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数日,入冬的风带着孤傲的肃杀,弥布了整个沧州。
颜清染自讲学之后,身子便每况愈下,硬是靠着药石才捱到了此时,然而今年的秋冬交替叫人应接不暇,一场冷风秋霖来得猝不及防,雨才刚刚开始,他便已经卧床不起。
范蔚熙闻听消息后就赶来了沧州,日日端着汤药侍奉在侧。他小心地替颜清染拭了拭嘴边的药渍,又体贴地用手掌揉着老人的后背,帮忙顺气。
“我怕是没有几日了。”颜清染咳嗽两下,声音含糊,“这个冬天,只怕是等不到了。”
范蔚熙耐心劝道:“老师,您会好的。不过是突然变了天而已,等到外面晴了,您的病也就好了。”
颜清染笑了两声,“我历经三朝,什么没有见过?早就不惧生死了,只是这心里一直有事情放不下。”
范蔚熙道:“老师请讲,若是学生能够做到,一定替老师赴汤蹈火。”
颜清染摇头,“一趟浑水而已,又何必弄脏了你。”
范蔚熙略作猜测,问道:“老师心中挂念不下的,是宁翰林吗?”
颜清染道:“放不下又能怎样?该教的我都已经教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干涉不了了。”
他又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后,强撑着说道:“我虽处邑京之外,但多少也听到了一些诡谲言传。蔚熙,你若无入仕之心,那还是早些离开邑京吧。”
范蔚熙道:“我想做一件事,但是不知道对不对。”
颜清染并不问他为何事所扰,而是道:“这世上没有对或不对,只有你脚下站在何方何营。就像谁都忌惮镇北王手下的铁甲军,可若是没有他和这些铁甲军,朔北边线能安定吗?”
范蔚熙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老师教导的是。”
颜清染撑着病体又说:“圣上此次让燕王出面矿税一事,多少还是触及到了中州道的利益,今日有人参燕王一本,其实就是在借故声讨圣上。这是世家们与圣上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恩怨,只要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燃。”
燕王一贯声色犬马,楚帝只是借儿子的手做事。这便是不明真相之人眼中的现状。
范蔚熙敛下眼并不辩言,心里担忧的唯赵瑾一人。
这场雨阴阴沉沉地几乎遍及了整个京畿道,邑京也沉浸在惨淡无光的秋色里,檐下雨打脆响经久不停,嘈杂错音堪堪遮住屋内不经意露出的两道声线。
秦惜珩把看过的信放在桌上,道:“看来,舅舅他们已经知道五哥的目的了。”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五哥藏了这么些年,将所有人都骗过了,没可能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自露马脚曝出这所谓的私吞公款。这事能被捅出来,摆明了是有人专门查过他。你的人在信上说,中州道对五哥的弹劾皆是因为舅舅的授意,可若只是因为矿税变革才参他,凭舅舅的行事根本不会多此一举。所以这么推算下来,只有可能是五哥的目的不慎让舅舅知道了,他现在起了警醒之心,才要先下手为强,让人率先来这么一道折子。”
燕王本就根基不稳,现在事迹再这么一败露,往后该面对何种局面可想而知。
赵瑾心头闪过一丝慌张,顿时茫然,“那燕王日后就更难行进了。”
秦惜珩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执起赵瑾的手捧在掌心,说道:“比起他,我现在更担心你。”
赵瑾不知道自己的假意投诚能够装到几时,她反握住秦惜珩的手,道:“燕王怕是还不知道这些,你有法子把消息带给他吗?若要扭转局势,他可不能继续闭在府里大门不出了。”
“好。”秦惜珩点头,“这件事交给我。”
“对了。”赵瑾想起一事,“昨日听娘说,接到了皇后给的菊宴帖子。”
秦惜珩道:“这是宫中每年都会举办的宫宴,母亲年年都会收到帖子,这事我知道。”
赵瑾便放了心。秦惜珩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样吧,菊宴那日,我陪母亲一起进宫。”
“还好有你。”赵瑾淡淡一笑,“不然凭我一个人,便是顾得了头顾不住尾。”
秦惜珩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远胜于以往的疲惫,心疼道:“怀玉,我们回梁州去吧,现在留在邑京除了能尽早知道消息,其他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稍有不慎,他们还会怀疑上你。”
赵瑾指上用力,牵她牵得更紧,嘴上说道:“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即便是回了梁州,还是会挂心娘和府里的人。”
她这话尽是事实,秦惜珩叹了声气,“好,我陪着你。”
秋日里的夜渐渐地来得早了,加之又是阴雨绵绵乌云盘桓,未及酉时,整个邑京都暗了下来,就连一向亮若白昼的百花大街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
林邦友从一家乐坊出来,他喝得有些迷糊,乍然吹了外面的冷风,冻得整个人一激灵。
乐坊的姑娘隔着门槛与他笑道:“林爷,下次再来啊。”
林邦友回身去笑了两声,踉踉跄跄地撑起伞走进了雨中。
因着林佳书有孕,林家一族也连带着沾光,他跟着得了不少赏钱,愈发能阔绰地流连在各个坊市吃喝玩乐。
林家的马车就停在百花大街的路口,他收了伞入内,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开始行走。林邦友靠在车厢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也是一阵潇潇的雨声,他在车厢内受着颠簸,睡得并不好。车轮这时碾过一颗石子,整个车厢便晃荡着一抖,直接将他震醒了。
“嗯?”他睁眼之后揉了揉,撩开手边的帘子看了一眼外边,竟然是漆黑一片不见任何灯影。
若是回家的路,两道的人家门前都会挂着灯笼照明。林邦友瞬间清醒,喊道:“停车。”
然而马车并未停下,反倒是这一声之后,行进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停、停车!”他有些被吓到,想也不想就拉开了车帘。一柄锋利的刀在车帘被扯开的一瞬间猝然而现,冷冷地架在他的脖颈旁。
一个蒙着脸面的人钻了进来,林邦友顿时吓得声音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是谁?做、做什么?”
“做什么?”蒙面人低头看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刀刃,对他道:“林大公子是不认识刀吗?”
林邦友自然认得,哆嗦道:“你、你若是要钱,我这里还有……有一点。”他低下眼瞥着自己腰间的钱袋,“你拿去,放……放了我。”
蒙面人扯下他腰间的钱袋掂了掂,声音很是不善,“这点钱值个屁!等你家人提了钱来,再放你不迟。”
车轮并不见停,林邦友靠着自己还算清醒的脑子,猜测外面多半还有一个人,他咽着口水,喉结蠕动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别管,别问。”蒙面人直接用一块大而粗糙的帕子堵住他的嘴,又给他戴上了黑色的头套遮住视线,还将他的两只手腕也绑了起来。做完这些,蒙面人拍拍他的头,威胁道:“林大公子,我劝你还是安分老实地等着你的家人拿钱来赎你。若是你敢跑……”
他用刀背敲了敲林邦友的脖子,又道:“我就直接送你上路,听明白了吗?”
林邦友嘴里唔唔两声,连连点头。
蒙面人看他确实是一副被吓住了的模样,便暂时放心,对外面驾车的同伙道:“走快些。”
马车踏过雨声飞驰向前,只留下一长串泥泞的车辙,雨水冲打着地面,将一切匿于黑夜深处。
秦照瑜静听雨声,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窗外时不时地溢进来几道风,吹得烛火摇摆看不清花样,她叹了一声气,索性将手中才绣了一半的活计放下,侧身看了看摇篮里熟睡的婴孩。
上次进宫请示过宁皇后之后,皇家赐给她孩子的天恩终于落了下来,楚帝择了个单字“敏”,礼部拟出的封号为“永康”。
一个永康县主,便是她扯下脸皮为孩子求来的庇命食禄。
秦照瑜看着孩子出了会儿神,听到有脚步声出现在外廊下。她起身,动作轻快地开了门,心腹婢女就站在门外,道:“公主,越禁卫来了。”
“嗯。”秦照瑜看着房内的摇篮,对她道:“我去前面一趟,你留下来看着敏儿。”
外面吹雨不停,秦照瑜拢了拢斗篷上宽大的帽檐,打着灯笼一路往前厅去。
越九修等候在此,他瞧见那渐渐靠近的灯笼火焰,迎上去一拱手,“属下见过公主。”
秦照瑜直入山门问道:“如何了?”
越九修道:“已经截下林邦友的马车了,一切都会按照公主吩咐的去做。”
“好。”秦照瑜颔首,“明日应该就有结果了,你看好那边,有任何动向变故都立刻来告诉我。”
“是。”越九修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秦照瑜也折返回去,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她快步跑来,将灯笼弃在一旁,连斗篷都来不及摘下便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哄了几声,须臾之后才抽空看了婢女一眼,说道:“你先下去吧,今夜无事了。”
婴孩的哭声慢慢地止住,秦照瑜就这么抱着孩子在屋内踱步着,小声自言自语,“快了,只要这件事成了,敏儿,娘就能带着你有更好的路了。”
林邦友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敢挪动丝毫,外边赶车的人突然叫了一声停,马车便悠悠地慢了下来。
“别乱动。”蒙面人扯着他下了车,对同伴道:“你去前面开路。”
林邦友被头套挡住了视线,只能任蒙面人拽着走。不知多久之后,打在身上的雨水忽然没了,他想着多半已经到了个遮雨之处,果然便听蒙面人说道:“你前面再走三步是一堵墙,自己过去靠着墙坐好。”
“唔唔。”林邦友哼唧两声,走了两步后摸索着坐下,睁着眼睛对着眼前漆黑的一片发呆。
“生个火吧,今儿个这天,怪冷的。”
林邦友听他们说着,很快就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火堆的光芒透过头套的经纬线缝透了过来。他不适地闭了闭眼,试图借着这并不算太亮的火光看一看外面,可这头套厚实,已经滤过了八九分的亮,他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前面那堆燃着的柴火和两个模糊的身形,对方二人究竟是何模样,他看不出丝毫。
怎么就这么不走运。
他往后面的墙上一靠,此时万分后悔没有好好地在家中看书学习。
如果他老老实实的,也就不会有人盯上他了。
林邦友咬着嘴里的那团粗帕子,觉得下颌都酸了。他眨着眼看着那模糊的火堆,这一时回想过往,竟然生出了许多惋惜。
蒙面人和同伴分别坐在火堆的两侧,前者朝林邦友看了一眼,故意出声:“也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同伴便问:“什么事是不是真的?”
“你不知道?镇北王笼络了邑京的一系文武之臣,有谋反的意思。”蒙面人看着林邦友的那方说着,不出意料就看到他抖了一抖。
程新禾有反意?
林邦友整个人都傻了,这一刻连怎么呼气都忘了。
“这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听说过南衙一营的右骁卫没有?那就是镇北王的人,叫做江不倦。镇北王就是借着他来收买邑京的大小官员,若是没有反意,用得着这么做吗?”
“哎,我想起来,这位林大公子是不是有个姐姐就是镇北王妃?”
林邦友再次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挪退几下,可他后背就抵着墙,再怎么蠕动也是无济于事。
蒙面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愉快,“说得没错,咱们这次可得好好抱紧林大公子这棵摇钱树。”
林邦友浑身上下顿时跟漏筛似的抖了起来,他喉间求饶一般地发出几道呜咽声,在心里反复地喊着。
不会!不可能!程新禾绝不会有反意!
这样的挣扎反反复复地不知过了有多久,直至林邦友觉得嗓子已经干涸,那两个看守他的人仍是充耳不闻,对他这激烈的反应无动于衷。
林邦友不知道程新禾有反意的消息是谁说出来的,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究竟传成了什么模样,家里人知不知晓。他急出了一身的汗,气喘吁吁地再次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放弃了这无用的抗争。
他得另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