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蜉蝣症【完结番外】>第53章 52脆弱星球

  ===========================

  将堪比搬家分量的大包小包拎到宿舍前,何夕气喘吁吁地敲了敲门。

  没人应,那就用时雨配给她的钥匙自己开锁。

  进屋稍作休整,她发消息找时雨:“你人呢?”

  一条仓促的语音中掺有小女孩的啼哭声。

  “抱歉何夕,我这儿的情况有点棘手……你再等我下……”

  认出杂音的源头,何夕问:“你在哪儿?”

  时雨:“教师。”错别字的出现,证实了她当下的确无暇分神。

  何夕走了一段夜路,去小满平时上课的地方。

  不出所料,她走到楼下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哭闹声。

  “不走……我不走!”

  “小满要和姐姐在一块儿!”

  “你们不要把我送人,呜呜……”

  一楼正门旁,一对面善的中年夫妇与杨院长说着话,话里提及了“领养”相关的字眼。

  她礼节性点头示意,无声经过三人身边。

  在何夕教小满学琴的音乐教室里,她见到了哭得浑身抽搐的女孩,和蹲在轮椅前,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的时雨。

  “小满,收养不是送人,那对叔叔阿姨就是先过来了解一下,不是今天就要把你带走的……”

  “不要就是不要!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行!”

  未经历过变声期的童声尖细而极复穿透力,像一把刀剜在人的心头肉上。

  “小满不走,小满要姐姐!我也要去永无岛,姐姐,你带小满去永无岛好不好……我会听话懂事的,姐姐不要把小满送走,呜……”

  小满哭着闹着,险些体力不支从轮椅上摔下来。

  何夕快步上去,帮时雨扶起一蹶不振的小女孩。

  “时雨,要不交给我吧。”她介入其中,“我和她聊聊。”

  “……何夕,你确定吗?”时雨和小满讲了近半小时,收效甚微。她担心劝的人换成何夕,小满更加听不进去。

  何夕执意道:“我试一试。”

  万策已尽,时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那行,我到下面等你。”

  “好。”

  小满哭得手脚发麻,四肢冰冷,何夕脱下外衣,披在她泪湿的毛衣外面。

  “何夕,何夕……”孩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啕着往她怀里扑,“你帮我求求他们,不要送走小满,让我留下来,留下来……”

  何夕猜想,小满是在恐惧她认知中的“二度抛弃”:“小满,被收养就意味着,你会有一个新家……”

  “我有家!”

  小满打断她,嘶声反驳。

  “我的家就是这里,我有姐姐,有院长妈妈,还有很多喜欢我的阿伯阿妈,我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泪水捶打着胸口,何夕头一回觉得,成年人也可以那么无用,无用得拭不干一个孩子的眼泪。

  “小满,有家……”

  “有家……”

  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模糊了脑中浮现的,大人们会说的统一口径。

  何夕将浅陋的大道理都抛之脑后,伸手拥紧命途多舛的女孩,纵容她释放喷薄而出的情绪。

  “小满,想哭就哭吧。哭够了,自然就好受了。”

  一同送小满回到宿舍后,何夕与时雨散着步,慢慢往回走去。

  “那夫妻俩是老师,先生教数学,太太教音乐。”时雨对她说起意欲领养小满的两人,“他们结婚十几年,膝下无儿无女,便想着从福利院找一个投缘的孩子。”

  “两天前,他们来参观,看小满在其他人苦读课本的时候,一个人弹着尤克里里,就和院里人打听了她的身世。听丈夫说,他妻子很是喜爱小满,简直一见如故。”

  “今天他们来,只是想和她见见面,没想到小满反应这么大。”

  楼里长辈睡得早,一进楼道口,时雨就压下了声音。

  “他们夫妻人很好,刚和院长表示了理解,还说会尊重小满的意愿,暂且接触着试试,实在不行,不强求她。”

  她轻轻歔吁道:“小满缺爱,她真的很需要人陪。……事实上,我也希望,她有一个专注于爱她的家庭。”

  福利院虽然温馨,但毕竟太过狭小。孩子们即使学到了一技之长,在这里也展不开拳脚。于是大家默契地达成了一种共识,认为被收养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是摆脱不幸童年的唯一出路。

  “希望如何,不希望如何,那是我们的想法。”何夕一路语默,听完来龙去脉才发表意见,“小满想得比旁观者纯粹,正因为这样,才让她看起来不明事理。”

  同一件事,有人感到的是重获新生的喜悦,而有人则只能体会到寄人篱下的自卑。

  就如麦子和镰刀,藏掖着它们的苦衷,相互对立,各执一词。

  “所以呢,你和小满怎么说的?”

  “我和她说,决定权在她手上,不管何种选择,不后悔就是对的。她不必着急,顺其自然地选就好了。”

  “……也是,来日方长。”

  何夕拆包了她的行李,边整东西边问时雨:“你当时,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如果找一户条件不错的人家,你的遗憾……”

  能少好多好多。

  时雨笑意稀朗地释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一些稀奇古怪的较劲。”

  何夕:“和谁较劲?”

  时雨:“和循规蹈矩的世界。”

  她眼神愈渐澄清。

  “我想证明,家不是我被动接受的东西。”

  “我会自己去找,找不找得到,另说。也许,它都不算人生的必备品,那我彻彻底底放下,也就没什么执念了。”

  正说着,管图书室的阿姨来了她们房间,把时雨借去修她的收音机。

  何夕独守空房,在书架前徘徊着找书看。

  点兵点将,选到第三层的左数第一册 ,时雨从图书馆借出的《小偷家族》。

  行吧,再温习一遍。

  她取下书,随手一翻,书页“哗啦啦”地倒向一侧,自然地停在一页折了角的地方。

  书中一家人去海边的那段,剧情她能倒背如流。

  铅笔记号浅浅划在奶奶初枝的最后一声念叨下。

  ——“谢谢你们。”

  段落旁的空白留着写了又擦的痕迹。

  那是谁曾掐灭过憧憬的证据。

  十点半的闹铃响了,何夕合上课本,揉着昏花的眼,展了展因僵坐过度而发酸的腰。

  “学完了吗?”

  久未吱声的时雨终于说了话。

  “累了,剩下的明天再看……”

  何夕收拾完学习用品,回身看见时雨匍在下铺那床的被子里,探着个头像只蜗牛一样,霎时满头问号。

  “你窝在我床上干什么?”

  时雨对她笑,理由充分地说:“你不是嫌我这儿太冷吗,帮你暖暖床。”

  寝室空调的制暖奇差,功耗又大,何夕舍不得时雨花这电费,毅然肉身抗冻。

  亲眼见过现代版“黄香温席”,何夕感动之余,还捎带那么一丝丝无语。

  “谢了,你睡上去吧,我要睡下面。”

  她以为时雨会识相地挪窝,于是关了灯,大手大脚地掀被子上床,顺势躺下。

  不想对方守株待兔,专等羊入虎口。

  小色鬼坏笑着翻了个身,以一个俯卧撑的预备姿势,把何夕锢在身下。

  “喂喂,你干嘛?”

  空间狭隘,何夕没处跑,有力也使不出。

  “你自己说的啊,想睡下面。”时雨眯眼,天真而有邪。

  “白、白痴,我说的不是这个下面!”

  “哎呀,都一样。我可怕冷了,我们挤挤睡吧。”

  “挤不下的……你怎么不把床买大点!”

  “莫急,我可是刚量过尺寸,正正好好够两个人侧躺。”

  何夕受制于人,面对时雨初心不改的歹念,只好引颈就戮。

  “那说好了,睡觉就睡觉,别搞小动作。”吃一堑,长一智,同个坑里不能摔两次,“我明天要去公司的……”

  时雨得意:“遵命,长官。”

  她抓着被单往前一拉,轻松捕获了企图逃跑的热空气,和何夕大难临头时发出的嗷叫。

  打闹完,她们盖着同一张被子,背对背相依。

  何夕睡意来得慢,焦躁道:“时雨,你睡了吗?”

  身后人幽幽地回:“没,感觉有点亢奋过头了。”吸猫有风险,纵欲需谨慎。

  “那我们再聊会儿,聊困了再睡。”

  “好主意。”时雨动了动,“何夕,转过来。”

  何夕艰难地翻身,薄唇猝不及防擦过眉睫之内的灼热鼻息,大脑瞬间热量过载。

  她屏住呼吸,脸红得像快要烧着的炉子。

  “噗。”时雨不禁发笑,“你想把自己憋死吗,何夕?”

  捉急的肺活量,不够她憋三十秒气。

  何夕拼命将脸往低了埋:“咳嗯,聊点什么?”

  时雨:“每人问一句真心话,敢吗?”

  心在左胸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想方设法朝它的同类挨近。

  “说就说……我先。”

  “请。”

  “我玩大冒险那晚……”时隔多日,她再回首那句暧昧不清的玩笑话,仍是怦然,“那杯莫吉托,是不是你托董思然……”

  这一问没什么压力,不等她说完题干,时雨抢答道:“是,我特意提的,说你沾酒就和沾毒药一样,会要你命。”

  “哦……谢了。”时雨这么为她着想,自己却不识抬举地酗了几天酒,何夕顿感羞愧。

  “换我问你。”时雨拢起眉眼,眼梢曲成月牙的钩,“小满今天说什么,我要去永无岛……这事你教的吧?”

  脖子耳根齐刷刷地红了,何夕默默疑惑,这个女人怎么就那么聪明,能把她洞彻得毫无秘密可言。

  知她若己的人,她碰到不多。木兮算一个,时雨……好像能算两个。

  “何夕,超时作答有惩罚哦。”

  时雨使坏,脑袋故意往何夕那侧靠去,营造让人脸红心跳的紧迫感。

  “恕我不能违背约定……”何夕一脸正经地重申契约精神,然而下句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但你是自己猜到的,不算我违约。”

  时雨被她有趣的原则逗得心花怒放,笑不拢嘴。

  “噗呼,永无岛,不错不错……蛮好的,能去那里定居,还能跟彼得潘做邻居。”

  “何夕,真亏你想得出来……”

  她尽情地笑着,将沉重的话题描述得犹如童话一样美好。

  皎皎月光落在女孩的眉目间,恍然映出流年的倒影。

  何夕凝视这一幕,想到时雨到了七老八十的年岁,仍旧会以一副青春永驻的容颜,铭刻在她所爱之人的回忆里,眼周逐渐洇湿,成了两片涨潮的滩涂。

  “何夕,你要哭啦?”

  她浅笑安然,声音温柔得不像样,唱摇篮曲那般安哄道。

  “不哭哦,不哭……”

  生活经验表明,想哭的欲望和受到的安慰呈正相关。

  何夕本来还能把泪憋住,时雨一哄,直接让她破功。

  她紧紧搂住身旁的人,放任眼泪流成银白色的河,哭得就像那个十一二岁,怕黑,怕鬼,怕无人爱她却故作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笨小孩。

  “时雨,走慢点好吗……”

  “等等我……”

  “等我跟上……”

  “等我……长大。”

  生命不用刻意波澜壮阔。

  它本就交织着切肤入骨的痛,与快乐。

  她像颗脆弱的星球,在热泪与寒夜里悄然离碎。

  何夕不是不懂。

  她只是不愿懂。

  不愿承认自己懂得这些残酷的道理——没有什么能经得起“永远”的考验,如果有,那只能是“死亡”。

  因此她逃避,推卸,自欺欺人,仿佛这样做,就能留住她眷恋的一切。

  但在何夕未曾留意过的某年,某月,某天,某刻,她早已为了追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和曾经的自己,说了再见。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

  她将她算在了余下的那一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