。

  测试结束,幕布上的眼睛空茫地注视这座实验室,眼睛开合一次,瑰丽的瞳孔花纹在轻轻晃动。

  “她有明显的记忆障碍,除了记忆障碍,她的认知功能并没有出现全面减退,认知水平也没有降低。”赫雷斯将活页夹在臂弯里,发布了最终判定。

  琴酒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几秒钟后又放了回去。他说:“听起来不算是好消息。”

  “起码她还认识波本。”兰萨德在旁边阴阳怪气。

  朗姆沉默了半晌,拿起通讯飞快地发出一则消息,又俯身在赫雷斯耳边吩咐了些什么。

  房间内的宫纪完成所有测试,终于能够从冷硬的椅子上跳下来。

  她迫不及待地要凑近去观察“新来的两个客人”。

  这个时候,赫雷斯突然回头,由麦克风传递的声音响彻房间:“0号。回到原来的位置,你将和一个人见面。”

  是谁呢?

  宫纪思索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头顶的光幕再次亮起,宫纪双手撑在膝盖上倾身,期待地看着。

  荧幕闪烁,一次、两次,一个人的面容渐渐清晰,悬浮在上方,低下眼睛看座椅上的渺小人影。

  谁也没有开口,两个人安静地凝视彼此。

  波本正在开车,他临时接到了命令,通过一个小小的屏幕看到了宫纪。

  她穿着白色拘束服,被笼罩在蓝紫色的柔光里,好奇地抬头仰望。

  如此安静而清晰的人影,在她的静止的瞳孔里,安室透看到微缩的自己。

  宫纪的发尾簌簌晃了晃,她转头对玻璃外的赫雷斯喊:“可以把他带来做实验体吗?”

  赫雷斯动了动耳机变换了声线,“我们现在不缺大龄实验体。”

  好吧。宫纪难过地坐回了椅子上,“那真可惜。”

  “你还能认得他吗?”

  “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身体上起码有四个弹孔,两只手臂被砍了下来。”宫纪情绪平稳地描述。

  赫雷斯和朗姆对视一眼——那是故意给宫纪看的合成图片的其中一张。

  第一,他被叫做波本——这个信息由宫纪从兰萨德的唇语中读出。

  第二,那些人认为我和“波本”之间有某种值得利用的关系。

  荧幕里的波本听到她的话,耳边那两缕翘起来的金发一动,低着头抿嘴笑了笑。

  他一笑,宫纪便忍不住抬头看。

  波本一手握着方向盘,靠坐在黑色车椅上,在他的金发缝隙里,宫纪看到车窗和后视镜里交迭流动的夜景。

  实验室里不分昼夜,而美丽的霓虹如水一般从他的金发间流过。

  在永无定型息息变幻的灯火里,波本看上去泛灰又发亮,如一瓶落灰的、熠熠闪光的旧酒。

  真的不招大龄实验体了吗?

  波本凝视着宫纪,她看上去过得不好,懵懂茫然。那些担忧的情绪迅速从安室透心里一闪而过,他开始观察起宫纪周围的环境来。

  在宫纪的前方,有一个提问题的实验人员。除了那个研究人员,宫纪周围应该站着代号成员,或许是兰萨德,又或许是迫切想拿到卧底名单的琴酒朗姆。

  代号成员站在什么位置?

  宫纪低下头,突然朝前探身,扬声问:“他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吗?”

  瞳孔微微扩散在表达喜爱,脑电波也罕见地波动。这些变化在巨幅投影上过于引人注目,玻璃外的几个人都抬眼观察。

  代号成员站在前方。

  波本拉动手剎,一踩油门,就在手机晃动的瞬间,他的手指微动,让屏幕偏离一个微妙的角度。

  前方,一道车闸栏杆高高抬起,马自达路过那道车闸,继续平稳行驶。

  后视镜里,车闸显示器上的鲜红符号一晃而过。

  xxxx-11-7,どようび,22:45,楽しい生活をお过ごしください[1]

  今天是xxxx年的11月7日,星期六。

  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悄无声息地发生。

  宫纪终于掌握了确切的日期信息,在兴奋中,宫纪的瞳孔在一秒内再次扩散。

  直到挂断通讯,波本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不过宫纪看上去更加喜欢波本了,在通讯被切断的前一秒,她抬头对屏幕外的波本露出一个笑。

  波本是血腥合成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是语言能力测试里的那瓶威士忌,是她为自己找到的一次性合作伙伴。

  一个小人在心里嘀咕:【记忆恢复进度:1%】

  托这一场测试的福,宫纪确认自己以前大概率是个警察,还和波本有着特殊的交情。

  测试的疲惫一扫而空。

  “我可以走下来吗?”宫纪对赫雷斯喊。

  赫雷斯点点头。

  宫纪看上去高兴了许多。她带上耳机,迫不及待地走进朗姆和琴酒。

  她双手撑在玻璃上,先把两个人打量了一遍。

  “美国的太平洋时区昨天下雨了吗?”她眼睛发亮地看向琴酒。

  琴酒皱眉,冷酷的目光放在宫纪身上。

  他昨天去了一趟洛杉矶,那里确实降临了一场小雨。

  [1]赫雷斯Herres,其实是葡萄酒产区,盛产雪莉酒。

  参考数据:

  【1】朱燕,王毅,王文敏.神经行为认知状态检查介绍(NCSE)[J].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03(02):151-152+147.

  【2】周亮,杨文俊,廖四照,邹海强.P300用于模拟盗窃测谎的实验性研究[J].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1999(01):34-36.

  虽然有点晚,但是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