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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当空照,何夕才起床。
屋外的海鸟太敬业了,锲而不舍把一个凌晨才躺上床的嗜睡鬼叫起来看早八点的天。
何夕捡起被她踹下床的枕头,拖拖拉拉地去洗漱。
某人一大早就玩失踪。
浴室的镜子上贴了张便利贴:“在书吧,给你买了早饭。”
何夕睡眼惺忪地瞄了它两眼,心想都几几年了怎么还有人用这种落伍的方式留言,硬凹文艺。
随便捯饬捯饬,她下楼去和时雨会合。
“早啊,睡得好吗?”装帧精美的书封后传出一声精神抖擞的问候。
“还行。”何夕扯过座椅,坐姿瘫痪。
“豆浆油条快冷了,你抓紧吃点。”
“哦,谢谢。”
想不通,她就睡了几个小时,为什么还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何夕小口小口地嚼着硬梆梆的油条,腹诽道。
“何夕,你睡觉是不是喜欢抱点东西啊?”
看书看得好好的,时雨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大写的“咯噔”二字,直击何夕的心脏。
好像是有些蛛丝马迹,譬如不翼而飞的枕头,梦境里软绵绵的触感和时雨刚才一直揉捏着的左臂。
综上所述,真相只有一个。
窘迫感直线上升,何夕支支吾吾地问:“额,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发生哦。”轻飘飘的口气,真真假假都由她说了算。
“……那你倒是先把按摩停一停啊。”
时雨一脸“假老实”:“这是在海边吹中风了,绝不是因为你死抱着不放……”
何夕当机立断:“好了,住口。”
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她的面子可就要碎成渣渣了。
根据时雨的行程安排,她们上午会去两公里外的北洲老街逛逛。
那条街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清一色骑楼建筑,颇有点民国剧的风味。作为景点开发后,老街的商业化风气愈显浓重,两侧的招牌比比皆是,竞相在楼宇间见缝插针地横出一脚来。
“那边有家网红小吃店,他家虾饼网上很多人推荐。”时雨问了问杵在纪念品商店里的何夕,“我去买两个饼,你有忌口不?”
“没。”何夕懒懒地抬一抬眼,“一个饼还能有什么讲究……”
她对网红店期望不高,凡事加上“网红”前缀,大多名不副实。
“那你待在这儿,别乱跑啊。”时雨叮嘱。
何夕受不了她婆婆妈妈的:“……我能看好自己。”
她看着时雨一步三回头的多心样,有点担心自己和同龄人的首次出游会演变成“亲子行”。
和爸妈一起旅行何尝不是一种遭罪。他们热衷于游山玩水赏花拍照,何夕却更喜欢实实在在的旧书店、博物馆这类她能待上一整天的地方,偶尔来了兴致,才乐意赏个脸尝试点新奇的项目。
何浔安次次都埋怨,他是带了个皇帝微服私访来了。
跟步调不一致的人出去,那不叫旅游,叫将就。
能让她何夕甘心迁就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当她听时雨说下午要去一片号称“网红打卡地”的海滩时,瞬间觉得手里的饼都不香了。
“网红网红,又是网红,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附庸风雅了?”何夕蹙眉,异议道,“那些照片都是假的好不好?”
时雨笑笑,示意她稍安勿躁:“我知道是假的啊,我就是想看看,能假成哪样。这不是很有趣吗?”
透过她亮晶晶的眼睛,能看到呼之欲出的期待。
这……这也行啊。
火上心头,又被何夕屏气憋了回去。
时雨:“做个交易吧,下午归我,晚上归你。太阳一落,你想干什么都行,我唯命是从。”
对付何夕,利诱比较好使。
时雨眯眯笑,舔了下上唇底,不紧不迫地等鱼咬钩。
“切。”何夕抱着手,眼神里隐含三分无赖,“这可是你说的嗷。”
时雨:“嗯哼。”
何夕:“成交。”
整条街来回走上一遍,两个人都吃了个八分饱。
何夕胃口小,食欲低迷,于是时雨投喂什么,她跟着吃两口便是,好养活得很。
“你不买点纪念品吗,何夕?”打车前时雨留心问了句。
“不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何夕说,“后面再看吧。”
往海滩去的路,道窄人多,车子不好过,司机师傅就把她们两个放在了道路入口。
旁边是座寺庙,朱漆墙黑楞瓦,青烟绕梁,香火不熄。
算命先生的铺子开在榕树下。他持着一折扇一镇纸,正滔滔不绝为一对有情人算姻缘天相。
时雨戳了戳何夕:“你不是愁毕业吗,去算个学业呗。”
社会主义接班人何夕如是说:“上天要是能帮我考试,我把身家全捐出去都行。与其信这个,还不如求老师行行好。”
“倒是你,不想去那上面挂个,额,‘长命百岁’之类的吗?”
刚下车,何夕就对这颗挂满了红布条的许愿树格外在意。
时雨显然没那心思:“我有代理人可求,何必再去求佛?”
“一心二用,就不灵了。”她挑一挑唇弧,笑容值得玩味。
何夕笑不太起来,嘴角一抽一搐:“呵,我谢谢你啊。”
大红缎带高高挂,被风吹拂时就像千手招徕,挠得何夕心痒痒。
她突然很想花钱讨个彩头。
“你等我下。”
她朝那棵树走去,向管理的人要了条红布,提笔落字,然后踮一踮脚,将嗔痴念妄悬于枝腰。
时雨噙着淡笑,看何夕身姿挺直,忤逆一川风尘而来。
“求的什么呀?”
“平安喜乐。”
“给谁?”
何夕想了想,凝语道:“众生。”
时雨莞尔一笑:“何夕,你是哪号活菩萨转世啊?”
“活菩萨……没有的事。”何夕喃喃自语,眼色端正,“当苦行僧都不够格呢。”
向里走二十分钟,她们见到了传说中的“绝美海滩”。
海是有的,只不过海水不太蓝,不似纯正的颜色。
最让何夕大跌眼镜的当属沙滩上林立的小摊小贩,卖啥吃的都有,宛如走错片场的小吃街。
局限的空间里,人头攒动,像一个个待煮的饺子,扑棱着打转。
“……”何夕盯着脚下埋在沙里的半截香蕉皮,轻微洁癖的忍耐度抵达了阈值。
她叫住拿着手机四处记录的时雨:“时雨,我看我们还是撤吧,这儿真没意思。”
“嗯……好吧。”时雨比对了她拍的实景,啧啧称赞网图的精妙,“但凡多拍一点,都能露馅,人类真是善于另辟蹊径。”
“那叫留白,给你遐想用的。”何夕淡淡反讽道。
时雨:“里头打不到车,我们先走出去。”
“又要走?”何夕撂担子不干了,“我脚底板在抗议你听见了吗?”
时雨毛遂自荐:“要不……我背你一会儿?”
何夕:“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能背得动谁……”
“可是咱们除了腿也没别的交通工具可用了。”
“……我不管,你想办法。”
正当何夕一心一意耍性子时,强人所难的报应来了。
如鬼魅般冒出来的小孩潜到她身后,铲起一把黏糊糊的沙土,大力扬起。何夕的头顶上空,顿时天降正义。
缄默的时刻分为三份。何夕滞了一秒,怒了两秒,余下时间全在抵抗身上那令大脑作呕的肮脏。
她抓起时雨的手,撒腿开溜。
“快逃,有小孩。”
“诶诶,你脚不疼了吗?”
“……再待下去,我命该少半条了。”
回程的出租车是何夕叫的,她都不过问时雨的意见,径直让师傅开回她们下榻的民宿。
“你不会打算整晚宅在房间里吧?”
和何夕相处久了,时雨深谙这懒猫的生活方式:吃饭睡觉打游戏,不外乎这三样。
“对啊,有问题吗?”何夕自认她的安排才是旅游的正确打开方式,“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时雨摆摆手,调侃:“你说一,我哪敢说二。”
“敢问何大人,晚上准备了什么助兴节目哩?”她的标准坏笑又浮上了面来。
何夕理直气壮:“没。”
“你就不能想点双人活动?这好歹是旅游诶。”时雨不像何夕那样闲得住,“枕头大战怎么样?”
“驳回。涉及运动的,一概免谈。”
“那一起睡觉好了。”
“……睡你个头。敢不敢正经一点?”
时雨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看电影,你总能同意吧?那么大个投影仪,别浪费了。”
何夕左思右想,轻慢地瞥她一眼:“……准了。”
黄昏向晚,云归四山。
民宿老板抱着吉他,和他玩乐器的朋友们聚集在草坪上开私人演唱会,见二人归来,热切地寒暄了两句。
何夕不明所以:“时雨,你跟老板混熟了?”
“是啊。”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我和他讨论了下有关莎士比亚的作品。”
何夕社恐,理解不能:“哦,这样。”
小小的困惑浮上心头:时雨以前话都不带和人讲,怎么现在和谁都能自来熟?师傅是有独门的“人格修正术”吗?
想着想着,她们已经走到自个儿房门前了。
一开门,何夕就像回到了她的地盘一般恣意:“我先去洗头洗澡了,你去楼下找家店把晚饭吃了吧,顺便给我带一份。”
时雨毕恭毕敬地由着她:“你吃什么?”
“炒饭。”
“炒饭?真朴素。”
“……大道至简。还不快去?”
“明白明白。”
分完了工,她们各自行动。
解决完口腹之欲,时雨带着打包的外卖,晃晃悠悠踱回房里。
她刚把外卖放上床头柜,就看见“焕然一新”的何夕从浴室里走出,拿了条干毛巾擦拭着黑墨淋漓的长发。
额前濡湿的碎发沾着水渍,随意地垂下,遮掩浓密的黑羽,衬着一对深沉的墨瞳,沥出湿哒哒的凉意。
睡衣松松垮垮,前襟微敞,出露瘦削白皙的美人骨。水珠蹭着优越的侧颈曲线缓缓坠落,失足跌入狭长的骨沟,向下深入禁地。
她像朵清晨的玫瑰花,满身曦露,矜持又招展。
本能反应蒙蔽了神智,令时雨一时忘了挪开视线。
该死,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诱人吗?
多看两眼,都像是犯罪。
喉头上下轻滚几瞬,肚子里的坏水高涨,晕染了那不似正人君子的邪笑。
“……干嘛色眯眯地看着我,还不快去洗澡!”
何夕不客气地抡起床尾的抱枕,可劲儿往时雨傻笑的脸上砸去。
“没洗完不准上床!快点,我要看电影了。”
“哦哦……”
时雨应着声,取了东西往浴室里去,脑中还在背着那句千古名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十分钟后,水声止息。
“我来啦何夕——”
她兴高采烈拉开浴室门,发觉何夕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整份炒饭被风卷残云扫荡一空,床中间的防御工事又加固了两层,何夕拉了窗帘关了大灯,歪歪斜斜靠在床头,窝在被子里调试投影仪。
时雨:“何夕,你这坐姿好像荒淫无度的昏君啊。”
何夕不理睬她的冷笑话。
“动作麻利点,我电影都选好了。”水汽上涌,覆在她漆黑的瞳子上。
“遵命,陛下。”时雨捻了捻颈上滴着水的发尾,“臣妾这就来侍寝。”
何夕:“……再敢贫嘴,你给我睡地板上去!”
时雨最后还是如愿同何夕排排坐了,虽然正中横着个不小的枕头。
帘布厚重,隔绝世界。光线昏沉灰暗,一派家庭影院似的氛围。
墙壁上放映着岩井俊二的代表作《情书》。
时雨:“你第一次看?”
何夕:“不是,你呢?”
时雨:“我也不是。”
何夕:“哦,那还挺巧的。”
她们俩都不是喜欢在观影过程中发表评论的类型。
一幕幕唯美的镜头,将故事娓娓道来。
错失的爱人,寄往天国的问候信,两个藤井树的青涩年华……无疾而终的情愫,在雪花与落樱的交织映衬中,谱写极致的be美学。
荧幕上,博子穿着橙红色毛衣,在冬日的晨曦中一步一步走向白雪皑皑的红山,向空旷辽远的山野一遍遍地呼喊:
“你好吗?”
“我很好。”
是无论看多少次,都能使人热泪盈眶的经典。
纵然何夕泪点高,不可能像思春期少女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却还是略有动容。
她展平眉眼,若有所想地问:“时雨,你觉得爱是什么?”
“爱?我也不是很懂。”时雨往何夕那边靠近了一丢丢,“我只知道,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东西,说到底只是爱的表现形式。”
她有一套自己的见解:“真正重要的是,有人爱着你,也有人为你所爱,不是么?”
何夕默声,不动于衷。等到影片升起了演职人员的名单,进度条所剩无几时,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个“对”。
时雨瞄了瞄挂钟:“才八点多,再看一部吧。”
何夕:“行,那你来挑。”
遥控器落到时雨手里,意味着何夕马上要遭殃了。
《咒怨》的海报一放上墙,何夕吓得要逃。
“你你你,你看这种电影干什么!看生化危机都比这个强啊!”
时雨笑里藏刀,拽住何夕的手臂死箍在怀里。
“别怕啊,不是有我陪你吗?”
“你比鬼可怕多了!”
“噗,我不介意给你害怕的时候抱一下……”
“我晕,抱什么抱?放开我你个痴汉!”
……
一个半小时,对于何夕来说就像是一次世纪浩劫。
她全程拿被子捂着眼睛,和电影里的人同步尖叫,高冷形象毁于一旦。
时雨看得津津有味,画面越恐怖她就越来劲儿,还给何夕贴心讲解,把这位胆小鬼管得服服帖帖。
何夕的眉间耸起了一座山。
她关掉天花板上的氛围灯,将被子扯过头顶蒙上:“不准看了,睡觉。”
时雨见那半床被子抖个不停,好心道:“你真不考虑跟我挨近点?俊雄半夜钻你被窝怎么办?”
冷冷的腔调,有些走音:“我警告你,不许擅自越界!”
“昨晚越界的好像不是我吧……”
“……那是意外!”
“你睡得着吗何夕,我给你唱个摇篮曲呗。”
“……闭嘴睡觉,我求你了姐姐。”
“你不是该叫我妹妹吗?”
“啊——你杀了我吧……”
一来二去,何夕连恐怖片的后劲都顾不了了,心累地沉沉睡去。
翌日,何夕一睁眼便摸到了地板上散落的椭圆形物体。
她当场来了个气抖冷。
一不做二不休,今晚不睡了,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