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77章 朝动

  三月芳菲初醒,邑京莺鸟已有啼飞,枝杈上新生的绿绽放复苏,昭告了承光之年第一个春天的降临。

  “让开!让开!朔北军报——”

  一匹快马自城外而来,蹄声踩碎了早春未化的冰,带起尘土飞溅。信差在马背上喊得声嘶力竭,左右百姓避让着躲开,被急卷而起的风吹得衣发飞舞。

  几个广文堂的学子沿街走着,一人闻听之后不免心忧,“柔然又攻袭朔北了?”

  又一人叹气,“朔北几乎年年都要开战,如今朔方三地还反了,这仗要怎么打?”

  其中一人名叫薛珍,他倒是丝毫不觉惋惜,还说着:“不过是一群目无王法的莽夫,跟着赵瑾这样的逆贼能猖獗几时?”

  “薛兄,话不能这么说。”说话这人是卲广之弟唐民优,他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捂着嘴对其他几人道,“听闻镇北王的死另有缘故,若这事是真的,那这朔方三地的守备军就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

  “另有缘故?那林邦友都说程新禾心怀不轨,这可是他的亲舅子,这事还能有什么缘故?”薛珍冷哼一声,摇头道:“唐兄,你怎的还为一个反臣辩言?亏得咱们几个都是知交,否则这话让旁人听去,一定要治你的大罪。”

  唐民优道:“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这件事仔细说来其实是蹊跷的。”

  “行了,反正也是打仗,不关咱们的事。”薛珍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他们有什么争执,含糊道:“咱们只要想着如何榜上有名就行了。”

  唐民优不满他这个态度,正要再说,却被个眼头亮的同窗打断了,“咱们不是说出来买书的吗?可别游走了一路,最后空手而归……呐,前面是不是就有个旧书摊?”

  有个人眼尖,指了指书摊前站着的一位文士道:“那是不是黄世真?”

  “还真是。”薛珍率先走了过去,对黄世真一揖,“世真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是你们啊。”黄世真对他们回礼,笑道:“任点闲差,倒是清静无事。”

  薛珍道:“世真兄如今有了朝官的头衔,为人倒是愈发谦虚起来。”

  他们同为广文堂出身,之前也是结交为伴的好友,黄世真便道:“从前咱们围炉煮茶各抒己见,让我觉得好生怀念。要不今日我做东,咱们再去煮一壶茶?”

  几人纷纷同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楼坐下。薛珍吃着茶点,问道:“沐霖兄现在如何了?从前咱们一起煮茶,他可是从不缺席的。”

  黄世真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他辞官了。”

  “辞官?怎会?”

  几人都是愣住,黄世真看着他们,感慨道:“这就是个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城,城内的人想出城。”

  唐民优问:“何意?”

  黄世真道:“吏部晋迁的名单已经有了,他样样为上,却不敌那些有裙带关系的人。”

  薛珍问:“他就这样辞了官?”

  黄世真颔首。

  薛珍一拍大腿,惋叹:“可惜可惜啊。”

  唐民优又问:“那他现在去了何处?”

  黄世真道:“说起这个,不知你们近来可曾听到剑西元中散发的邀帖?”

  几人都是摇头,黄世真便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张纸来示给他们看,“这个,是范蔚熙以范氏之名广散的求贤邀帖。”

  “范蔚熙?”一人大惊,“他怎么会卷在这里面?”

  “如何不会?”唐民优看了他一眼,道:“范家和赵老侯爷是世交,听闻赵老侯爷当初就是为了范家,才远走剑西再不回京。如今剑西反了,范蔚熙自然是要助剑西一臂之力。”

  薛珍又恨又叹,“范家这世代的名声,就这么毁在他身上了!”

  黄世真道:“沐霖前几日给我来了信,他如今就在元中,意与范蔚熙共谋此道。”

  “什么?”几人愈发震惊。

  薛珍道:“赵瑾此等乱臣贼子,竟还有人愿意为他效力?这两人,可都是颜老先生的门生啊!”

  黄世真道:“听闻赵瑾在剑西建了一条丝绸商链,还大开互市,引了不少行商前往。以此形势来看,他这是要与朝廷一战到底。”

  有人问:“范蔚熙广发招贤帖,真的有人去吗?”

  黄世真道:“有,去的人还不少。我与范蔚熙没打过交道,但听说他这些年走遍了大楚各地,结交的文人墨客多不胜数。倘若这些人真的愿意为他所用,那么朝廷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众人沉默起来,唐民优忽说:“诸位还要搏一搏这春闱的杏榜吗?”

  薛珍纳闷地看着他,道:“这是自然,咱们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一朝高中两榜,光宗耀祖吗?”

  唐民优起身,对他们揖礼一拜,“抱歉,恕我不能与诸位一道了。”

  “你……”薛珍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道:“你也要去投靠赵贼?”

  “我虽然没做过官,但多少也听说过朝中的现状。既然连沐霖兄都无法容忍,那么我不得不怀疑我从前一直坚持的路究竟是不是对的。”唐民优看着这几双眼睛,面容肃然,“先帝为何暴毙?而赵侯戍边多年毫无动静,为何会在一夕之间突然言反?还有洛安的矿工起义,这些事情若是全连在一起,不是正好说明朝廷治理无度吗?诸位放眼看看朝野,似我等这般的贫寒之士,究竟还有多少?而我们即便有幸中第,又能在朝中支撑多久?”

  几人互相对望,皆是无言以对。

  唐民优道:“我在邑京看不到我的出路。况且……况且我兄长还在剑西参军,我此番前去,也算是能与他团圆了。各位就此别过,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走,留下一干人目瞪口呆地坐着,许久没回过神来。

  “这……”他们都恐愕地朝黄世真看去,就见他目中灰暗无神,低声言道:“完了,要完了。”

  沉重的气息笼罩了皇城,朔北军报入了宫闱,好似一颗石子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秦潇看完这刚刚送到的军情,眼睛一抬,扫了一眼早就等候在此的宁澄荆。

  他把军报放在一旁,暂且不问,而是对他道:“小舅舅是说,范蔚熙以范氏之名,替赵瑾招揽贤才?”

  “是。”宁澄荆道,“邀帖已经传开了,四月月初,他要在元中公然设宴,替赵瑾博个名声。”

  “呵。”秦潇一声冷笑,“他倒是敢得很啊,从前还真是小瞧了,竟从未将他放在眼中过。”

  宁澄荆道:“据说投奔而去的人不在少数,圣上,臣前些时日递了一封奏疏,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秦潇问他:“小舅舅此举,舅舅怕是并不知晓吧?”

  宁澄荆道:“圣上与大哥舅甥多年,该是知道他的为人,臣这奏疏根本不可能入他的眼,故而,臣直接说与圣上听。”

  秦潇道:“朕若是也不赞成呢?”

  宁澄荆叹了声气,“圣上,赵瑾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大楚眼下急需政改富国,否则国库空虚总是不安,前线的仗也不能施展开来。臣听说,已经有不少商贾去往了剑西,还将不少商源带了过去。圣上,不能再放任赵瑾继续如此了。”

  秦潇道:“朕当然知道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可是你看,这是刚刚到的朔北军报。三日前,朔方对格里部出了兵。”

  宁澄荆问:“格里部又进犯了吗?”

  秦潇道:“是朔方主动出的兵,这帮人倒是机灵,知道朕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让乌蒙对他们动兵,所以先消除格里部这个未知的隐患。”

  宁澄荆没再出声,秦潇回思着他刚才所说,问道:“范蔚熙在元中大肆招揽贤才?”

  “是。范致远当年也曾游走四方,听说此次去往元中的人,就有范致远的旧识。”宁澄荆说完,想了想还是道:“圣上,臣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吏部今年晋迁的朝官名单,臣私以为,这份名单很是不妥。”

  秦潇问:“如何不妥?”

  宁澄荆知道詹雨愤而辞官的事,便简单对秦潇讲了,可秦潇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淡淡道:“他既然这般看重名利,那么留在朝中也走不长久。他要走就走,朕还缺他不成?”

  “圣上……”宁澄荆想说詹雨正是因为不看重名利所以才走,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了也是无用。

  “小舅舅不必再说了。”秦潇道,“朕才登位不久,有些事情确实得倚仗着各大世族。只要国库能有涨息,他们要吞钱便吞吧,喂不饱这些人,朕便没人能够驱使了。”

  宁澄荆劝谏不动,只能叹气作罢。

  秦潇又道:“不过你说起元中,朕便觉得不能让赵瑾继续好过下去。”他说着就提了笔,指下有力地写着什么,宁澄荆猜问:“圣上莫不是要周帅出兵?”

  “要攻剑西,也不是非孜定口不可。”秦潇边写边说,“元中不就是最大的口子?”

  他写完旨意就着人去往岭南施令,宁澄荆默声地看着这一切,无力地跪了安,从海晏殿出来时觉得有些恍惚。

  左右都是高深的宫墙,他站在这里,抬头只能看到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

  他想给朝政一个清明。

  这是他对颜清染许诺过的话,也是苦读数年圣贤书之后唯一要做的事。可是他环看着四周,竟发现无人能与他同谋。

  朝中上下乌烟瘴气不见明日,他站在这里,看不到前方的路。

  宁澄荆捏了捏拳,极不甘于自己选定的这一切,他重新往前走,将最后的希望寄放在了那最后一人身上。

  相门寺如往日一般缭绕着青烟香火,前来敬拜上香的人熙熙攘攘,皆是端着一份虔诚与敬畏。主殿之上的长门对开着,一尊金色的巨型佛像面朝殿外众生,含笑相望,佛前香鼎内的灰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上边插满了烧尽的香杆。

  秦绩坐居偏殿内抄完了一卷经,他舒展着手臂伸了个懒腰,起身来活动筋骨。

  “殿下。”寺内的沙弥来说,“有人要见殿下。”

  “是谁?”秦绩问。

  “那人说他姓宁,现在就在寮房里等着。”

  “知道了,我这就去。”秦绩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等到踏足寮房,果然就见宁澄荆等在这里。

  “小舅舅。”他颔首一点,宁澄荆起身来躬身揖礼。

  秦绩请他坐下,问道:“小舅舅怎么突然来了?寻我的?”

  宁澄荆也不拐弯,直言道:“殿下,臣请殿下还朝。”

  秦绩淡淡一笑,不用问也知道了他的弦外之音,道:“皇兄为人固执,即便是我去劝,他也未必肯听。”

  宁澄荆道:“可圣上看重殿下,只要是殿下说的,他会多听几句的。”

  秦绩这才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宁澄荆概之说完,每一声里都是痛惜,秦绩敛了眼芒望着地面,半晌之后说道:“小舅舅要做的事情,我比之不来。可即便皇兄点头同意政改,只怕也是阻挠重重。”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宁澄荆的眼睛道:“政改的内容牵连甚广,如若施行,不知会折损多少人的利益。当年范相推行新政时,据说也是行进艰难,后来范家一倒,一切便回归了原样。小舅舅,政改不难,难的是如何走一条不受阻碍的路。这事,舅舅知道吗?”

  宁澄荆道:“我也劝不动他。”

  秦绩无奈一笑,“连舅舅都不同意,又何论皇兄呢?他初初登基,本就还不稳固,得罪了这些世家大员,往后又该如何当这个天下?小舅舅不知道,皇兄与林氏嫂嫂感情甚笃,可如今为了笼络士族,不得不听从母后的话,将那些士族女子纳进了宫。我了解他,若不是万般为难,他是不愿意这样勉强的。”

  他只是随意一说,却让宁澄荆醍醐灌顶地想到了什么。

  秦绩道:“小舅舅所请之事,我会斟酌后劝言几句,可皇兄能听进去多少,就实在不是我能把控的了。”

  “臣知道了。”宁澄荆对他拜揖,“殿下留步吧,臣走了。”

  “好。”秦绩目送他离开,心头思绪万千。

  玄通从外进来,道:“殿下既然觉得为难,还是还朝去吧。”

  秦绩道:“我正是因为觉得为难,所以才想在佛门中求个清净。”

  玄通道:“世上无清净之处,只是心中觉得清了,那即便是身处闹市,也是置身静地。”

  秦绩颔首,“大师说的是,看来从今往后,我也是难求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