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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的三女儿,小名唤作阿巧。
可讽刺的是,她偏不巧,生在了一个重男轻女的商贾之家。名字的寓意取自“巧运”二字,以兴家业,旺财气。
她打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更是不受双亲的待见。全家上下,独她二哥愿意无条件地宠着她。
在经济尚不发达的大环境下,阿巧的童年,并不缺冷冰冰的物质财富。她看上什么,值多少价,父母就给她相应的钱,打发她的愿望。
但她要不起爱,一点点都要不起。
爱太奢侈,她从来只敢在听二哥讲完睡前故事后,眨着一对富有灵气的眼睛,遐想自己是高塔上的长发公主,有天会被她的真命天子搭救,走向美满的童话结局。
每个生日,黄新鸿问她想要什么,阿巧的回答经年不变。
或是神灯,或是七色花,她想许一个愿,祈祷真爱降临,一生一世,只一双人。
阿巧长到二十来岁,已是个娉婷袅娜的俏佳人。圈内的追求者排队登门说媒,意图攀上黄家的高枝。
黄父看她到了适婚年龄,又恰逢他的生意需要另一家关照,便自作主张把婚事安排了下去,明码标价出售女儿的婚姻。
然而,心向旷野的鸟,怎甘囿于厅堂。
阿巧闹绝食,闹自尽,闹得黄家鸡犬不宁,也不同意嫁给一个没有爱情基础的陌路人。
得亏黄新鸿好话说尽,从父亲那儿求来几个月的缓冲期,容妹妹再好好考虑考虑。
年轻气盛的阿巧收拾了包袱,揣上哥哥给的一些积蓄,趁夜奔出了家门,坐上开往远方的绿皮火车,游历于山重水复的大千世界。
旅途中,阿巧结识了一个出身南粤的背包客。他风趣,温柔,器宇不凡,行囊里不装面包,却塞满小众的诗歌集选。
爱欲打动了神祇,缪斯落下一手俗笔,他们一见钟情。
两个理想与三观高度一致的边缘人,在几天的相处后确立了恋爱关系。
逃婚的千金和清贫书生,错的时间对的人。阿巧坚信,这将被写成一段旷世奇缘。
她对他一往情深,甘愿追随他浪迹天涯。
黄家人自然不能容忍她和哪个三教九流的臭小子私定终身。黄父看完阿巧寄回家的信,气得当场病倒,痛斥阿巧忘本,说自己就没生过这种不要脸的女儿。
“她走,让她走!最好死也死在外面,别来占家里的坟!还怀上了,怀他娘个野种!她就是生下来,也休想送回来叫我养!”
事情至此覆水难收。
阿巧众叛亲离,而最疼她的二哥,却和父母长兄站在了同一战线。
“阿巧,别任性了,回家来吧。”
信里的这声规劝,让阿巧对那个家的最后一丝留恋,在一息间泯然无存。
她回了一封血书,只写了六个大字,决然呐喊道——
“不自由,毋宁死。”
从此,阿巧隐姓埋名,杳无音讯。
黄新鸿瞒着大哥和父母亲,动用他所有的资源人脉苦寻妹妹的下落,找遍了全国,没找回那个捧着染出来的七色堇,憨笑着说自己最喜欢二哥的小妹。
阿巧出走的第四年,故事有了下文。
她嗟悔亡及的绝笔信,几经周转送到了黄新鸿手上。
阿巧自述,这些年她过得很困难,饥寒交迫,病痛缠身。
她那非他不嫁的爱人,迫于家里的施压,选择抛下他们的誓言与刚出生的孩子,去接手世代相传的营生,娶一个更适合相夫教子的女人为妻。
而她拖着病躯,流落城中村的废旧板房,拿着初恋情人微薄的施舍,苟且偷生,终是客死他乡。
临死前,阿巧透露道,当时她自身难保,顾不了女儿的死活,只能把她扔在了穗州的哪个福利院附近,听天由命。孩子若是幸运,被什么好心人发现了,现在也许还活着。
“二哥,你说……”
“阿巧的巧,能佑她平安顺遂吗?”
生命油尽灯枯时,她才当了一回母亲。
黄新鸿闻风而动,赶去找人。可惜晚了,妹妹已入土为安,长眠青山脚下。
他怀着沉痛的心,按阿巧的说法,寻回了遗落福利院的时雨。光凭女孩的相貌,他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可在认亲这件事上,他犹豫了。且不论黄家认不认这个孙女,便是她顺利认祖归宗,也只会成为下一个可悲的阿巧。
黄新鸿冥思苦索,冒着被判大逆不道的风险,分走了一部分家产,南下穗州闯荡,另立根基。
这一待,便是十几个孤身只影的春秋。
他想,自己没守好妹妹,那就守着她的女儿赎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黄新鸿顾此失彼,演好了为人师表,没尽到父亲的职责。
他定居穗州,忙事业,忙照顾时雨,把正处叛逆期的儿子托付给了亡妻的娘家人,很少回家探望。
再后来,他的独子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为爱殉情,一纸遗书里中写满了对父亲的怨恨。
葬礼上斜风细雨,白发人慈泪阑干,默送黑发人往生。
丧子之痛,促使他将关注的重心由药物研发,转向心理健康领域。
在一次面向大学生的心理援助中,他认识了患有阳光抑郁症的何年,并与其成了忘年交。
少年的经历,名为“查林街”的谎,化名伪装的亲情,这一切都让他颇为触动。
在何年的笔下,他看见了汹涌无遗的爱。
“你知道,我也是一个哥哥,尽管不那么称职。”
“所以我有私心。我希望他的妹妹,能够幸福,我希望这个女孩,能拥有我妹妹得不到的爱。”
杯酒见底,黄新鸿默了默,断开述说的节奏。
邻近的一张大桌上觥筹交错,传出合家欢乐的笑声。
他微微勾唇,把酒瓶放一边去,倒了杯白水,勾兑腹中的苦酒。
何夕坐在师傅对面,心情沉重,抬不起头来。
这颗心会痛,就说明它还有知觉,不致无情无感。
黄新鸿凝目望她,缓缓道出何年的述说。
“你哥哥说,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偷,偷了父母的生命苟活,还冠冕堂皇的,偷走了妹妹应得的那一份爱。”
“他在我这儿,和你说过无数次对不起。”
“何夕,他生了重病。”
“但他很爱你。”
一页页回忆如疾风骤雨般袭来,字文残缺得不忍卒读。
何夕用劲压制着即将垮塌的平静,抗争许久,可仍是浥泪。
“何夕。”师傅温声唤起她稀湿的目光,“有一份公司创立之初的委托,这六年里,我一直没指派代理人。”
牛皮纸质的档案袋摆上桌面,编号是大写的零。
他递来签字的钢笔,问:“你想接吗?”
何夕从拆开的口子抽出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的笔迹规规整整,字如其人。
——希望妹妹何夕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孩。
这份委托书没有规定合约时限,内容简单到只有一句话,委托人还忘了署名,怎么看都像是随手拟的草稿,不具备什么契约效应。
“我接。”
她拭了把泪,浅浅地笑了笑,拿过钢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掷地有声道。
“这个代理人,非我莫属。”
黄新鸿看着何夕泪中带笑的表情,暗慨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胜于蓝。
若不是何夕在听过他的演讲后,将那一丝动然写在了寄向查林街的信里,他还真没有机会布这个“皆大欢喜”的局。
所以说,没有人逼,没有人诱,是她自己,选择了银舟与代理人。
这个孩子,比他原想的更善良,也更优秀。
因而,他笑慰道:“恭喜毕业,何夕。”
饭后,她陪着师傅去江边散步,吹风醒酒。
一艘艘流光溢彩的夜游船,满载游人,漫行江上。
年过半百的男人凭栏望着航道上的船只,目染忧伤。
何夕站在他身旁,垂眸看了看口袋里亮起的手机。
时雨发了张小满教她尤克里里的照片,还戏称何夕为师祖。
看到消息,她先是失笑,然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出声道:“师傅,您不打算告诉时雨……”
若是抱憾而终,她会替她不甘。
“告诉她什么?”
簌簌寒风中,黄新鸿苦笑着摇了摇头。
“告诉她,根本没有所谓的难言之隐,你妈妈就是觉得你是个累赘才不要你了,甚至那些和你有亲缘关系的人,都恨不得你死在母亲肚子里?”
“何夕……我该这么告诉她吗。”
亲人和家人,不是一回事。
所以有些事实,还是至死不知为好。
何夕沉默,眼看男人眸间的沧桑被风吹乱,飞散着沉入寒江。
她突然觉得自己和黄新鸿师徒一场,却好像从没了解过他一样。
师傅说,他这半生一事无成,永远在亡羊补牢,送人走远。
多少人羡他家缠万贯,叱咤商场,却看不见他在尔虞我诈间的浮沉,更知不得,这富埒陶白的身家,买不起避风的港,回不去崩圮的家。
何夕蓦然希望,上天能赐他崩溃的权利,可以不再挺着脊骨,以笑示人,被层层复加的身份缠累,连哭泣都做不到。
让他降落吧。
哪怕就一秒也好。
走到码头,师傅问她,有没有坐过这里的船。
何夕说没有,他就像变戏法一般拿出两张船票,弯弯笑眼,对她说:“陪我坐坐吧。”
她看看岸边停靠的大船,寻思上面的救生设施应该挺齐全的。
“……好。”
今晚师傅最大,她什么都答应。
他们去候船大厅等着上船。
黄新鸿和一家带孩子的外地旅客闲唠,资深导游似的讲解着穗州的名胜古迹。
小孩趴在大人的肩头,调皮捣蛋去抓他的花白胡子玩。黄新鸿没恼,反倒扮了个鬼脸,逗得孩子“咯咯”地笑。
一艘归舟驶近,船舷上的霓光映亮水波粼粼的江面。
“看呐,何夕。”
师傅回头唤她,笑得深重。
“船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