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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城市不过是几条巷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的组合。没有了这些,一个城市如同陨落,只剩下悲凉的记忆。——海莲·汉芙《查令十字街84号》
一月初的剡里,天色六点全黑,室温仅零上五摄氏度。
十四根蜡烛抱团插在她一人吃不完的四寸蛋糕上,不声不吭滴下蜡油弄脏新鲜的水果切片。
没有关灯许愿的仪式和中英双语版本生日歌,何夕黑着脸吹灭了这些令人厌恼的烛火。
家里的座机刚才响过,妈妈说他们加班晚点回,叫她自己先用冰箱里备好的蛋糕把生日过了。
肚里的火苗直蹿咽喉,何夕压住井喷式的怒气,将听筒完好无损地轻放回卡槽。
……还说要去外面吃,就会骗人。
何夕切下一个小角撂进纸盘,拿叉子捣烂了外层的奶油。
何浔安提出一家人整齐下个馆子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事不靠谱。
可她打死也没想到,这次最不可靠的人,是哥哥何年。
“过年再回来……为什么啊,你们不是快放寒假了吗?”
班级小考的前一晚接到电话,何夕急中失智,笔记被碰落地上也不知捡一下。
“那我的生日呢,你不陪我过了吗?”
“他们期末肯定没空理我,我不想一个人……”
从小到大,哥哥就没借故缺席过。哪怕第二天有模拟联考,他都能舍下一天的晚自习,看她许下年年落空的愿望,吹熄了短命的火焰,迎来毫无长进的新一岁。
何年声弱,状似无精打采:“何夕,那天我有个重要的比赛,实在抱歉……”
“……”签字笔猛击桌面,笔芯废了一支。
“哦。”她默了默,冷冷地应,“你比赛去吧。”
兄长祭出了学业大事,她还能怎么任意妄为。
要懂事,要合群,不能任性不能乖僻,以哥哥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小孩”。
人们给马驹套上缰绳前,从不过问它是否心系草原。
“……对不起啊,何夕。”
她憋着委屈等了很久,等来何年一句内疚的道歉。
辣眼的泪泉涌般挤入眼眶,何夕愤懑地挂了通话,回房里取出哥哥历年的生日礼物,摔在床垫上发泄。
她要的不是空口无凭的“对不起”。
她也最讨厌何年卑躬屈膝跟别人道歉的样子。
何夕见过无数次,在商场,在大街,在每个何年不得已将口罩摘下一会儿的公共场所,他熟练地向被惊吓的人哈腰致歉,脊骨折成卑微的九十度。
他人反应各异,其中不乏恶性的藐视和奚落,赤裸裸地宣扬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年三十当晚下了雪,何年信守诺言,风尘仆仆地坐大巴回了故乡。
他扛着行李推开留好的门缝,撞见何浔安面红耳赤地撕碎了一张标红的成绩单,臭骂一脸漠然的何夕。
“你看看你考的什么垃圾成绩,还有脸说想去学吉他!正业都学不好,还学个屁的兴趣,玩物丧志!”
“我只是懒得考好。发这么大火,有病……”
何夕还嘴,他更生气,把揉得稀烂的碎纸扔在她脸上,扬起巴掌就要挥下去。
傅璟插手,护住女儿,说大过年的,动粗有伤和气。
“没点家规,她就不把我这个爸放眼里!闪开,今天不教训她我面子往哪儿搁?!”
千钧一发,何年横到三人中间,好声劝道:“小叔,消消气,注意身体。何夕她也不是故意的,一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父母恩爱,儿女孝顺,家和万事兴。
在何家,何年便是那块能补足所有裂痕的胶布,他温和地出现,不需什么大动作,就能消除家里琐碎的矛盾。
一桌温凉的年夜饭,为考上名校的优等生接风洗尘。
妈妈忙着给何年添饭夹菜,无微不至。爸爸和他碰杯邀饮,聊奖学金、考研、就业前景与留学深造的话题。
哥哥微笑着,说着一口风趣儒雅的辞吐。
这情景让何夕想到半年前的升学宴,何浔安花重金回村宴请十里八乡的亲眷,预祝何年前程似锦。
“不愧是我们何年啊。”爸爸在致辞时老泪纵横,“你爸妈要是还在,该多高兴呐……”
那天何年挂着规范的笑容,一桌一桌敬酒,被土烟呛得咳嗽涕零,仍是陪笑。
他身上聚焦了太多人的目光,远亲近邻,长辈幼辈,无一不将他视若明日之星,好像他身为长子,生来便该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告慰亡父母的在天之灵。
日渐月染,哥哥变了。
他变得越来越像她讨厌的大人们。
连笑都变了味,像马戏团的猕猴经过苛刻的训练,领悟了卖笑的精髓——身不由己。
何夕容忍不了这样的变化,就如彼得潘不准许他的朋友长大成人。
母亲洗碗,父亲修灯,客厅的春晚放给空气看。哥哥犹豫再三,走进她房间:“何夕,你还在生我气吗……”
“……我凭什么生你气?”何夕沉眸冷对,转述何浔安的原话,“你考上的大学,我考得上吗?”
她一记事就被推进了隐形的比较链中,什么都得向哥哥看齐。即使奖状上只少了“标兵”后缀,都要被埋汰“不思进取”。
“你去跟他说,我就是故意考砸的,随他打随他骂,我不稀罕你的好心!”
何年躬身示好道:“何夕,是我的错,对不起……”
哥哥的退让反而成了浇在火上的油。
何夕早受够了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歉意。
“你的错,你的错,什么都是你的错,何年你是白痴吗?!”她嚼着失禁的泪,将他搡出门外,“你要走就走,想不回就不回,我有木兮陪我,没有你也无所谓!”
寒雪纷扬的冬夜,她第一次,也最后一次与哥哥翻脸。
何夕单方冷战,怄气到何年离家返校的时候。
“何夕,等我下次回家,能不能……听你喊一声哥哥?”
临走前,何年忽然问她。
何夕漠视他央求的眼神,冷冰冰地说了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个字。
“……没门。”
群星高悬夜空,惬意收听回光返照的废乐园中,欢悦满盈的晚间逸话。
园游联会接近尾声,众人聚在几张长桌边吃吃喝喝,互相炫耀玩游戏项目时的辉煌战绩。
“各位尽管喝啊,今天全场酒水消费由何公子买单!来来来姐,我敬你一杯……”主管事的不喜高调,二把手林远自觉上位沾沾光。
何夕斜他一眼,晃了晃喝见底的玻璃杯,说:“林远,小朋友面前,注意点影响。”
她转睛发现小满偷偷摸摸蘸啤酒尝,眼疾手快没收了小孩手里的筷子。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小鬼头。”何夕面无表情地吓唬小满。
她不听抗议,直接给孩子换上了一袋高钙纯牛奶。
“何夕,我不喜欢喝这个……”
“长身体的年纪要补充营养。”
“可是姐姐说小满想喝什么都可以……”
“她现在没人,听我的。”
“……何夕好烦,小满不跟你好了。”小孩皱皱眉,扶了下镜架,口头宣布绝交,“我跟时雨姐姐好。”
何夕不吃这招:“随你便。”
她拿起一罐可乐,给自己倒满。
董思然见了,损她说:“够行的呀何夕,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来点不?”
开瓶器撬开冰啤酒的瓶盖,瓶口涌出黄白的泡沫。
何夕态度坚定:“我不喝酒。”
“戒了?”董思然挑挑唇,自个儿干了一杯。
何夕:“戒什么戒……本来就没成瘾。”
“我看你不是对酒上瘾,是对人上瘾吧?”董思然不留面子地挑破真相,“诶,你那位哪儿去了?”
“那边,她说想一个人坐会儿。”何夕指指篝火旁的空地——时雨抱膝面向火堆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董思然叹口气,像老师看着班上最笨的差生:“……何夕,你会不会来事啊?”
“有什么问题吗?”木脑袋困惑。
“你的待客之道就是把贵宾晾在一边?”董思然抢走何夕的杯子,命令她去献殷勤,“送点饮料去,半小时内别回来了。”椅子也收回,她若不去就只能干站着。
……魔高一丈压死人。何夕腹诽,半推半就揣上一瓶橙汁,一下由金主降格成了服务生。
林远喝多了,傻乐着想跟上去:“我也去我也去!有姐的地方就有我……”
董思然出手,揪着男生的后领把他提溜回酒桌:“林远,今晚的月亮亮不亮?”
林远满脸迷糊:“亮啊……咋了?”
她瞄了瞄身后向火光走近的人影,笑着嘲谑道。
“有你亮么?”
一只蛾子扑进火里,焚身而陨。
时雨合十双手,为殉道者作了一首即兴的悼亡诗。
飞蛾扑火,恰似理想主义死于现实。
好一个绝妙的取材。
“时雨,喝吗?”何夕同她并肩坐下,递上插好吸管的橙汁。
“谢谢,先放着吧,我还不渴。”时雨一见何夕便笑。
“玩得开心吗,今天?”何夕表情乖乖地看她,像只求夸奖的小猫,“那个……我做的还可以吧……”
“不能更开心了。”时雨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开心的一天。”
“第一是什么时候?”
“是和你一起度过的下一天。”
“……好土。”
时雨追着她故作矜持的眼睛打直球:“你不喜欢?”
火焰的红光巧妙地掩住了两道绯红。
“……喜、喜欢。”心跳停摆一瞬,何夕说漏实话。
时雨掩嘴偷笑,乐着乐着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宇》的旋律。何夕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默默复习学了百八十遍的吉他谱。
星与火无声相爱,在无人问津的微风里,她们瞒着所有人浪漫。
何夕捡起脚边的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朵简笔的花。
“如果人可以不长大就好了。”她忽然感慨。
时雨:“为什么这么说?”
“只要不长大,爸妈就不会变老,哥哥也不会离开我,剡里还是那个剡里,你……”她说到这儿停了停,“你也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时雨默想了片刻,蹲到何夕面前,捧起她颓然丧气的脸。
“长大有长大的好处。”
她深情款款地说。
“比如,你会遇到一个你深爱着的存在,而那人同样爱你如痴。”
这个比方让何夕倏然不安。
“我不想遇到……”话说一半,她察觉歧义,心急地解释道,“我是说,以后不想……我宁愿孤独终老。”
因为不会再有一个人,拥有与她完全相契的灵魂。
“我还没说完呢。”
时雨笑着抚她鬓角的发,语气柔软。
“没有也没关系,你就做自己最忠实的恋人与不二之臣,想爱上什么就爱上什么,疯疯癫癫,奇奇怪怪地,活成全世界只此一个的你。”
这头正哄着emo的小孩,那头趁着酒兴放起优雅的古典钢琴曲,预示舞会的开场。
时雨莞尔,起身弯腰,模仿外国电影中百拍不厌的桥段。
“何夕小姐,能否有幸,邀你共舞一曲?”
火光映衬的微笑,像迷迭香般魅惑人心。
何夕微赧,身体诚实地伸出了手:“时雨,我不会跳舞。”
“不必担心,我也不会。”时雨拉起她的舞伴,温语道,“何夕,搭我的肩。”
“哦、哦……”何夕手忙脚乱,像在调试新装的四肢。
“噗噗,放松点啦何夕,我们又不上台表演。”
“可是我看着你就紧张……”
“那要不你把眼睛闭上?”
“……不了。”
左手十指紧扣,右手搂住细腰,时雨脚步微动,仿效记忆里的画面跳起她人生中第一支双人舞。
何夕随她走步,憨憨地盯着脚下,小心翼翼不去踩到时雨的白鞋。
不管音乐如何变化,她们始终只顾彼此的步调。
“何夕,我想听你许个愿。”时雨的轻唤打捞起她目光,“许个愿望吧,我来帮你实现。”
何夕很早就想过这种事。若角色对调,她会不惜代价说出她渺茫的奢想。
“我想让你留下来。”
她抖着清邃的眸子,说了好几声。
“时雨,我想你留下来。”
“我别无所求,只想让你留下来。”
一声一声,渐渐被暖火烤得炽热而猛烈,像烧化的铁水,浇铸进心上的小孔,凝固成锥子的形状。心每跳动一次,便会被凿出一个愈合不了的洞。
“何夕……”时雨拱起绽开泪花的眼,无奈苦笑,“不能提我做不到的事啊。”
“不,不会做不到的,我那时候不也说做不到……时雨,会有奇迹的,你再等等看,万一有奇迹……”
“何夕。”
时雨顾左而言他。
“舞步错了。”
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失态,何夕眼含不甘,戛然住口。
喉里像卡着一颗变质的酸梅,生疼。“一定要许吗?”她问。
“许吧。”时雨坚持己见,“我也想体验下你在做的事。”
背景声的乐器由钢琴变为小提琴,何夕沉默半晌,犹豫开口。
“那么,我想知道木兮是谁。想……想见他一面。”
她本意是想让时雨望而却步,便随口胡诌了一句。
未料时雨顿下步子,敛了点笑,眼目中浮起驳杂的情绪。
上次她这般神伤,是在她们吵翻天的那个晚上。
那时何夕全心全意想着木兮的信,对时雨低三下四的讨好嗤之以鼻。
“……时雨?”何夕看她这样,连忙翻悔,“我说错话了吗?不许愿了,不许愿了可以吗……”
她恨自己这猪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雨抿唇摇了摇头,然后轻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流下了泪。
她靠上来,额抵额,眸对眸,泪光轻吻何夕的鼻尖。
悲戚的夜风在耳侧轻叹。
“对不起啊……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