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

  就在昨天,这里被送进了一个奇怪的实验体。

  女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被送进来的时候满身鲜血。实验室的总负责人,一反常态地丢下了所有事务,早早便迎在电梯口。

  看到那个人的惨状时,导师气到胡子发颤,伸出一根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个高大男人,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那个男人不为所动,甚至点了一支烟。

  兰萨德在第一实验室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年轻研究员从未见过而兰萨德这副焦急的样子。她的衣服血迹斑斑,亲手将那个实验体送入了手术室。

  琴酒熄了烟,坐在兰萨德对面。他们一站一坐,两双绿色的眼睛冷静地对峙。

  “怎么还不离开,任务不是完成了吗?”兰萨德率先质问。

  琴酒随口道:“我要确认0号的状态。”

  兰萨德冷笑一声,“你是想要她脑子里那份卧底名单吧?”

  “她的状态不对劲。”琴酒盯着兰萨德的眼睛,“身体虚弱,神志不清,行动无力,没有过多反抗,被我们轻而易举地圈在了笼子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有过往病史。”

  兰萨德说起这个的时候支着手肘,焦躁地咬着自己的指节。

  “你以为呢?我们关注了她二十二年,从出生开始,她没有哪一刻不在组织的监视下。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发现异常?17岁,还没成年的年纪就借口留学逃离日本,你们派我监视她,我清洗过她的记忆。”

  原本靠墙站着的琴酒挺直了脊背,“几次?”

  “四次。”

  “因为过多的心理暗示和药物损伤,她很少有激烈的情绪。激烈的情绪还会诱发某种不知名的神经系统疾病,导致神经性疼痛。”

  她的大脑已经变成了千疮百孔的筛网。

  年轻的研究员匆匆路过这个走廊,走过楼梯,听到兰萨德这么说。

  琴酒嗤笑:“我还以为你不忍心对她下手。”

  “我还以为你至少不会让波本参与这一次的行动。”兰萨德抬眼,“谁能想到你会让他去堵小纪?”

  大约半小时以后,医生和第一实验室的总负责人一同走了出来。负责人,也就是项目组的组长,看到琴酒仍然等在手术室门外时愣了一下,“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0号的情况怎么样?”琴酒问。

  “失血过多,以及失血多过造成血压偏低——这些都是小问题。”总负责人简单回应了琴酒,转向了兰萨德。

  “她的神经系统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兰萨德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曾叫你不要那么频繁地对她进行心理暗示和药物控制,这会对她的神经系统和人格产生很大的损害。”

  宫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兰萨德”的秘密,为了留住她,兰萨德也只能不断把她推进记忆的迷宫里面。

  “你们做好准备。”总负责人一合文件,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人:“她有非常明显的疼痛反应,我们对她的疼痛反应进行了生理生化参数测试,初步推测应该是神经性疼痛。你们要知道,大脑是最神秘的研究领域之一,我不能确保她醒来时还是不是你们熟悉的那个0号。”

  “你的意思是,宫纪会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患上失忆症?”兰萨德盯着总负责人,放在身侧的手神经质般地攥起。

  总负责人那双藏在金边眼镜下的眼睛里闪着晦暗的光,他回视兰萨德。

  “那是最好的情况。”

  他是第一实验室最年轻的研究员,自然也是个天才。

  然而这所实验室内天才遍地走,他被资历和经验压得抬不起头,只能好好做一个天才跑腿工。

  凌晨三点左右,他还需要将那个实验体推入最新腾挪出来的病房。

  要知道,第一实验室里从来没有“病房”这么人性化的东西。

  骨碌碌的声音响彻走廊,他默不作声地偷听后面两个人的谈话。

  年轻的研究员很少见到总负责人这么和颜悦色——兰萨德和导师的关系不错。

  “我对宫纪进行了影像学检查,可以确认她并没有出现脑损伤。”

  总负责人捋着那一把胡子,“但是,在血液检测中,羟基丁酸浓度明显升高,你是不是给了她那种强效药?”

  兰萨德短促地应了一声。

  宫纪,原来她叫宫纪,居然不是某串数字代码。

  年轻研究员瞥了一眼那张昏睡的美丽面容。

  实验室又出品了某种抑制神经系统的药品吗?她到底服用了多少?

  她会不会傻掉?年轻研究员漫无天际地想着。

  “我们对她洗胃,发现她是空腹服用药物。这使她身体吸收速度加快,药效在短短十分钟内就开始发挥作用。她还多服用了两到三倍的正常剂量,血压大幅度降低,导致了晕眩和意识丧失……这是她昏迷的真正原因,我用失血过多替你搪塞过去了。”

  “多谢。”兰萨德含混地说。

  “我明白,她毕竟是个警察,我也不想在实验开始之前,让宫纪在执行部那帮人手底下的审讯室里走一圈。”

  末了总负责人又长长叹息一声:“但是她对自己也太狠了。”

  啊,居然是个警察。

  快要到达病房了,年轻的研究员故意放慢了步子,好多看宫纪两眼。

  他听着总负责人的语气,大逆不道地比对总负责人和宫纪的五官,一种揣测慢慢浮上心头——导师为什么这么慈祥?宫纪是他流落在外的血亲吗?

  话说回来,假如她真的和导师有血缘关系,导师居然舍得将她抓回来做试验品?

  “病房”近在眼前,年轻的研究员将病床推进去,转身看向总负责人。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为了触碰科学的边界,为了伟大而光荣的进步。

  距离宫纪从手术室出来,已经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对她动手,连一管血都舍不得多抽,真把她当做病人在照料。

  理所应当地,资历最浅的他揽下了看护宫纪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苦差事。

  同时,他也意识到,除去总负责人,那些年纪较大、资历较长的研究员们都管宫纪叫“0号”。这代表,她从前就是第一实验室的实验体,还是最重要的那个。

  在第一实验室内,以数字排序的研究项目数不胜数。年轻的研究员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属于哪个项目。

  这一天,年轻的研究员像往常那样走入宫纪的病房,对她进行血压检测;应上面的要求,他还带了采血管,打算采集微量血液对宫纪进行血常规及其生化检查。

  在年轻研究员摸到肱动脉,为宫纪佩戴袖带时,病床上的宫纪缓缓煽动眼睫。

  她的动静细微而不引人注意。年轻研究员一门心思听诊,对危险毫无所觉。

  血压正常。年轻研究员满意地拍拍手,转身过去取采血管。

  下一秒,一股劲风凌空而至,他甚至来不及回头,便感到脸颊一热,先是血压袖带被抽在脸上,随后那股力迎面而来,狠狠砸向脑袋。

  轰然一声,研究员被掀翻在地,转瞬便被卸掉了手腕关节。

  研究员被这一下砸得头脑发懵,恍惚地平躺在地上。他大睁眼睛,直到大脑嗡鸣作响,鲜血从脑后淌出来,关节被扭掉的疼痛感传遍全身,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张嘴便要大喊。

  然而,宫纪突然俯身下来,好奇地盯着他。

  一声惊叫被堵在喉咙里——宫纪微微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灰色的澄澈眼珠作凸面,倒映着一张惊恐的脸。

  那张脸庞上浮现着一种天真而好奇的纯粹神色,纤长的睫毛上下开阖,像蝴蝶缓慢振动了翅膀。

  几乎是生存本能般的直觉,年轻研究员脑子里猛然浮现这样一个想法——倘若他叫出声来,宫纪会维持着这种纯然好奇的神色,把自己的舌头割掉。

  于是他颤抖着屏住呼吸。终于,宫纪像是对这个一动不动的人感到厌烦。

  她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像只猫那样在这间病房里巡视游荡。

  躺在地上装死的研究员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宫纪开始细致地检查周围环境。从一面墙开始,她碰一碰这个摸一摸那个,还停在监控摄像头下许久,盯着那里看。

  巡视过一圈,宫纪也将放在操作台上的东西扔得差不多,瓶瓶罐罐在地上骨碌碌地滚来滚去,她推不动大型仪器,便愤怒地拍了拍仪器顶部。

  慢慢地,她踩着一地狼藉,百无聊赖地回到研究员身边。

  宫纪下瞥了一眼他的惨样,漫不经心地在他带过来的仪器盘里挑挑拣拣。

  研究员心脏狂跳。

  如他所料,这个邪恶的实验体突然坐下来,一只膝盖狠压住他的腰腹,让装死的他猝不及防地逸出一声痛呼。

  宫纪看到终于有点反应的猎物,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她的指节夹着一只采血管,管头被随手拔掉,5mm的针尖显露出来。

  宫纪以极大的力气按住研究员的脸,手指挟着针管向他颤抖的眼睛不断靠近。

  在生死一瞬间,研究员死死闭上眼睛,大脑飞速运转。

  真空采血管的针尖没入自己的眼球,会发生怎样的情况?后续应该如何治疗?

  宫纪仿佛是热衷于折磨猎物,研究员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巴,害怕到不断流泪也不敢叫出声来。他的模样估计是令宫纪满意——她精神平稳,带着一种愉悦的表情,以针头不断逼近研究员的眼球。

  针尖距离那片薄薄的眼球只有几厘米时,病房大门豁然敞开。

  宫纪警惕地抬头。

  隔着一整面防弹玻璃,兰萨德看着被注射了镇定剂、沉沉睡去的宫纪。

  “她貌似很有活力。面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她第一时间使用了警校传统的擒拿招式,非常利落地卸掉了别人的关节,却没有伤害到人的性命——后续行为或许稍微暴力一点,但也情有可原。”

  “可以看出来,过往的教育还是在她的行为方面留有痕迹。”

  总负责人双手插兜,思索道:“不过,根据监控录像来看,她出现了定向力障碍,行为像只精神亢奋的动物一样,哦,会拆家还会伤人的那种。”

  “等她苏醒过来,我们会为她进行一次心理状态检查,评估她的记忆维度和认知机能。”总负责人转头看向兰萨德,“到时候,你要过来看看吗?”

  “当然。”兰萨德显然脸色不太好看,“朗姆和琴酒非常在意小纪的记忆力状况。到时候,他们也会来到第一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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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载镜里浮现的半张脸被灯光映照得近乎透明,浥着如玉如瓷的光色。那半张脸包括眉骨、眼睛、鼻梁、脸颊和若隐若现的嘴唇。优子的额头线条到脸颊完成流畅而柔软的一弧,漂亮而没有攻击力。她的眼睛黑亮,被睫毛半遮,总是给人一种她没有全然注视着什么的错觉。起码正在开车的、悄悄看着车载镜的那个公安这样觉得。

  津川优子无疑是美丽的,但美得并不和谐。光线一变,那种如云如雾的朦胧感消失,观音霎时间变成了魔女。津川优子静默的气质如同高山石角,那种自内而外的美尖锐、充满戾气地划破自己柔丽的皮相,沉默地叫嚣着。

  那双黑色的眼睛动了动,隔着车载镜,和那个暗中观察的公安对上了目光。

  公安迅速收回了视线。

  在警视厅的宫纪警视失踪后不久,很多被雇佣的杀手找上门来,想要津川优子的命。在他们勉力应对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袖川家的那位老夫人死了,疑似毒发。

  将针对宫纪警视的恐袭事件大致收尾,公安终于接到新的命令。他们要带津川优子,前往isle俱乐部。

  或许现在已经成为了旧址。

  几辆警用车破开密林,驶入山路,向着赤城山行进。路程过半,他们离城市越来越远。

  这时候日头高升,前路更加崎岖,津川优子在颠簸中,回忆着十多天前的相同一幕。

  也是同样的路径,她再次走了一遍。她的人生好像也是这样,意外和灾难总会关顾,她会再一次走入自己的老路。

  八年前,从深渊里逃出来后,她曾发誓自己一定要在阳光下好好活下去。清贫也好,艰苦也好,她都要怀揣着善良和尊严生活。

  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前十八年,纵使遭逢深渊,也不曾做过一件违背道德的事。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

  在高野秀树死亡后的半年,她从日本东北走到南部小岛,最后成为人鱼岛神社的巫女。人鱼岛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来这里的人无一例外主动将自己——尤其是他的罪恶和阴暗,从头到脚扒个干干净净。那些人在天神和巫女面前,像是同神圣索要恶果的孩子,毫不顾忌的残忍展现得淋漓尽致。

  听着那些名流们的愿望,一座火山在津川优子心底活了过来。

  她看向窗外,赤城山近在咫尺。那座休眠火山沉默伫立,杉林的绿在风中摇曳。

  警车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到达的目的地。津川优子坐在车上,五分钟后,一个公安敲一敲车窗,示意周围安全,她可以出来。

  她走了出来,天穹渺远,远方伫立着一座神社,朱红的鸟居的一角掩藏在杉林中。

  又是神社。

  神社门口站着一座塔架,红绳绑着三座铜钟,一股风倏然而过,三座钟叮叮当当清脆碰响。

  就是这里,自己的家人,妹妹和秀树的灵魂在神社的地底呼号。

  来晚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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