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蜉蝣症【完结番外】>第23章 22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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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海的晚夏,酷暑被经年累月的风浪冲淡。

  白昼垂败,奄奄一息。海岸线上的渔火与城区的灯光遥相辉映,陆离缤纷。

  有风吹来,裹挟着咸湿的气息与残余的炽热,吹不动何夕的心幡。

  她将心神放空,直望着前方沙滩上密不透风的人墙。

  国庆出游,哪哪都是人,能从人缝里看上一眼海,都算谢天谢地了。

  夕阳沉入海平面,潮水退去,人们的兴致分毫未减。

  此刻,何夕的心情大概是这片海滩上最低落的存在,堪比凋谢的夏花。

  穿开裆裤的小孩流着口水,“啪叽”一脚踩塌了她辛苦堆起来的金字塔。

  大眼瞪小眼,小眼泪汪汪。

  始作俑者被家长抱走制裁,可是金字塔也就此殒命。

  何夕倏忽觉得,她再也笑不起来了。

  尽管她很少笑。

  她一个人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央,无所适从。

  等人的时候,无端的想念会将一秒钟延长数十倍。

  原来这就叫度秒如年,何夕想。

  “久等啦,烧烤店生意太好,队都排到马路上去了。”时雨提着一袋打包的烧烤走来,跟何夕肩并肩坐下,“无聊了吗,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何夕想着见不到的海,夭折的杰作,隐身在嘈杂中的苟且,说:“什么……也没做。”

  时雨看了眼岸边摩肩接踵的影子,有点后悔把何夕单独留在这儿的举动。

  还好,猫猫就是有些应激,不至于走失。

  她撑开塑料袋,说:“何夕,开饭了。”

  何夕说过她嘴刁,为此时雨特意点了些不易踩雷的食材。

  “……你好像在训猫啊。”何夕挑剔一番,拿了一串烤玉米啃起来。

  时雨托着腮笑:“对哦,我家猫不开心了,我得好好哄着。”

  何夕没搭腔,一手填肚子,一手抓了把沙子玩。

  时雨:“你不是有洁癖吗?”

  何夕:“间歇性。”

  时雨失笑:“你看你这身沙,妈见打。”

  “我妈在剡里,管不着我放肆。”何夕想起妈妈的种种,若有所失,“其实,她会陪着我疯也说不定。因为,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那你爸呢?”

  “我爸,可能会一边数落我,一边陪我。”

  “你爸妈真好。”时雨露出羡慕的表情,“这就是独生子女的优待吗。”

  何夕抿唇,默一刻,道:“可我希望,他们再有一个孩子,最好,不要养我了,不值得。”

  “为什么?”时雨倾身过来,寻她的眼睛。

  “因为这儿,狼心狗肺。”何夕苦涩地扯了下唇,指着心口。

  时雨刹住口,不舍追问。

  何夕现在太脆弱了,仿若一具单薄的空壳,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将她吹垮。

  只可听她说,不能逼她言。

  烧烤已被她们挥霍一空,逐浪的人流却迟迟不曾消退。

  “时雨。”

  “怎么说?”

  “我们等到三更半夜好不好,我想看海。”

  黑亮的眸子主动转向她,诚惶诚恐。

  深逵通透的眼,如同两枚黑曜石,沉在雪岭之上的深潭中。

  她想,这样一双眼睛要是落下泪来,该是什么样?

  会像星河被揉碎了那样惹人垂怜的吧。

  “好,我陪你等。”她说,“你如果困了,我的肩膀可以免费出租。”

  “……多此一举。你太小看我了,哈啊——”何夕打了个哈欠,喝了假酒似的,口齿不清。

  舟车劳顿,吃饱喝足,困顿也是人之常情。

  何夕打了会儿坐,就被周公叫去下棋。

  苏醒时,漫天繁星坠入她眼帘。

  有哪里不太对。

  她为什么平躺着,头底下还枕着个软乎乎的东西?

  何夕垂死病中惊坐起,语言模块重启加载。

  时雨数着星星,含笑道:“醒了?快零点了哦。”

  “我、我怎么睡在你腿上?”何夕下意识检查了下身体的零部件,没发现缺斤少两。

  “让你睡得舒坦点啊,反正回去要洗澡,也不差这么点脏。”

  “强词夺理!”

  “呵呵,你开始靠的是肩啦,哪知道睡着睡着就倒下去了……”

  “……你别复述了,我不想听详情。”

  时雨捶捶麻木的腿:“何夕,扶我下呗。”

  何夕起身,勉为其难伸出手,拉了时雨一把。

  女孩眸色一闪,借着惯性往何夕肩头迎面倒去。

  她对那只烧红了耳廓的右耳吐露道。

  “肩膀免费,膝枕,是额外的价钱。”

  说完,她收回手,满心欢喜地结束了这个人为制造的拥抱。

  在夜色的掩护下,赤潮明目张胆地漫过口鼻,胡作非为后沿着侧颈涨落,抛下一颗缺氧的心。

  何夕定了定神,木讷地跟上时雨留在沙滩上的足迹。

  “我们去哪儿?”何夕问。

  时雨:“找个人少的地方,藏起来。”

  何夕回头看看仍不在少数的游人,疑虑道:“这可能吗?”

  “走走看咯。”时雨迈着轻巧的步子,目不斜视。

  记不清走了多久,她们来到沙滩的尽头,一个黑灯瞎火,荒无人烟的偏僻角落。

  “这也太像恐怖片拍摄地了,难怪没人愿意来。”何夕说。

  时雨伸了伸腰,笑:“正好,归我们一个晚上。”

  她脱下鞋,赤足走向潮起潮落的分界线,在那之前坐下。

  时雨捧了点海水,盛在手心,低头去嗅。

  “喂,这水不能喝……”

  “何夕,”她抬头望她,眼神惊喜,“快过来。”

  何夕无奈,心想时雨这是又犯什么病了。

  但想归想,身体还是诚实地走向了银白的海浪。

  “你尝一下,这海是甜的诶。”

  她说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你当我傻啊。”

  “真的,不尝后悔一辈子。”

  时雨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骗得何夕半信不信地沾了点水就往舌尖送。

  海的味道,苦咸苦咸,让何夕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骗人。”何夕杀意十足地瞥了瞥时雨,后者正忙着擦去她笑过头时挤出来的眼泪。

  时雨笑得前仰后合:“噗哈哈,何夕你好好骗……”

  “……再笑我跟你翻脸。”

  “不笑了不笑了。”时雨打住,“说真的,我很庆幸你愿意相信我的鬼话。”

  她撩起一撮发,绕至耳后,笑靥晏晏。

  何夕:“此话怎讲?”

  “我啊,想去找一片甜味的海。”她静静地凝望着无际的海水,诉说道,“我知道它在某处等着我。”

  天马行空的妄想,放在时雨身上,却莫名贴切。

  季风吹向大海,低低地呜咽着。

  “我从小的志向,是当个流浪者,去游历,去追寻,去看书里写过的世界。我连死法都想好了:穷困潦倒,饥寒交迫,最后倒在哪条无人公路上,腐败风化。”

  “我做过很多次演习,比如坐几天几夜的公交,去另一个城市的海边,只为了看一次日落。”

  “这些想法很可笑吧?我以前说过一次,可他们却劝我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再嫁个好人家。他们说,这些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

  浪打白沙,盖不过她柔柔淡淡的声。

  “原先,我打算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开始我的穷途末路,可惜事与愿违。六月份,我生日那天,医生说我只剩下不到十个月的生命。”

  “十个月……”时雨艰涩地笑笑,顿了顿,说,“大概,是看不到穗州开满木棉花的样子了。”

  转念,她又释然地说道。

  “不过呢,人生总要留下点什么才够完整。”

  “遗憾也算。”

  尾声混进了浪里面,翻涌浮沉,轻缓地漂向幽蓝。

  何夕愣在旁,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要面临的烦恼,和时雨的磨难比起来,无足轻重。

  董思然的判断没错,她配不上代理人的头衔。

  她没资格怨天尤人。

  “何夕,轮到你了。”时雨歪歪脑袋,热忱地问她,“你也有遗憾吗?”

  何夕坐立不安:“我……”

  “说吧,说出来会好很多。这里只有海,你,和我,不用担心有人会听见。”

  “……我不想说。”

  百试百灵的逃避大法,这会儿却不起作用。

  “何夕,你的眼睛……”时雨一语道破,“它在求救。”

  “你看错了。”

  “不会错的,何夕。”她坚持,“因为我是用心看见的。”

  何夕快支撑不住了,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阻止欲望决堤,理性与感性,打得不可开交。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依赖眼前这个人。

  一点点也不可以。

  这是为她好。

  双手抠着身下湿透的沙砾,她压着喉咙,问:“时雨,我是你的什么执念吗,你为什么总要浪费时间来感化我?”

  何夕思忖着,该如何解释时雨在这段单向友谊中执迷不悟的付出。

  “你……是孤独吗?”何夕试探着问,“可我看你一个人过得也很快乐,你究竟为什么……非缠着我不可?”

  时雨轻轻叹,面向何夕,坦言道。

  “我从不觉得自己孤独。”

  那双眼澄湛至清,光辉熠熠,像浩瀚无垠的星海。

  “我拥有太阳与风,夜空与海,我拥有陌生的人群与遥远的挚爱,我还拥有,未曾到来的未来。”

  “我很知足。”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半刻钟。

  何夕心中那场仗,在阵阵浪涛的更迭中分出了胜负。

  虚掩的心门被风浪冲开,躲在暗处的心事重见天日。

  她长叹,闭上疲惫的眼睛,启言道。

  “我,何夕,985废物,因为讨厌数学导致高考失利,留不在家乡,因为可笑的虚荣心放弃了一直想学的中文系,结果现在根本学不下去。”

  “拿着爸妈每月几千的生活费,虚度光阴,一事无成,还自我感觉良好,十天半个月不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跟白眼狼没什么区别。”

  “只知道索取,自己的肉,一块都舍不得割,没心没肺,情商巨低,身在福中不知福。”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好像看谁都欠她钱似的,动不动伤害到身边的人,从来不管后果。”

  “连我都想唾弃她。”

  何夕颤着睫,睁眼向时雨质疑道。

  “时雨,你知道你在和什么样的人当朋友吗?”

  她紧紧攥起被浪打湿的衣角,死命地咬着唇,以防自己失控多言。

  时雨明眸正对,说:“我知道。”

  何夕:“那你还……”

  “你认错人了吧。”

  时雨含情脉脉地看过来,语气温柔坚定。

  “我认识的那个何夕,意气风发,像天上的骄阳,她有自己的守则,自己的理想,为人处世,不落俗套。”

  “她答应了别人,就一定会履行承诺,明里不说,暗里却都做好了。”

  “她老是摆一张冷脸,掩盖七情六欲,装冷酷无情,殊不知,她比很多人都善感得多。”

  “她是我认定此生的友人。”

  “她叫何夕,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见过她吗?”

  倔强轰然倒塌,眼眶在柔声细语中不争气地氤氲起红晕。

  何夕掩面,调整了很久的情绪,说:“……对不起啊,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浪尖的泡沫碎在阒寂的黑夜中,来不及叹息便消逝无影。

  “没关系。”

  时雨并不失落,心意坚守如初。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

  她牵着何夕的手站起身。

  “代理人小姐,请问我能许个愿吗?”时雨浅笑着问。

  何夕垂眸,心里已有了答案:“……你说。”

  女孩张开双臂,拥向深夜的风。

  “陪我跑一会儿吧。”

  潮涌如歌,海鸣萧瑟,替她们不为人知的夜奔推波助澜。

  渺远星空,在沙滩上映下两人的剪影。

  时雨踏在浪里,何夕踩着流沙,相顾而奔。

  两行脚印间隔不远,始终平行,仿佛永远不会交遇。

  白浪涨过沙岸,不作声张,抹平其中一人的痕迹。

  她们忘我地奔跑,谁也没注意到这件事。

  何夕仰望星月夜,余光被时雨的侧影占据。

  她百无禁忌地笑,蹦蹦跳跳,欢呼呐喊,发丝随风飘扬,掀起纷飞的波澜,张扬而不失优雅。

  星光将她笑颜描摹成画,清眉秀目,顾盼生辉。

  她朝着海的那边,大肆宣扬她深爱的诗歌。

  不经意的回眸一笑,摄人心魄。

  这一夜,和那个黄昏一样,令何夕永生难忘。

  后来,何夕在给木兮的信中如是写道:

  “我知道这荒唐至极,但……我好像有了点私心。”

  “我希望她永远笑得那般璀璨。”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但愿,她能被奇迹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